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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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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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管教,十二岁的冉盛很觉羞耻,但他也懂尊师重道,从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除了在书房里避不开,其他时候再看到润儿,冉盛就是一个字——躲。

  六月很快过去,七月初二,来福从县上探得消息回来,检籍令已下,县署的官差衙胥从七月初三起分批前往本县各民户聚居地开始检籍,县尉统领的五十名步弓手也加强各道路的盘查,无户籍的流民被拘到馆驿,统一解送到郡上,再由郡上按其原籍送到各侨州安置,据说整个检籍要持续到八月为止。

  虽说有葛仙翁向汪县令说情,但来福一家还是有点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冲进来一伙官差衙胥,把他一家都揪到县上去,那就糟糕了,毕竟他这荫户是非法的,葛仙翁当初怎么不让汪县令给他来福一家安个户籍呢?

  冉盛和荆叔准备逃跑,跑到会稽郡去,会稽郡各县并未检籍,面相凶恶的独臂老者荆奴对陈母李氏道:“主母,荆奴和小盛先去邻郡避避,等九月间再回陈家坞,我二人在江东流浪五载,从未遇到陈氏这样良善的主家,我二人一定会回来的,小盛还要继续向操之小郎君和润儿小娘子学习读书识字。”

  冉盛虽然怕识字,但却不想离开陈家坞,他看上去高大健壮、力大无穷的样子,但毕竟还是个十二岁孩子,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陈操之道:“何必去邻郡躲避!我前几日就向葛师禀过,让荆叔和冉盛去初阳台道院暂避,冉盛帮着葛师采药炼丹,手脚勤快点就是了,谁敢上初阳台去抓你们?”

  荆奴和冉盛大喜,当即收拾行囊,向陈母李氏磕了头,随陈操之去初阳台道院,葛洪见了,便安排二人住下,自与陈操之讨论《抱朴子》一书中的金丹微旨,临别时,陈操之又借了葛洪的医学著作八卷《肘后备急方》回去抄录,葛洪原有洋洋百卷的《玉函方》和《金篑药方》,卷帙太浩繁,葛洪不建议陈操之抄录学习,说太耗费精力,陈操之又不打算悬壶济世,有精简的八卷《肘后备急方》足矣。

  此后数日,陈家坞平安无事,也不见检籍的官吏上门,来福一家也安下心来,所谓品评田产等级之事也没再听人提起,直到七月初六,才有两个官差来到陈家坞,由族长陈咸出面接待,捧出钱唐陈氏家籍,一一核对人口。

  这两名官差全无骄态,没有任何故意刁难之举,看到陈氏户籍上附注的荫户来福一家,也没有惊异的表现,显然是得到汪县令的叮嘱的。

  之前西楼陈氏以为风雨欲来的七月检籍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轻易得让人不敢相信,怀疑是做梦,但事实就是如此。

  陈流自被逐出宗族,就一直呆在县城,起先一段时间都不敢露面,近来才缓过劲来,成了鲁主簿门下牛马走。

  七月初七夜里戌时,陈流遵鲁主簿之命到鲁府上拜访,送上不菲的礼品,可鲁主簿却久久没出来见他,这让陈流提心吊胆,思来想去不知哪里开罪了鲁主簿,正心惊胆战,见鲁主簿陪着一位敷粉薰香的中年男子从内厅出来,鲁主簿神态还颇为恭敬。

  陈流赶紧迎上去,胁肩谄笑道:“鲁主簿,有贵客啊——”

  鲁主簿稍一点头,对那敷粉男子道:“禇君,这位就是在下方才说起过的陈流陈子泉。”

  这敷粉薰香的男子便是禇文谦,淡看了陈流一眼,问了句废话:“你便是陈流?”

  陈流躬着腰昂着头,谦卑道:“下愚便是陈流,字子泉。”

  禇文谦不看陈流,看着厅壁那盏双鱼灯,问:“听说你被逐出陈家堡了?”

  霎时间陈流血冲顶门,不是愤怒,是强烈的羞耻,脸胀得紫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鲁主簿道:“子泉,坐下吧,禇君有话问你。”

  禇文谦却是一副厌恶的表情,说道:“不必了,那些事鲁主簿对他说便是,告辞了。”

  鲁主簿送了禇文谦回来,在陈流面前箕腿坐下,看似随意,其实是无礼,说道:“子泉,你可知方才那位贵客是谁?”

  陈流知道应该是钱唐禇氏的人,很可能便是斗书法输给陈操之的那位,但嘴上却说不知,请鲁主簿明示。

  白白胖胖的鲁主簿得意地笑道:“钱唐禇氏的弟子嘛,与我乃是知交——”

  陈流自然要大大的恭维一番,说钱唐鲁氏结交的都是名门,鲁氏实有世家风范云云。

  鲁主簿很是飘飘然,却又面容一肃,问:“你可知我何事要唤你来?”

  陈流当然不知,小心翼翼询问。

  鲁主簿知道现在的陈流没有了家族庇护,只有死心塌地投靠他,当即也不隐瞒,将陈操之得罪了禇文谦之事说了,说禇文谦觅机要挫辱陈操之,问陈流有何良策?

  陈流这才醒悟鲁主簿为什么一心要敲剥陈操之,原来因为禇氏的缘故,不禁一阵兴奋,却道:“那陈操之有葛稚川为他说情,似乎不大好再谋他的田产——”

  “现在不提田产那些事,”鲁主簿打断道:“陈操之自恃有才,肯定想在九月登高雅集上卖弄,妄图博取名声,引起郡上来访问的中正官的注意——陈流,你要明白,陈操之若能像其父兄那样博个一官半职,那你在钱唐就真是死路一条了,赶紧流亡他乡去吧。”

  陈流冷汗涔涔,声音干涩道:“鲁主簿你有事尽管吩咐,我陈流已经不是钱唐陈氏子弟了,什么都不会顾忌的。”

  鲁主簿点点头,问:“那陈操之除了书法、音律之外,还有什么才能?”

  陈流对陈操之了解甚少,他只知道以前的陈操之是个木讷的少年,除了孝敬寡母之外并没有别的值得称道之处,但这次在祖堂上他可是吃了陈操之的大亏,不得不对陈操之刮目相看,想了想,说道:“陈操之颇善强记,十岁即能背诵《论语》和《毛诗》。”

  鲁主簿不以为然道:“死记硬背算不得什么才能,我是问他义理如何,能讲解毛诗和论语否?”

  陈流道:“应该是半懂不懂吧,西楼藏书就那么几本,而且他父兄早逝,根本没人教他,靠自己胡乱背书,能通什么义理!”

  鲁主簿对陈流这个回答相当满意,连连点头,却又道:“不过还得想个万全之策,一定不能让陈操之在九月雅集上扬名,要是能弄得他斯文扫地,那就最好。”

  庸人扰扰,小人苟苟,整日只知算计、纷争,如何感受生活之美?

  此时的陈家堡,陈操之一家四口,还有英姑、小婵和青枝,在三楼露台上铺席坐着,小案上摆放着李子、葡萄,还有甜饼,今日七月七,是乞巧节,要吃瓜果甜食,年轻女子要向天孙织女跪拜乞巧。

  繁星满天、银河欲流,陈操之向宗之和润儿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小婵和青枝都听得新鲜,问操之小郎君是从哪里听来的,真有意思?

  陈操之心想这时的牛郎织女故事可能尚未流传开来,便道:“我是从葛师的藏书看到的。”

  宗之和润儿仰着小脸,睁大亮晶晶的眸子,在寻找那牵牛和织女星——

  陈操之一边指给他们看,一边教他们念诵:“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 ,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第二十九章 如此一见钟情

  无所事事才会觉得光阴似箭,心里有期盼而且勤勉不辍时,就觉得日子过得很慢,陈操之每日习书诵诗、朝花夕拾,有时会觉得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一天的容量如此之大,临睡时枕上回想,心里很欣慰,嗯,今天又学了很多东西,王弼的《老子指略》已经学完、郭象的《庄子注》已经学到“大宗师篇”、《周易注》最是繁难,还在学习“系词传”、书法的“之”字今天写得颇为灵动,据传王羲之为写好“之”字,特意养了一群大白鹅,观察白鹅曲颈凫水的姿态……

  陈家坞是不是也养一群鹅?想着想着,陈操之就睡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去秋来风景异,九曜山由葱笼滴翠变得苍苍黄黄,晨起登山,落叶满径,立在峰顶,北面大湖吹来的风飒飒苍凉,已经有凛冽之感。

  忽一日正午,两辆牛车停在了陈家坞堡大门外,原来这日已是九月初五,丁幼微派人来接陈操之叔侄去丁府别墅相聚了。

  小婵、青枝自然要跟去,因为陈操之还要参加九月初九的登高雅集,陈母李氏就让来福带着来德和冉盛一起跟去,多个照应。

  又是枫林渡口,渡船依然在北岸,不同的是,枫林叶子全红了,一簇簇、一团团,大片大片的红好像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倒映着江水,半江瑟瑟半江红。

  润儿很期待地望着陈操之,过了一会,开口道:“丑叔,吹洞箫吧?”

  小婵笑了起来:“润儿是想着再有人赠宝贝给操之小郎君呢,对不对?”

  众人皆笑。

  陈操之手扶那棵歪柳,对润儿道:“丑叔再等江上有行船时再吹箫,这空荡荡的不是白费力气吗?”

  润儿觉得有理,脑袋连点,眼睛眨眨,可爱极了。

  众人又笑,对岸的一大一小两条船这时过来了,牛车上大船,人上小船,艄公长篙朝岸边一点,小船飘然离岸,艄公将长篙搁在船舷外侧,摇橹操船驶向江心。

  钱唐江在这一段水流平缓,但江面开阔,从南岸至北岸有四里水路,摆渡过江需要两刻钟。

  江水在船舷边微微涌动,不舍昼夜奔流,水花溅在手臂上、脸颊上,沁人心脾的凉。

  陈操之取出“柯亭笛”,对着一江秋水吹奏一曲《忆故人》,流水助箫音,悠咽宛转,若四个月前的那个风神萧散的赠笛人在,定会辨出陈操之此时的指法愈加纯熟,吐气出音尽得其妙,音域跨度泛然加宽,更具表现力和感染力。

  临到北岸,艄公突然惊道:“听郎君曲入迷,不知不觉往下游飘荡了一程,莫怪。”一定不肯收摆渡钱。

  陈操之让来福将四十枚五铢钱排在船舷上,上岸登车,傍晚时分到达钱唐县城东郊的丁氏别墅。

  这次来得比上回略早,暮色初下,西边天际犹有暗红霞光,别墅侧门前的那株叶片肥厚的枇杷树下,那个素白绰约的身影正在翘首以待,正是丁幼微。

  宗之和润儿这回比上次活泼得多,远远的就欢叫着:“娘亲——娘亲——”

  陈操之看着嫂子丁幼微轻盈地提着素裙下摆从枇杷树下碎步奔出,他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自上次离别后,嫂子就一直立在枇杷树下等着他们。

  夜里,丁幼微和陈操之叔侄在二楼书房坐定,宗之和润儿喜滋滋地向母亲献礼,汇报别后四个月的学习成绩,润儿已经能把整部《论语》背下来,而且开始临摹《曹全碑》,上次丁幼微将一本《曹全碑》的拓本送给爱女,那是丁幼微幼时临的字帖,《曹全碑》娟秀清丽,结体扁平匀称,舒展超逸,风致翩翩,长短兼备,在汉隶中秀丽飘逸第一,最适合女子练习,润儿每日练习,现在已经有点样子,好歹不会下笔一团墨猪了。

  宗之的《诗经》已背诵至“小雅”,而且陈操之已向他开讲马融的《论语集解》。

  见两个孩儿这般聪慧好学,丁幼微眉花眼笑,对陈操之道:“嗯,四个月不见,小郎个头又长高了一截,快有七尺高了吧,学业肯定也大为长进了,上次来福到县里,奉你之命特来见我,陈家坞的事我都知道了,有大名鼎鼎的葛稚川赏识你,嫂子真为你高兴。”

  丁幼微清瘦依旧,若不胜衣,搁在书案上的手,骨节修长,显得尤其的瘦,但面部比上次光彩,脸色不再苍白,肌肤有着细瓷的微微光泽。

  陈操之向嫂子说了这四个月的求学经历,看了些什么书,遇有疑难葛师又是如何为他解惑的,娓娓道来。

  丁幼微道:“我并不知稚川先生隐居宝石山,操之真是有缘,若遇到的是别个高傲隐士,不见得会这么看重你,稚川先生则不然,稚川先生看到你,定会想起他当年求学之苦,稚川先生也是幼年丧父,家道中落,传闻他为了抄录一本书,曾从丹阳句容徒步千里到会稽,好学之名,天下知闻。”

  陈操之道:“葛师待我极好,与葛师当年相比,我幸运得多了。”

  丁幼微道:“嫂子本来想你这次参加登高雅集之后便去吴郡拜在徐藻门下,现在有了稚川先生,你就不必负笈游学了,等过两年直接去建康。”

  陈操之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在家可以侍奉母亲,宗之、润儿也要我作伴呢。”

  此后三日,陈操之一直呆在丁幼微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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