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春连连点头:”那吃什么到时候看吧。”
邵蓁答应了下来。两人一分开,图春杵在路边,赶紧买了两张星期四晚上的电影票。
礼拜四,图春又见到邵蓁了,他不穿衬衣西裤了,今天穿的是t恤,牛仔裤,帆布鞋,样子更年轻,他的头发剃得短了些,耳朵后面的尤其短。邵蓁在抽烟,看到图春,掐了香烟,拍拍衣服,和图春说:“走吧,看看吃点什么。”
两人直接去了三楼找饭馆,恰是饭点,烤鱼烤肉都得排队领号,太耗时间,他们便一人吃了碗面条,应付了这顿晚饭。进了影院,取了票,邵蓁去买了爆米花和汽水,电影还没开场检票,两人只好去等候区坐着,邵蓁把爆米花递给图春,说:“你请我看imax,我就请你吃碗面,不太好意思。”
图春说:“没事啊,我这个票算下来,估计和你一碗面条差不多钱。”
邵蓁笑笑,吃了两颗爆米花,拍拍手,走去了边上的抓娃娃机前。他数了几枚硬币出来塞进了抓娃娃机里,图春看着他,眨眼的功夫,邵蓁就抓中了只海绵宝宝,他把剩下的硬币全投了进去,又是一只咧嘴大笑的海绵宝宝被他抓住了。邵蓁给了图春一只,回到高脚凳前,坐下。图春瞅瞅这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娃娃,说:“放我妈车上好了。”
邵蓁遂道:“可别说是我抓的,阿姨要是想她一箱梨就换了这块黄色的海绵,我不好意思。”
图春说:“我妈妈很谢谢你和高律师的。”
邵蓁牵牵嘴角,把娃娃放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不响了。图春把爆米花往邵蓁那儿推了推,邵蓁吃了几颗,他才又伸手去拿,两人不紧不慢地吃着,都没话,也不干别的,都静得下来,吃吃东西,喝喝饮料,默默坐着。图春东一眼西一眼,乱逮乱看,不经意瞥到邵蓁,不经意瞥到他也在看自己,两人互相笑笑,继续吃,继续坐着,不响着。
等候区逐渐聚了不少人了,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低着头刷手机,一问一答地说着话。临近电影开场,图春把手机拿出来调了静音,邵蓁也调手机,一不留神,两人的手在爆米花袋子里撞到了一起。图春叠声说:“不好意思。”
邵蓁站起来,抱着爆米花袋子,一看前头:“开始检票了,走吧。”
他们看的是部好莱坞动作片,场面火爆,节奏紧凑,影院里坐得满满的,散场时,两人都在位置上等人走了些才起身。爆米花吃完了,图春去扔袋子,邵蓁走在他边上,两人路过一排电影海报,下个星期又有一部大片要上映,海报上挤满了明星的大头照,邵蓁停了下,问图春:“下个星期,要一起再看电影吗?”
图春说:“好啊,那还在这里吧,我们过来都方便。”
他说完才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翻起了日历。邵蓁问他:“你要上班?”
图春轻声说:“不是,是我一个朋友忌日,我和人约好了要去木渎看看他。”
邵蓁点了点头:“那再说吧。”
图春指着那将映电影的海报,说:“这个是套系列片,不然我们找个时间先重温下前面几部好了。”
邵蓁笑了,耸了耸肩膀。
“可以啊。”他说。
第十四章
小丁的忌日在九月初,气候异常,热天的高温毫无颓势,且在图春和田静去木渎的那天愈演愈烈,直逼三十八度大关。图春开了茉莉花的车去接的田静,田静上车便直呼:“热昏忒啧!”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被自己抱着的一大束百合花,硕大的购物袋和肩上挎着的皮包挤着,连安全带都没法扣了,嘴里还在咕(不停说话):“我看地球是真的要完蛋了,九月份了还这么热!螃蟹都要热死了!今年估计要没有大闸蟹吃了!”
图春帮她把鲜花和购物袋放到了后座,拉开购物袋看了眼,回头和田静说:“你也带了吃的啊?”紧跟着又奚落她,“你除了关心吃的能不能关心点别的啊?大闸蟹么就算了,这么热,人先被热得不省人事。”
田静驳道:“人在地球上多少年?大闸蟹多少年?”
“那你怎么不拿蟑螂出来抬杠,恐龙灭绝之前就有它了,恐龙灭绝之后它还好端端的。”
田静看了眼图春,说:“那袋东西是给小丁的啊,你不要乱打主意。”
她手指抬高了在空中乱晃,火急火燎地:“快点开车吧啊好啊,都不知道路上啊会堵车!”
图春问她:“你带了什么?你做的啊?那小丁吃了估计要回魂,棺材板按不住的。”
“小心我告你诽谤!我就去找小邵律师告你!整天在外面诋毁我,我现在做饭不知道多好吃,你问问我们老祝。”
图春嗤一声笑了:“你说老祝还是老猪啊?你也不用为了凸显自己做好饭吃,把你老公的姓都改了吧?”
“有毛病,不和你说了。”田静还在喊热,不停用手扇风,对着冷气的出风口狂吹,图春把风力调小了些,田静翻翻白眼,靠回椅背上,用手指比数:“我么,炸了虾饼,卤鸡脚爪,还放了豆腐干一起下去卤,小丁不是最喜欢和你们跑去体育场那边吃什么鸡爪,皮蛋瘦肉粥了吗?”
图春说:“那时候有女排队在那里训练,他当然喜欢去咯,天天去看白大腿。”他一望田静:“不要说的你好像没去看过手球男队训练一样。”
田静脖子一昂,高声辩道:“是你要看的好不好!那个男的,就是脸上,眼皮上面有道疤的,你不是很喜欢看吗?”
图春打了把方向,过了个弯,才说话,道:“你说人上了年纪是不是除了讲以前的事,就只能聊吃的。”
田静夸张地眨动几下眼睛,故作天真:“小图啊,你不知道吗?人都是越活越回去的,过了二十五,就开始倒长了,像个轮回,你阿懂?不停走过去走的路,兜兜转转,都会回到最原始,最初的本能,果腹,求生。”
图春嘴里嘶嘶地抽气,不等田静说完,就开了广播听电台,还把音量调得很高,一点点压过了田静的声音。田静不甘示弱,扬着声音,原归忆旧:“狄秋一来,你就不跑体育馆了。”
图春说:“我妈做了芥菜笋丝肉春卷。”
田静笑着拍手掌心:“你看是不是!除了怀旧,就是讲吃的!”她一咋嘴巴:“小丁真有口福。”
言罢,她倏然是沉默了,图春咳了声,扫了眼放在茶杯座里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亮了好久,过了阵才暗去。田静说:“有人找你啊?要不要回个电话啊。”
图春说:“微信。”
田静笑着看他:“啊是小邵律师啊?”
图春说:“邵律师就邵律师,干吗加个小,他比你还大半岁。”
“不得了,你记得我的生日。”田静一弹安全带,靠近了图春些,笑盈盈地说,“加个小么,显得可爱点。”
图春撇了撇嘴,田静还看着他,问说:“你不是之前说打算换工作么,怎么样了啊?”
图春道:“新来了两个小年轻,老顾让我帮忙带一带。”
“现在你们派出所是缺你不可了。”
图春耳朵一动,电台也在怀旧,主播播了首《值得》,图春说:“我想起来了,我借给你的郑秀文的磁带你啊是到现在都没还给我?”
田静喊冤:“你什么时候买过郑秀文的磁带?我问你借的是张惠妹好不好!欸,你说你现在上班这么远,热天还好,冷天怎么办?你起得来啊?”
“这有什么起不来的,习惯了就好了。”
田静一笑:“对啊,起不来么多起起,人反正是惯性动物。”
图春看了看她,皱紧眉头道:“去扫墓你穿什么高跟鞋啊?”
田静理直气壮地回道:“你去没去看过小丁啊?那片墓地,路不要太好走。”
图春无话可说了,眉毛还纠在一起,不舍得分开似的,拉长着脸开着车。
田静还来和他搭话:“你和小邵进展得怎么样了啊?”
“你知道路欣雅当时为什么和我分手么?”
田静不明所以,图春道:“就是你天天发短信问我,她看到,怀疑我们关系不纯洁。”
田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算了吧你!我打包票,路欣雅是看出来你喜欢狄秋了,你说有你这样的么,放学不和女朋友一起走,和狄秋一起走,周末不和女朋友一起玩,每次都找狄秋去你家看漫画,写作业,夏天跑去游泳,冬天就窝在网吧,游戏厅,旱冰厅里,我和你说,女人的第……”
“第六感。”图春接了下去,田静笑着打他:“你烦死了!”
她又说:“小丁拎得清,看到你和路欣雅尬朋友,下课放学,自己走走开,狄秋么……”
图春说:“他什么?”
田静耸肩膀,望着窗外:“有时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他根本什么都没在想。”
“他经常放空。”图春说。
“他有点傻乎乎的。”田静说。
图春道:“他成绩不错的。”
田静举手投降:“你和我争什么啊!我说的是傻,又不是说他笨,受不了你了,说说张惠妹的磁带好了。”
两人就这么一路谈天说地开进了木渎,图春跟着导航驶往小丁长眠的那片墓园。四周越来越静,尘嚣渐远,绿化密集,到处都是苍苍翠翠的树影,图春把广播关了,他听到鸟儿的啼鸣,说不出是什么鸟,叫得怪清脆,嗓门怪宽亮的。
狄秋一定知道这鸟是什么,他对动物,植物,山山水水都清楚得不得了,他的生物和地理学得很好,一笔就能勾勒出一张中国地图。
他能分辨出迎春花和连翘,能说出苹果花和梨花的不同,学校运动会,他们班的座位靠近花坛,他就招呼图春和小丁一起,围着花坛吃一串红的花蜜,但他又说,槐花的花蜜,荆条花蜜才好吃。槐花开花,捡起来,泡盐水,冲一冲,拿来烙饼蛋饼最香,还可以蒸槐花饭。
图春在停车场停好车,从后备箱拿了花和春卷,帮田静背着购物袋,两人往小丁的坟头找去。田静抱着那把洁白的百合花,问图春:“你啊记得几号啊?”
“336,你跟着我走吧。”图春说,一看台阶,“小心台阶,花也给我吧。”
田静没给他,笑着夸他:“还是老图你记性好,你每年都来啊?”
图春拾阶而上,轻声说话:“清明也会过来看看。”
墓园里更静了,一张张脸孔凝固在一座座灰色的坟碑上,仿佛连横冲直撞的时间都被凝固了,在这里,一切都不会变了,一切都是永恒的,生是永恒,死也是永恒。
图春和田静无声地墓碑中穿行,偶尔遇到几名扫墓的男女,大家互相看一看,交换个眼神,客客气气地给对方让出一条路。
没有人在这里恸哭,哀嚎似乎只适合殡仪馆和火葬场,那里人多,悲伤的情绪更浓烈,火一烧,轰隆隆地响,催人泪下。墓园里麋集的是心里的一块块空洞,是喊不出来,哭不痛快的。
到了336号丁逍遥的坟前,田静掖了掖眼角,把百合花放下了,看着小丁墓碑前的一把白雏菊和垒得整整齐齐的数包山楂糖,说:“一定是小丁的家人来过了。”
比他们先来探望小丁的人不光带了花和糖,还带了个香炉,点了三支细线香。香烧去了大半根,香灰被风一吹,洒到了百合花的花瓣上。田静半蹲着拂去那些灰沫,摸了摸那摞山楂糖,感慨万千:“这个糖我原本也想买的,在淘宝上找都找不到,我还以为停产了。”
图春也带了香,倒了六根出来,分给田静三根,两人点上香,扇灭了火,轮流拜了拜。
小丁的照片是张彩色照,他长得虎头虎脑的,照片里的他正咧嘴大笑,一口白牙齿。田静拜完了,盯着这照片看,看久了,她笑出来:“傻死了。”
图春把那些吃的一一摆出来。田静说:“欸,你说,这些供品,晚上会不会被些野猫野狗啊吃了?”
图春说:“吃就吃了吧,他平时就喜欢喂野猫野狗,就是他们家不让养,他妈妈毛发过敏,要不他家里早开动物园了。”
田静问他:“狄秋是不是养过猫啊?”
“想养过,没养成。”
田静还蹲着,托腮看着小丁,忽然又合十手掌拜了拜,念念有词:“小丁啊小丁,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就托个梦给狄秋,告诉他我和图春都很想他,不知道他在干吗呢,尬朋友了吗?结婚了么?中年发福了吗?”
图春拍了下她,田静吐吐舌头,站起身,一眼看到个中年妇人朝他们这里过来,手里也是大包小包的。田静忙喊图春:“图春!小丁妈妈!”
图春一仰头,小丁妈妈也看到他们了,快步过来和他们打招呼,笑容满面的:“小图,小田,你们来了啊!”
图春打了个激灵,抓着田静的手起来,田静拉着他,结结巴巴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