《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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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第3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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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左卫门待使者回去,马上捋着短髭,来到家康房里。这一回家康的病,却不是装的。现在家康正在发着高烧,不时呓语,被折磨得令人不忍正视。以前几乎没生过病的家康,从甲州回来后就病倒了。他右胸长了疔。

“咦,在奇怪的地方长了个脓包啊!”他说着,若无其事地用指尖去拨弄着肿胀的地方,“真奇怪!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家康是在六月二十这么说的,第三天便肿得手、脖子都动不了,全身也都变成了淡紫色。在疼痛和酷热的侵袭下,家康流着冷汗倒在病榻上,时而晕迷不醒。

人世间的事有时就是如此之巧。家康的对手秀吉正于此时荣登关白之位,公卿们频频往来于大坂和京城之间,向他表示祝贺。

秀吉开始觊觎征夷大将军的位子时,曾游说当时隐居于备后鞆(bing)的前将军足利义昭,请他收自己为义子,把将军之位让出来,可是落魄而心胸狭窄的义昭没有答应。因此,和秀吉最亲密的右大臣菊亭晴季就出乎意料地向其进言:“既然如此,您索性当关白吧!”

左大臣近卫信尹想推倒关白二条昭实,自己做关白,二人各不相让,争执得很是激烈。因此晴季想,干脆挤开那两人,让秀吉做前关白近卫前久的义子,然后登上关白之位。此事早在六月中旬就已商定。天正十三年七月十一,天子正式宣秀吉为关白,旋赐丰臣之姓。

此际乃是新关白丰臣秀吉上任之前的六月二十六。这段日子,大概是秀吉一生中最充实、最得意的日子了。就在这时,家康遭遇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场大病,连侍医也已束手无策了。“实在没有办法。这是奇怪的肿胀,不用多久,全身恐将腐烂。”果然,家康肥胖的身体肿胀得越来越大,从脖子到左颊,全都肿了起来,样子甚是可怕。

本多作左卫门送走了使者,马上来到家康房里。“我已经把使者支走了。他们提了几件很棘手的事!”

“他们都提了哪些事?”正信问。

“要求我们必须派两三个家老去清洲为质。”

“这么说,他铁定要攻打越中了?”

“对!假如成政知道主公病成了这个样子,他才不会到我们这里来呢!”

“作左!”石川数正轻轻地把手放在家康的前额上,“啊呀,太热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不要说泄气话,不要把人的生死看得那么重。”

“但是,你对使者隐瞒了主公病重?”

“不,我明白地告诉了他们,可是他们不信。”

“哦。”数正低吟道,“还是把朝日姬娶过来吧。”

“莫要说傻话了,数正!”作左道。

“怎么是傻话?人的生老病死是说不准的,也是无法预料的啊!”

作左卫门咂舌道:“怎么办?就下决心用重疗法一试吧?”说着,他也把粗大的手探在家康的额上。

数正和作左卫门对视一眼,正信则赶紧摇头。“暂时还没有必要吧!”

“哦,为何?”正信看到家康真的睡着,才接着道:“如要做,之前应先商量好若出现意外,该怎么办。”

“嗯,有理。”数正道,“于义丸在大坂,长松丸还小。”

“呵!”作左带着嘲讽的语气道,“现在年轻人做主君,已非什么稀罕事啦!”

“你这话就奇怪了,万一主公身有不测……”正信坚持道。

“住嘴!”作左卫门斥道,“先主广忠公去世时,主公才八岁,而且还在织田氏的控制下。可是由于众重臣同心协力,德川家不也有了今日的辉煌?所谓栋梁,应该在出现万一时作好一切安排。”

“那么,非要用重疗法了?”

“对,数正,试试看吧?”

他们所说的重疗法指的便是艾灸,是武田氏一个对治疗颇有经验的、叫糟谷政利人道长闲的人提议的。一开始,侍医们都反对。由于肿胀,家康全身如火,若再在身上艾灸,必使体热更高,他已衰弱的身子岂能承受得了?但是作左卫门道:“主公和普通人不一般。这一回治病,也该试试他的命运,是取得天下呢,还是被怪病夺去生命?若无更好的办法,就照长闲所说的做!”

长闲要用艾灸,是为了烧开胂胀的皮肤,以便出脓。若用刀子切开各处皮肤,会很难找到脓水出口。而借艾灸外烧之法刺激体内之毒,则可使毒由内喷出。但是迄今为止,尚无人采用过此法。

“怎样?叫长闲来吧。”

“还是待主公醒后,再商议商议。”正信说道。这时,似睡非睡的家康微微张开眼睛,呻吟道:“作左,碰碰运气吧。叫长闲来做艾灸!”

他肿胀的眼睑深深地陷了下去,目光虚浮。

“哦,主公醒了?”

“嗯……”家康轻轻转动头部,以示回答。他淡紫的皮肤冒出冷汗,粗粗地喘着气,“热!傻啊!”

“您说什么?”数正瞪大眼睛,注视着家康。他没有想到,这种虚弱而充满自省意味的话,竟会出自一向信心十足的家康之口。“主公,振作些!”

“哦……人一生中,一般有三次重大危机。”

“三次?”

“对!少年时代,溺于情色……壮年时期,只凭匹夫之勇行事。过了不惑之年,则认为自己已经功成名就,骄傲自满,固步自封。”

作左卫门不禁咂舌。“主公!让长闲来替您艾灸吧!”

“哦,叫他来。秀吉荣任关白时,我家康却病倒了……这也是造化啊!不必担心,若我现在死去,便是没有领会神佛之意的傻瓜。”

“主公!”正信仍在劝阻家康用重疗法。

“正信少言。作左,叫长闲来。”家康道,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数正,“很对不住你,由于我粗心大意,让你受苦了。”

数正觉得胸口堵得慌,急忙掉过身去。作左卫门看家康又闭上眼睛,轻轻呻吟着,才站起身来。家康的呻吟声有气无力,眼睑肿胀得更是明显,不光是手,连脚趾都肿起来了。

“既然主公同意了,就试试吧!”看到正信还在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家康,数正安慰他道。

“在艾灸之前,叫长松丸来吧!”正信道。

数正摇头。他怕家康听见,用白扇挡着,在正信耳边低语:“这样会使主公的体力逐渐衰弱!”

作左卫门陪着糟谷长闲和松丸,端着放艾草和线香的盆进来了。太阳已经偏西,掠过湖面的凉风吹进屋里来,使每个角落清清爽爽,却丝毫没有吹散不断呻吟着的家康额头上的汗珠。

作左卫门故意呵呵笑着。“主公岂会向区区病魔投降?把病根拔掉!”他口上这样说着,额头也渗出闪闪的汗水。他比数正更加担心,甚至忧虑:难道主公死期已到?

长闲并不介意,他表情严肃地靠了过来,轻轻地用手去触摸家康的额头,接着替他把脉。

“怎样,糟谷,脉搏还行吗?”

长闲没有回答,眉间的皱纹逐渐加深。脉搏很弱,他抬起脸,严肃地看了三人一眼。三人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大事不妙。

“晚了也没关系,试试看!”作左道。

“主公,主公,糟谷先生来了。”正信道。可是,家康没有睁开眼睛,好像轻轻呻吟了几声,又喘起气来。糟谷长闲悄悄把盖在家康胸部的棉被拉开,见他胸前都已肿得通红了。

“怎样,糟谷?”

作左道。长闲不答,单是取过艾草,找到肿胀得最甚的患部,用手推揉,使之隆起,再逐渐加大力量,用指尖去压。

“这么用力!”正信小声道。

“嘘!”长闲打断他,接着把粗线香放到火上。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太阳已经下山了。数正和作左卫门皆紧握双拳,甚是紧张。

“大人!”在点燃艾草之前,长闲轻唤。“没有反应,或许是……”他自语着,悄悄点了火,用扇子轻轻地扇。一缕青烟猛然在暮色中升起,不大工夫,就烧到了皮肤,发出咝咝声响。家康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可是仍未出声。

灸完了一处后,长闲用指尖按着,接着灸第二处。这一次咝咝之声比前次更大,燃烧的艾草映入眼里,红彤彤的。

家康的身体仍一动也不动,作左卫门大声叫了起来:“主公,主公!”长闲止住作左,迅速取出第三棵艾草,揉成圆团,去灸皮肤。

如此一来,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出声。每个人都更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与神秘。身体健康时,几乎没有人在意生命会如何,但一旦面临大厄,则自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压迫着每个人的心。

这和在战场上的情形完全不同。在战场上举着刀枪向前冲锋的瞬间,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想的只是消灭敌人,生死则轻如鸿毛。若是躺在病床上,生死则如参天大树。

在第四根灸变成红火团时,石川数正方闭上眼睛,虔诚地为家康祈祷起来。领悟到了人生终有一死的道理之后,不堪重负的他竟突然轻松了许多。任何人终究都会“临死”,但是他实在无法想象,“死”会把比秀吉年轻、看来健壮得多的主公先带走。“人都有一死”的结论看似公平,其实毫不公平!当秀吉在等着登上关白之位时,死神可能正要对家康宣布他的死讯,现实便是如此。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数正在巨大的压力下,脑中浮现出佛陀的影子,他摒除杂念,虔诚地祈祷着。

“唉!”这时,长闲发出叹息。

数正猛然睁开眼睛。“怎的了?”

“还不知道。已经灸完了,在下暂且到隔壁去。”

“辛苦了!”作左卫门睁大眼睛,喃喃细语,“呻吟停止了。主公命悬生死一线啊!”

然而,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发现家康沉重的呻吟已被若有若无的微弱呼吸替代了。本多正信悄悄把手探到家康的鼻尖,惊道:“还有……还有气息!”三人沉默地注视着家康的面庞。他做过艾灸后,病情是好转,还是就这么在昏睡中了此一生?这已非人力所能控制,只能听天由命!

下人拿来了烛台,天已经完全黑了。

“可以叫长松丸来吗?”

正信再次悄悄把手放在家康的额头上试了试,道,“简直如火一般,比刚才还烫。”

但是,无人回话,时间一寸一寸地过去。等待奇迹出现的三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家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唉,过了两个时辰呀!”

当长闲从隔壁房间过来时,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似乎已过了很长时间,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个时辰。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正信吃惊地问。

长闲静静地把手搁在家康额上试了试,接着马上开始搭脉,“静静地睡着了。”

“睡着了?”

“脉搏已经正常了,热也降了。”

“这是真……真的?”作左卫门发疯似的喊着,接着又叱责自己,“傻瓜!糟谷会撒谎吗?噢!热退了!”

“安静些,我要看一下灸后的痕迹。大人的运命毕竟非同一般啊!”

长闲说着,拉开家康胸口的棉被,正想用手掌去抚变黑隆起的地方。就在此时,红白色的脓液猛然喷向空中,长闲叫了一声,缩起了脖子。接着,又一大团脓血从家康胸口射向空中。

“哦,脓口打开了。”长闲叹道。

“打开了?”三人惊问。

“你们看!”长闲再度用双手抚着家康的胸口,脓又喷涌而出,“侍卫,快把备好之物拿来!”长闲似忘了自己脸上沾满了污物,大喊。

“来了!”松丸端着放有白布和白酒瓶的盘子进来,长闲精神抖擞地把外衣往后面一丢,只着单衣,高高举起手腕,扶起家康。

隔了片刻,家康开始呻吟。在此间,长闲使劲地压住患部,脓和血一齐流了出来。旁观的三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们认为此乃造化之神在作弄、训诫于人。

“舒服多了啊!”家康睁开眼睛,环视众人,令人意外地清醒了,说起话来。

“您醒过来了,主公!”

“喷出了很多脓,已经不要紧了。”

“长闲先生不愧是名医,让我们见识了悬壶之奇。”

三个人欢喜道。

家康露出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坚定目光,慢慢地环顾室内。“舒服多了呀!”他又道,“我以为已不行了。”

“对,或许是死而复生啊!”作左卫门激动地高声应道。

“作左,”家康道,“给我水,渴!”

“遵命!”

长闲用酒给家康擦拭完手后,才把水慢慢送入他口中。

家康发出啧啧之声,喝得津津有味。然后,他道:“我看见了三途川,很像冈崎的菅生川,总觉得一定要渡过那川才是,因此我……”

“主公,说这么多的话不好吧?”

“无妨,我像从一场让人喜悦的梦中醒来那般舒畅,于是啊,直想脱掉衣服,一气游过去。”

“哦,真有力气啊!”作左道,“那么,平安游过了吗?”

“可是,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衣襟。”

“是谁?”

“普贤菩萨真达罗大将。”

“啊!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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