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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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如血-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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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民警愣了一下,居然反问:“保外就医,谁要保外就医?”

    保良说:“哎,上次我去探视我姐,不是你们告诉我我姐可以保外就医吗。”

    民警似乎听明白了,说:“啊,我不是女子监狱的,我是青平山监狱的。权虎是你什么人?”保良愣住了,半天才说:“啊,权,权虎?权虎是……是我姐夫吧。”

    民警说:“权虎现在在青平山监狱服刑你知道吧,他就在我们那个监区。他人狱以后情绪很不稳定,我们还在做工作。权

    虎的父母都不在了,家里没什么人了。他的妻子,也就是你的姐姐,也押在女子监狱服刑,所以权虎一直没有亲人探视,也没有亲人给他送衣物和零用钱来,这对他的改造情绪非常不利。前些天他向我们提出想见见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现在在你这里吧,啊?”

    保良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迟疑了一下,不得不答:“啊?啊……是。”

    “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是不是带孩子去看一看他。”

    保良再次迟疑,没有马上回应。民警晓之以理:“权虎虽然犯了罪,但我们还是要尊重他的基本权利,他还是他儿子的父亲,他还有权利见到他的儿子。用父子亲情做做工作,也有利于我们软化他的反改造情绪,所以这件事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在民警滔滔不绝地论述之时,保良已经想好了他的态度。

    “不行,孩子太小了,思想还很脆弱,我现在不想让他老是生活在他父亲的阴影里,说白了我希望他能慢慢把他父亲忘掉。他父亲判了无期徒刑,反正这辈子也不可能和雷雷生活在一起了,他要是真爱孩子,就应该为孩子着想。孩子现在生活得很好,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不能再受干扰。”

    民警并不放弃,他也许早就料到保良的这个立场,所以继续动员保良:“孩子是小,但总有一天要长大的……”

    保良打断民警:“那就等他长大以后再说吧;长大以后他要不要去看他的这个父亲,他自己决定。”

    民警让保良顶得噎了片刻,不由放慢了语气:“我知道你现在……你现在算是孩子的监护人吧,可你也要替孩子想想,他现在是和你生活在一起,可他和你在一起才几个月的时间,而他和他父亲在一起生活了六年,而且毕竟有血缘关系。你不能保证他心里不想他父亲,你不能肯定他对他父亲没有感情。孩子的

    心理我们大人常常摸不透的,他失去父母心里肯定非常伤心,只不过他在你的面前,可能有意压抑这种心情。”

    民警的话让保良的态度开始动摇,但依然嘴硬,而他的嘴硬,实际上已经迹近一种自我辩护:“孩子没有压抑呀,他现在生活、上学都很好,我没有给他压抑……”

    民警不急不迫,继续下去:“我跟你说小伙子,就你这岁数,你的人生经验还不行呢,小孩的心情你真不一定了解。我七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我跟我父亲一起生活,我父亲总在我面前骂  我母亲,他当然希望我跟他同样,憎恨我的母亲。我那时候就压抑自己,有时候也随着我爸骂我妈,这样家里的气氛就会好些,就不用和我爸发生矛盾,可我心里确实很压抑,因为我……我确实想念我的母亲。”

    保良不说话了。

    保安部的头头也从旁劝他:“陆保良,我看人家民警说的有道理。孩子想父亲这是人之常情,是孩子的天性啊。你现在虽然是孩子的监护人,可也要尊重孩子的权利。”

    民警显然意识到保良退却在即,于是趁热打铁地说:“而且孩子总有一天要长大的,等他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或者说,有了独立行为的能力,他肯定会想到他的父亲。如果他以后知道他父亲当初想见他但是见不到他,他肯定会伤心,甚至,会对你产生怨恨。”

    民警的威胁恫吓非常婉转,因而也就巧妙地消弭了刺耳的感觉。保良走出保安部时一脸郁闷,心里非常别扭,非常抵触,却又知道自己理亏。

    青平山监狱与女子监狱处在省城的一南一北,方向相反,却同样偏僻,同样荒凉。 据说青平山监狱是全省设施最为先进的一座监狱,专押重刑犯的,亲属会见室果然比女子监狱讲究多了。这一天不是囚犯亲属探视的日子,保良带着雷雷风尘仆仆赶到青平山时,时辰已近中午,偌大的会见厅里,只有保良和雷雷两个探视者,隔着宽大的玻璃,面对着孤零零坐在那一面的犯人权虎。

    权虎见到雷雷,泪流满面啊。他的脸上除了痛苦的抽泣,几乎看不见他和雷雷说了什么。雷雷也掉了眼泪,但比他父亲冷静多了,他按照保良前一天晚上教的,告诉父亲他现在生活很好,让父亲安心服刑。这些话也是那位狱警教给保良的。保良教雷雷时雷雷还问保良什么叫服刑来着。保良说服刑就是在监狱里生活。保良还对雷雷说:监狱的生活也挺好的,在里边可以上学,可以打球,可以下棋,可以演节目,还可以看电视,只是不能出来。但里边也有商店,商店里的东西和外面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保良这次到青平山来,给权虎带了三百元钱,以雷雷的名义交给了管教干部。权虎本来已经止住了哭泣,听雷雷说他给爸爸带钱来了,又一次泣不成声。保良隔着玻璃看他哽咽着和雷雷说话,说的什么听不见的。他说,雷雷听,听一阵就点一下头。保良远远地站在雷雷身后,心里胡乱猜测着父子交谈的内容。这次单独会见,是受警察之邀而来,时间因此放得比较宽松。权虎和雷雷谈了二十分钟,又让雷雷叫保良过去,表示和保良有话要说。雷雷脸上拖着两行泪痕回头,叫舅舅过去,保良就过去了,坐下来接了通话机的话筒。

    他此时面对的,是他的姐夫,是雷雷的生父,是他的仇人,是把他一家拆散揉碎折腾得死去活来的祸首。在权虎眼中,他无疑也是同样,是妻子的弟弟,是儿子的舅舅,是仇人的后代,是杀死挚友并带着警察把他绳之以法让他终生为囚的不共戴天的 死敌!

    但现在,他是他儿子的监护人,扶养者,他将和他的儿子,长久地共同生活……保良坐在权虎的对面,把话筒贴在耳边,他和权虎彼此对视,他并不打算首先开口。他猜不出权虎一动不动的赤红的眼睛,究竟是冰冷还是灼热。

    “保良……”

    权虎哭哑的嗓子倍显苍老,但保良仍然从那似曾相识的音节中,听到十多年前权虎第一次到他家来找姐姐的时候,叫他名字的那份亲熟,那亲熟的感觉让保良猝然不知如何回应,是该叫他一声姐夫还是直呼其名。

    保良支吾了一下,张了嘴却没叫出声音。他尚未来得及露出尴尬,权虎的态度已经让他吃惊。

    权虎说:“谢谢你。”

    权虎的第一句话,就是向保良表示感谢,保良不知道这一声简简单单的谢字,在权陆两家十年恩仇尘埃落定的今天,是否意味是相逢一笑,干戈玉帛?

    但权虎的脸上,并无一丝笑容,他的声音,通过有线话筒的传导,多少有些失真,以至他的眼神和话语,包括刚才那声谢谢,都随之真伪难辨,虚实不清。

    “雷雷就托给你了,你是他的亲舅舅,他的血管里,也流着你们陆家的血。我相信你会对他好的。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

    保良浑身血液加速,从他九岁开始直到现在,这十多年来几乎所有爱恨,所有欢乐悲伤,所有必须铭记于心的历史时刻,都在此时此间,从朦胧的眼前,无序地涌过。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成熟老练,已经是一个经风历雨的沉稳的壮年。

    他对权虎说道:“什么事,你说吧。”

    “你别让雷雷忘了……他还有个爸爸。”

    这个要求如此简单,如此合乎自然,甚至,如此令人可怜。但这个要求对保良来说,对他今后的生活来说,可以料想,将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但这个要求保良无法拒绝,他冲权虎点了一下头,对他说道:“我会的,我会带你的儿子雷雷,定期过来看你。如果你今后在这儿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儿子雷雷会帮助你的。”权虎也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眼里淌下了感动的泪水。保良看得出的,那笑容是真的,那眼泪也是真的。

    “谢谢你……”权虎的哽咽,也是真的,“我这一辈子,都会谢谢你的……”他这一辈子,都将在这个高墙电网的牢狱中度过,从现在的年轻精壮,一直到将来白发苍苍。他这一辈子,如果还会有人一直爱他,并且让这份爱陪伴他到老到死,那么这份爱只能出自一个人的心里,那就是雷雷。

    保良平静地说:“你不用谢,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从青平山回来的第一个雨天,大概也是这一年当中的最后一个雨天,保良接到了省女子监狱的正式通知,他的姐姐已获准离开监狱,保外就医。

    保良冒雨独自去了他曾经去过的那个小镇;在位于镇西的女子监狱的铁门之外,迎接步履艰难的姐姐出来。姐姐身上穿的衣服,就是保良从涪水姐姐家中取来送到看守所的那件秋装外套。季节已是秋末冬初,姐姐的外套里面,虽然套了好几件外衣内衣,但秋风秋雨的阴潮,还是让姐姐瑟瑟发抖,也将她的病状凸现无遗。

    在回省城的公共汽车上,保良始终把姐姐搂在怀里,从他十四岁以后,他和姐姐还从来没有这样相依相亲。他知道在这条秋雨泥泞的路上,姐姐一定需要他胸前的灼热,一定需要他有力的臂膀。

    车到省城时姐姐睡着了。

    保良推醒姐姐,扶她下车。

    保良看到,姐姐醒后双目呆滞,举步蹒跚。

    姐姐是被保良背回家的,保良一只手还要拎着姐姐带出监狱的一包衣物,他背着姐姐在他住地的派出所登记后回家的路上,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因此他不得不在往八楼爬的时候,中途休息了两次。而姐姐似乎对这幢她将在此将养的楼房,甚至对这座与监狱天壤有别的城市,都缺乏应有的兴奋与好奇。

    傍晚,雷雷回来了。他自己用钥匙开门,一进门先进厨房,给正在做饭的保良看老师批在他作业本上的评语。当然,那是夸奖的评语。保良看后也夸奖丁雷雷几句,然后揽着雷雷的肩膀一起走出厨房,走进卧室。于是,雷雷在卧室的床上,看见了他的母亲。

    雷雷并不知道母亲今天回家。

    和保良预想的情形不同,雷雷与床上的母亲只是彼此呆呆地对视,并没有互相扑向对方抱头痛哭。保良推推雷雷的后背

    “雷雷,你不认识妈妈啦?”雷雷没动,他也许对床上躺着的这个女人,真的感到陌生。

    保良也感到陌生,姐姐在他十四岁离家出走那年,有多么青春美貌。多年以后,保良第一次在涪水重新见到的姐姐,竟是那样虚弱苍老,而现在床上躺着的姐姐,只剩了一副枯萎的躯壳, 一张蜡黄的面皮,一口游丝般的气息,一双虽然睁着但了无光泽的眼眸。

    “雷雷……”

    姐姐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似有似无的一缕气喘,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来,想让她的儿子近前。

    保良推着雷雷的双肩,让他靠近自己的母亲。雷雷听话地让母亲拉住手臂,在保良的催促下叫了一声“妈妈”,叫完之后,雷雷没哭。

    也许他是被母亲的样子惊吓住了,这与他印象中的母亲极为不同。也许他还没有完全适应家里的床上,忽然多了一个如此难看的面容。

    姐姐也同样没有流泪,她的眼睛看去已彻底干涸,脸上倒是挂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笑得非常疲惫,非常凄凉。

    第二天保良请了假带姐姐去了医院,医生诊断姐姐确实患有多种疾病……严重贫血,内分泌失调,心律不齐……最严重的还是风湿。和上次在涪水看病一样,医生要求病人住院治疗,但保良一问大致的费用,只好取了些药,背着姐姐又回来了。

    第二天保良上班,分别找了酒店工会和人事部的相关领导,说了姐姐的情况,问单位有无政策可以绐些困难补助或者预支工资,以后按月分摊倒扣。他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痛不痒的官话……政策暂时没有,但你这情况,我们可以向上面汇报,上面要是研究出什么意见,我们尽快向你转达……

    保良思来想去,无可奈何。他在夜市广场的那份工作,因为天气冷了,夜市管理处已经告知他做到月底即停,等到来年春天再说。但看来他已经等不到月底,姐姐病在床上,雷雷年纪又小,饮食起居都要照顾,他如果继续去做那份活体雕塑的兼职, 不仅时间,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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