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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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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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见寺外芳菲小径上,走来一对青年男女,那男子约弱冠之年,身量在七尺三寸许,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眉目清朗,行步舒缓,给人以清风明月之感;这男子身边的女郎也是双十年华,虽不及这男子秀美夺目,但身姿丰盈婉约,面形饱满腴嫩,双眉细长,杏眼盈盈,一边行路一边注视身边的男子,神态温柔,含情脉脉——

  陆夫人一看到这对款款而来的青年男女,不自禁的就把这二人与陈操之和葳蕤相比较,那男子除了身量比陈操之略矮一些,容止风仪皆不在陈操之之下,那女郎固然也是一个美人,但与精致娇美的蕤儿相比,无论容貌与气质都要稍微逊色一些——

  这一对青年男女是谁?这样出色、而且书法绝佳的男子绝不可能是无名之辈!

  那书僮朝陈操之、冉盛二人一指,说道:“小郎君,就是这两个人说你的字写得不好。”

  陈操之暗暗摇头,这个书僮真会挑拨,他可不想莫名其妙树敌,问道:“我是这么说的吗?”

  那书僮被陈操之这么一问,有些畏缩,强词道:“可你也没夸赞我家小郎君的字写得好啊——”

  话没说完,就被众人七嘴八舌打断,纷纷说陈郎君刚才就说了这是绝妙擘窠书,就连那青年男子的仆役也是这么说。

  众人纷纷扰扰说话时,那青年男子不发一言,神情高迈,淡然面对。

  支法寒上前合什问讯:“小僧东安寺支法寒,请问檀越高姓?”

  那青年男子显然听过支法寒的名字,还礼道:“原来是支师兄,在下王献之,随父来贵寺访支公。”

  陈操之心中一动,原来此人便是王献之,果然是王羲之七子中最杰出的,比之王凝之、王徽之更显华采不羁、风流蕴藉,那么王献之身边的女郎定是郗超的从妹郗道茂了。

  支法寒向王献之引见陈操之,王献之近一年来都在京口与表妹郗道茂在一起,也听过陈操之的名声,听支法寒说眼前这清俊挺拔的男子便是号称江左卫玠的陈操之,不禁暗赞一声名不虚传,但心里却不免有些芥蒂——

  王献之待人不温不淡、寡言少语,貌似不与人争,其实极其自负和高傲,幼年时尝观看门客玩樗薄,樗薄类似后世的象棋,王献之看了一会,说:“南风不竞。”意指居南而坐者要输,那门客讥笑道:“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王献之觉得被轻视了,怒道:“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拂袖而去。

  刘真长便是谢安的妻兄、沛国刘惔,精通老庄、明辩玄理,曾预言桓温灭蜀、专权等事,料事必中,识鉴非凡;荀奉倩便是被曹操称为“吾之子房”的荀彧的儿子荀粲,以玄心和深情知名,那个在寒冬腊月赤身冻得冰凉然后给发高烧的妻子降温的痴情男子就是这个荀奉倩——

  王献之此言的意思是说他只佩服荀粲和刘惔两个人,其余人不在他眼里,王献之对自己的书法更是自负,谢安曾经问他:“君书何如君家尊?”问王献之的书法与其父王羲之相比如何?若按常理,自当承认不如乃父,王献之却答道:“故当不同。”意指各有特色,谢安道:“外论不尔。”意指时论王羲之的书法胜过王献之,王献之不服气道:“人哪得知!”

  王献之在书法上的骄傲和自负,对自己父亲都不肯谦逊半句,如何容得陈操之对他的擘窠大字有半句非议,虽然又听说陈操之是夸赞了这四个字的,但未亲耳听到,当即略施一礼道:“也请陈兄写几个大字一看吧。”

  王献之还是少年气盛啊,陈操之微笑道:“王兄大字在上头,谁还敢在上面书写啊。”

  王献之觉得陈操之此言不是很敬服,似谦虚实揶揄,便道:“写几字又无妨,陈兄何必太谦!”即命人取白马作坊特制的椽笔来。

  陈操之看了一眼身边的陆葳蕤,陆葳蕤眼神清澈、唇边含笑,陈操之又看了一眼郗道茂,心想:“葳蕤在这里,我也不能过于退缩啊,王献之虽是书法天才,又是家学渊源,但我在书法的见识上比他广,颜柳欧赵、颠张醉素、还有苏黄米蔡、瘦金六分,这些书法大家的法帖王献之是不曾梦见的,而王献之所精研过的汉隶、章草这几年我也临摹过——”当即道:“我未习过大字,就随意写两行吧,有大号长锋紫毫否?”

  王献之看了陈操之一眼,微微一笑,即命人取大号长锋紫毫笔来,又有一仆人取一大砚台磨墨,那砚台足有脸盆大,陈操之第一回让别人代他磨墨,他执着一尺长的紫毫笔虚空而书,对陆夫人张文纨道:“要在张姨面前献丑了。”

  陈操之与张文纨同路进京,已经很是熟络,但陆葳蕤却是第一次听到陈操之称呼她继母张文纨为张姨,小小的吃了一惊,看继母张文纨脸色如常,这才放心,又暗暗欢喜。

  张文纨含笑道:“我还没见过操之的左右手书法,今日开一下眼界。”

  这时,忽听一人口宣佛号,说道:“陈檀越到来,老僧有失远迎。”又道:“两位陆府女善信请入佛堂小歇。”

  陈操之转身看来,见一个身材高瘦、面相清癯、年约五十的僧人正含笑望着他,这僧人没有孤寒之相,眼神既温和又睿智,手里一柄犀柄麈尾,果然是披着袈裟的王弼。

  “小子陈操之,拜见支公。”陈操之深深施礼。

  陆夫人张文纨和陆葳蕤也分别向支公见礼,闲云野鹤一般的支道林虽僻居汤山,却也知陈操之与陆葳蕤之间的情事,见陈操之与陆氏母女结伴来东安寺,不禁莞尔微笑,他是出家人,自不存门第之见,乐见这段好姻缘。

  支道林道:“为陈檀越引见一人,琅琊王逸少王檀越——”

  陈操之已经看到立于支道林左首的这个纶巾黑襦、风致萧散的老士人,虽然年近六旬,但犹自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容貌与王献之有三分相似,身量高挑瘦削,宽袍缓带,有弱不胜衣之感。

  陈操之长揖到地:“钱唐陈操之见过王右军前辈。”

  身材纤瘦的王羲之微笑着打量陈操之,说道:“三年前老夫就从全常侍那里见过陈公子左右手书的停云诗,诗妙书亦妙,今日一见,发现人更妙。”

  支道林笑道:“逸少兄,这位陈檀越不仅儒玄双通,更兼妙解佛理,老僧请他来是向他请教的。”

  王羲之素知支道林不作客套语,支道林说请教那就是真的请教,不免暗暗吃惊,心想这个陈操之与献之同岁的吧,真有如此奇才?便招呼儿子王献之过来与陈操之相见,王献之道:“爹爹,我已与陈兄相见过了——”

  这时,那磨墨的王氏仆人扬声道:“这位公子,墨已磨好,请书写吧。”

  陈操之看了王献之一眼,王献之点头致意,说声:“请。”

  陈操之对支道林、王羲之道:“子敬兄定要我出丑书壁,我只好班门弄斧了,请王右军前辈雅正。”

  王羲之眉毛一挑,笑道:“甚好,正想看看陈公子三年来书法进境如何。”

  陈操之略施一礼,提笔走到黄墙下,在王献之所书的“片片仙云”四字的右侧,先匀了匀气息,左手执笔,以欧阳询《张翰帖》式行书写下四行大字:“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二十个字每字约有碗大,结构谨严,清峻峭拔。

  只听冉盛惊诧地大叫:“小郎君怎么用左手写这种书体了!”

  陈操之一贯是以右手写这种《张翰帖》式行书,左手写各种汉隶和钟繇、王谢诸体的,冉盛虽不通书法,但见也见得多了,今见陈操之突然换手,是以惊呼。

  第十九章 禅宗二偈

  陈操之本来习惯左手临摹汉隶及钟卫王谢诸体,右手书写他独有的《张翰思鲈帖》式行书,而今日突然换手,自然是有考虑的,他是第一次在墙壁上书写,这就是康有为所说榜书五难的第三难——“立身骤变”,难免不适和生疏,站着在墙壁上书写他熟悉的书体,正所谓熟以杂生,极易笔力不逮、弄巧成拙,所以他干脆换手,以不甚熟悉的左手欧体行书来写这四句禅宗偈言,要生涩就生涩到底,写出来反而有奇倔老丽之姿——

  当然,陈操之平时也不是完全没有尝试过换手书写,不然的话是不会在这时候草率行事的,毕竟身后站着的乃是名垂千古的“二王”啊。

  王羲之、王献之父子都是当世一品书家,支道林也精于草隶,见一壁二十个大字,三人首先都是欣赏这种新奇的书体,支道林随即便被这四句妙含佛理的诗偈深深吸引——

  这是北派禅宗创始人神秀禅师所作的偈言,神秀号称禅宗五祖弘忍座下五百弟子中悬解圆照第一,继承了弘忍以心为宗的传统,弘忍死后,神秀在江陵玉泉寺大开渐悟禅法,声名远播,年八十余入长安开道场,深受女皇武则天崇信,时人誉之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四海僧俗闻风而至,影响极大,然而自慧能讲究顿悟的南派禅宗盛行之后,神秀的这四句偈言被认为落了下乘,未见本性,不能传五祖弘忍的衣钵,但陈操之以为渐悟的法门更易于大众,不经苦行,何来彻悟,所以他先写神秀之偈——

  支道林正凝神悬想陈操之所书偈语的深意,就听围观人众发出小声惊叹:“换右手了!”抬眼看时,见陈操之改为右手执长锋紫毫笔,书风亦是一变,是王逸少那种委婉含蓄、遒美秀丽的《兰亭集序》体行楷,但细辨,却又有陆机《平复帖》的质朴老健和率意真趣,可谓博采陆、王之长,《兰亭集序》是行楷,《平复帖》是章草,能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书风融会贯通,陈操之是很下了一番苦功的,但让支道林震惊的不是陈操之的书法,而是陈操之右手写下的与先前那首诗偈似是而非的另一首诗偈:“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对比这两首诗偈,讲究心如止水、即色游玄的支道林所受的震撼不啻于静夜惊雷,支道林长眉掀动,手里的麈尾不住颤抖,显示其内心剧烈的思索和动荡——

  支道林精研老庄和佛典,善玄言辩难,喜与名士交往,但近年来专务佛典,谢绝各类雅集清谈,一心打坐参悟,深思《道行》之品、《慧印》之经,追踪马鸣、蹑影龙树,义应法本,不违实相,著《道行旨归》,将其般若即色宗“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的理论发挥到了极致,但总觉得这还不是佛法真谛,总有未知的玄妙佛法不为他所知,所以当他从徒弟支法寒那里听到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以及“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转”这二十四字时,仿佛绝壁万仞忽然洞开一门,走进去将是别有洞天,可是脚下荆棘丛丛,举步维艰,看到了门,却找不到路,前几日支法寒又转述陈操之所说的“树动风动心动”,也是让支道林百思不得其奥——

  禅宗以心为宗的理论是以《金刚经》“空”之佛学为根基的,而一部五千言的《金刚经》之精髓在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四句偈言中,此时的鸠摩罗什尚未成年,还要再过二十年才会开始翻译这部大乘佛教最重要的经典《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所以支道林虽对“色即为空,色复异空”很有研究,但对实相无相的微妙法门无论怎么苦思冥想,总是不得其门而入,难见菩提清净之本相,好比暗夜跋涉,曙光在前,却总是不能近前,今日见到陈操之所书的这两首诗偈,真有醍醐灌顶之感,双手合什道:“陈檀越是在点化贫道啊,陈檀越定是西方佛子转生,请受贫道一拜。”说罢,命僧徒取蒲团来,他要向陈操之行跪拜大礼。

  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大为惊异,支道林虽是僧人,但与大名士无异,何曾如此推许人!

  陈操之将手中笔交还给王氏仆人,走过来见一僧徒将一蒲团放在支道林身前,他就先跪了上去,合什道:“何敢受林公之拜,小子对这些佛理也是一知半解,这些偈语俱非小子所悟,乃是小子数年前梦见两位僧人的相互对答,僧人不知何名,所言玄妙非常,小子醒来历历能记,真奇事也!”

  托言梦谶感应神秘是古人一贯的做法,所以陈操之这么说,支道林并无任何疑惑,因为陈操之的确破解了他内心的知障,一种豁然贯通的感觉让他生出大欢喜心,也跪下道:“那也是高僧大德托梦于陈檀越,非有宿世功德,孰能当此。”

  王羲之笑道:“林法师德音高远,神理绵绵,今日却对一个后辈小子如此崇敬,真让老夫吃惊。”

  支道林道:“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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