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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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玛-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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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不要好了,会弄脏袋子。」她看了看地板上的湿泥,「雨伞。」
我将同时拿著袋子和雨伞的左手伸向她,她缓缓抽出我的雨伞。
连同她的雨伞,她把两支雨伞斜斜地靠在双膝,小心翼翼取得平衡。
「书包。」她说。『会弄湿你的裙子。』我又说。
「我的裙子湿了,你的书包应该不介意吧?」她应该又没听到。
我不知道该回答是或不,而且拿著袋子的左手也不方便拿书包给她。

「唉呀。」她恍然大悟,「还是应该要拿袋子才对。」
『会弄湿……』她没等我说完便伸出右手,我猜即使我说完她大概也不会听见。
我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袋子递给她。
她将袋子平放在双腿上,然后左右手分别拿起靠在双膝的两支雨伞。
『谢谢。』我说。
「不客气。」她终於听到了。

也许是因为从未在公车行驶途中与她对话过,再加上本身有些狼狈,
我不知如何掌握说话的节奏,而且说话的音量始终压低。
大概除了那句『谢谢』维持正常外,其余的话语好像含在口中一样。
我发现她的发梢有些湿润,上衣也有几处被雨水溅湿的痕迹。
同样因风雨而有些狼狈,但她的神情依然一派轻松。

「你看。」她抬起头,左右手各拿著一支伞,手心握住伞柄。
把伞立直,伞尖抵住地板,身子向前倾,说:「这样像不像在滑雪?」
我忍不住笑出声音,笑声恐怕比刚刚说话时的音量还要高。
看来她除了皮肤白之外,个性也有点白,白目的白。

「今天雨下得真大。」
『嗯。』
「是个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呢。」
『没错。』我又忍不住笑了。
「下车小心。」

快升上高三了,即将进入传说中地狱般的日子。
在联考是大学入学唯一管道的年代,对她和我这种普通高中生而言,
不管冷热、无论晴雨,都是适合认真念书的天气,也都该认真念书。
我和她都有这种觉悟,而且为了避免升学压力太大而导致精神失常,
我们也同时有了要常说冷笑话解压的觉悟。

「一个大雄要配一个静香,那很多个大雄要配什麼呢?」她问。
『嗯……』我想了三秒,说:『进香团。』
「这答案不错。」她笑了。
『或许吧。』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郑成功给儿子一千块,为什麼儿子只花两百块?」她问。
『所以才会叫正经八百啊。』我回答。
「这问题其实很无聊。」她笑了。
『确实是无聊。』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什麼是众矢之的?」她问。
『马桶。』我说,『更严谨的答案是:公共厕所的马桶。』
「你反应好快。」她笑了。
『刚好猜到而已。』我也笑了。
「下车小心。」

升上地狱般的高三后,袋子愈来愈沉、书包愈来愈重。
我不想让她双腿上的负担过重,总是先把袋子塞满以减轻书包重量。
鼓鼓的袋子像怀孕八个月的肚子,我担心总有一天袋子会被撑破。
在车上将袋子交给她时,我会先将袋子直放地上,然后缓缓推向她;
下车拿袋子时,我会请她先推出袋子,我再紧抓住袋子右上角拉向我。
总之我不让她有提袋子的机会,事实上她单手应该也提不动。

「你的书包变轻了。」
『嗯。』
「但袋子什麼时候要生小孩?」
『联考过后吧。』
「下车小心。」

以前我从不洗书包,认识她之后我每星期至少洗一次书包和袋子。
书包和袋子早已褪色,青草般的翠绿变成比黯淡再淡一点的绿。
跟学校其他同学的书包比起来,我好像背著一个外校的书包。
原本绿底白字的书包和袋子,由於绿色部分太淡,校名便模糊不清。
如果第一次遇见她时背著现在的书包,她应该很难看出我就读的学校。
那麼我当时的问句便不再是鸟问句,而是有意义的。

书包颜色变淡的过程是缓变的,跟她认识的程度也是渐进的。
随著书包颜色愈来愈模糊,她的影像在我脑海里愈来愈清晰。
无论是缓变或渐进,速度同样慢到难以察觉变化。
蓦然回首才惊觉书包早已不再翠绿,而我和她也认识了快十个月。
书包和袋子不仅记录著我跟她认识的时间,也成了我和她之间的见证。

「你的书包和袋子都变老了。」
『嗯?』
「因为白了头。」
『说的好。』
「下车小心。」

高三下学期在二月上旬开学,也是西洋情人节前夕。
我坐的那路公车为了应景,办了个「爱情留言」活动。
乘客可自由拿取置放在司机座位旁的粉红色卡片,写完后投入收件箱。
司机会将爱情留言卡打洞穿上线,绑在吊环上的带子。
刚开始时车上只有几张零星的卡片,三天后所有的吊环上都有粉红色。
有的吊环上甚至系了三、四张卡片,看起来很壮观。

「你有看到有趣的留言吗?」
『没有。』我摇摇头,『写的都满无聊的。』
「字句也许无聊,但这样做很浪漫呀。」
『是吗?』
「下车小心。」她点点头。

我18岁的人生像白开水一样,虽然平淡,但很健康。
原以为在卡片上留言然后公开展示是件无聊的事,不管写的好不好。
不过既然她说这样做很浪漫,那就……就写写看吧。
我想应该不会有害健康。

放学回家的公车上,我在下车时悄悄的摸走一张粉红色卡片。
司机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竟然感到无比心虚。
回家后想了整晚,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隔天上车找灵感,发现我右手抓住的吊环上面挂著三张女孩写的卡片:
「我是那样的深深的爱著你。深深的、深深的,像大海一样深。」
「为什麼?只是在卡片上写『我爱你』而已,竟然流下了眼泪。」
「邂逅真爱生死不渝,今生只为与你相遇,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如果以后我女儿写出这种留言,我大概会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上课时无法专心,总在思考该写些什麼?
这样不是办法,得赶快写点什麼,什麼都好,不然根本无法上课。
我闭上眼睛,试著在脑海里浮现她的影像,却是一片朦胧的白。
慢慢调整焦距,影像逐渐清晰,那是栀子花的花瓣。
鼻子也彷佛闻到一股浓郁的芬芳。
嗯,就这麼写吧。

      给看似混血其实贫血的女孩/
      总是在拥挤的公车内遇见坐著的你/
      在只属於我的40公分见方的桃花源里/
      从未见过你站起/
      如果能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
      再次与你相遇/
      即使你只是迎面走来/
 说花好美哦之类的话语/
      然后与我别离/
      我依然相信 那一定是我今生/
      最美丽的记忆/

                      国标舞舞者

反覆读了几次,总觉得不太满意,写不出诗该有的感觉或意境。
人们常说恋爱会让人变成诗人,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处於恋爱的状态,
甚至连单恋也不算,所以才无法写出一首完整的诗。
不过对我这样的普通高中生而言,这已经是绞尽脑汁的最佳解了。
反正我的目的不是写诗、也不是写下爱情留言,而是许愿。
我希望将来离开通车的日子后,我还能遇见她,不管何时与何地。

放学的公车上,可能是因为紧张,精神有点亢奋。
下车时经过司机旁,虽然知道司机会习惯性看著乘客下车,
但当他瞄了我一眼时,我又莫名其妙感到心虚。
迅速将卡片投入收件箱后,我飞也似的冲下车。
之后坐车时,总会特别留意右手抓著的吊环上面的卡片。

爱情留言活动从二月初到三月中,这段期间我从未发现我写的卡片。
这其实很正常,毕竟我不可能找遍车上每一个吊环上的每一张卡片,
而且这路公车也不只一辆。
虽然知道刚好看到自己所写的卡片的机率极低,
但我还是很想看看那张卡片系在吊环上的样子。
当公车终於回复正常而不再一片粉红时,心里涌现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无论如何,这件事要让它早点过去,我不该放在心上。
在联考脚步已经逼近的阶段,我应该更专心、更心无旁骛。
如果我有任何敏感或细腻的心思,应该要全放在数学上头,
或许还可以帮助我解题。

「只剩100天了。」她说。
『是啊。』
「第二句。」
『啊?』
「下车小心。」

教室黑板的右上角,总是用黄色粉笔写下距离联考的天数。
黑板每天擦来擦去数十遍,那小块黄色角落始终被慎重地避开。
当你问高三生今天是几月几号?他会想三秒才回答,而且未必答对。
但如果你问的是距离联考还有几天?他会毫不迟疑说出正确的答案。
而且是用惊恐的语气。
一旦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黄色数字,脑袋会瞬间凝固,无法思考。
我猜她也是如此,所以根本无法说出有意义的第二句话。

「吃过早餐了吗?」她问。
『吃过了。』
「身体要顾好。」
『谢谢关心。』
「下车小心。」

当黄色数字只剩下两位数时,我常没来由的感到紧张,然后心跳加速。
这种紧张感突袭的频率随著黄色数字的减少而增加。
似乎只有在上学途中遇见她时,心跳的速率才会平缓。
而她的简单问候对我来说是种良药,可以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
不被紧张感突袭。

距离联考刚好只剩两个月的那天,我又闻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
「栀子花又开了。」她从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是啊。』
「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
「下车小心。」

对於时间飞逝这件事,我真的无话可说。
从初识她那天算起,已过了一年又一个月。
当今年的栀子花凋谢后,我还可以再闻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吗?
即使侥幸可以,又是在何处呢?

为了怕分心,也不想在上课期间莫名其妙想起她,我刻意不去赏花。
但我终究按捺不住想闻香的冲动,还是在某天中午冲去赏花。
可惜栀子花半数已凋谢,剩下的半数又大多转为乳黄色的花,
纯白的栀子花所剩无几。
花儿谢了,才决定去赏花。花落了,变成土肥,等待下一个春末夏初。
还会绽放出一大片洁白吗?
我竟莫名感伤,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联考症候群?

「帮你加个o。」
『嗯?』
「Hell是地狱。」她笑了笑,「但加个o就变成Hello了。」
『没错。』我也笑了,『谢谢。』
「下车小心。」

「如果你的面前有阴影,请别害怕。」
『嗯?』
「那是因为你的背后有阳光。」
『谢谢。』我说,『不过阳光就在我面前,所以阴影早已抛到背后。』
「下车小心。」她笑了,笑容如朝阳般温暖。

6月的第二个礼拜四,就是我学校的毕业典礼。
离联考还有将近三个礼拜,为了确保我们这种准考生会努力不懈,
校方希望我们毕业后还是要来学校,老师也可以来帮我们复习功课。
差别的只是可以比之前晚一个钟头到校。
而夜间也开放一间阅览室到晚上九点半,让准考生自由利用。
因此毕业后我还是每天到学校,待到晚上九点半才回家。

不知道她学校的状况如何,但晚一个钟头出门的我,从此不再遇见她。
乘客换成上班族和一些买菜的妇人,不再几乎全是学生。
这路公车已坐了三年,如今我竟然觉得好陌生。
而且好孤独、好寂寞,有时甚至觉得伤感。
我想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夜间的阅览室开放到考前三天,我一直待到最后一晚最后一刻。
离开学校(这次真的是彻底离开)后,独自在站牌下等公车。
突然又想起她,不知道她准备得如何?会紧张吗?考得上吧?
我想她应该和我一样,在最后的冲刺阶段,压抑所有念书以外的念头,
一心一意专注在联考这件事吧。

车来了,我仍然从后门上车。简单瞥了一眼,座位只坐了三成。
我依照习惯转身往车尾方向走,打算随便找个位子坐下。
走到第四步,发现她就坐在身旁,略低下头,或许休息或许沉思。
再往后走也不是、站著也不是、坐下也不是,我所有动作完全暂停。
车子重新启动,我吓一大跳,嘴里不禁发出一声「啊」。
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右手反射似的向上抓,刚好抓住一个吊环。

这扰动应该唤醒了她,她抬起头看著我,眼神充满惊讶。
互望了一会后,我觉得在略显空旷的公车中当唯一站著的人实在很怪,
便继续往车尾跨出一步,然后把书包和袋子放上行李架,
在她右侧50公分处坐下。
这距离差不多是一个成年胖子的屁股宽度。

我感觉坐著有些不舒服,大概是座椅有些硬或是坐姿不自然吧。
或许不是座椅或坐姿的问题,而是我根本不习惯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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