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房里一般的也有个掌事大丫头,便如霁月在贾环房里一般。此女姓花,原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因她细心周到,被贾母指派去照顾宝玉。这丫头深谙为人婢仆之理,伺候贾母时,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贾母,及至伺候宝玉时,心里眼里又只有一个宝玉。她因见宝玉近日愁眉不展,暗暗思量道:“虽说是富贵出身,终究男儿家该有个前程,读书向学,原是一等一的要紧事,他如何反无知无识,仍是一派孩童心性?”又有一等可虑的,却是他私下也不肯深想的。因此私心切切,只盼着能规劝宝玉。
这日傍晚,宝玉从外书房里回来,无精打采一脸倦色,脱了衣裳直喊累:“叫人与老太太说一声儿,我不能去请安了。”袭人忙上来接了衣裳,一叠声的叫小丫头去传话,又问宝玉:“可用过饭了没有?”宝玉摇头。袭人小意道:“有预备的鲜笋子汤,还有鸡丝粥、鸭子肉粥。”宝玉懒懒道:“就吃鸡丝粥吧。”袭人忙用白瓷圆碗盛了粥,又备下四样儿小菜,打发宝玉吃饭。
宝玉埋头吃饭,只吃了半碗就不动了。袭人劝了他两句,他又吃了几口,仍是把碗一推不动了。袭人见劝不动,只得收拾了碗盏,给他端上一碗枫露茶来。一时贾母又打发人来说话,叫宝玉好好休息,不要累狠了,此外也无别话。
宝玉眼巴巴的等来这么一句话,心里别提有多失望了,送走了人回来,就忍不住发脾气道:“这茶怎么沏的?怎么这样烫!”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把杯子掼在地下。
袭人吓了一跳,小心地觑了觑他的脸色,见他的脸上仍有余怒未消之意,赔笑道:“二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摔了个杯子。”
宝玉发狠的猛一跺脚,转身跑回内室躺在床上,身子里转,赌气不说话儿了。
袭人低头,先拿着簸萁把碎瓷片子扫了,出门叫小丫头们倒了,才回来坐在宝玉床边,轻轻推他道:“怎么了,就是你心里有气,好歹也宽了衣裳再睡,现在这样,成什么样子。”
宝玉翻了个身看她:“我就是不明白了,环儿,老爷,他们怎么就,就那么热衷于虚名利禄,”他说不下去了,露出语塞的表情。
袭人性子柔顺,是宝玉素所爱之之处,听了他这样一席话,她也没直言快语,反而露出思索的神色,婉转道:“二爷不嫌弃,我也说说我的想头。以我的浅见,世人都如此,倒不单老爷与环哥儿。”见宝玉神情松动,又笑道:“这也是我自家的一点粗笨想头,二爷能听则听,若是不能听,也只当我没说过。”
烛火微昏,她温柔浅笑,少女脸侧的绒毛细细,分外动人。宝玉看着她,不知不觉就消了心火。听她这样说,便笑道:“你就说来我听。”
袭人笑道:“既然老爷要二爷上进,二爷听就是了。想来这天底下的父母,没有不疼爱儿女的。老爷对二爷,实是一片苦心。”
宝玉听了,不由气闷,把她的手一撂,翻身闭眼,竟不动作了。
袭人怔怔半晌,气得眼里淌下泪来。伸手一抹,指尖泪迹宛然。又坐了一会儿,自觉没趣儿,默默出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地上却铺了一层细雪,树木枝头挂着银果,窗纸上也扑了星星点点的霜儿,推开窗子,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让人精神随之一振。宝玉神清气爽,早忘了昨晚生气的事,笑对袭人道:“可真难得,我长了这么大,第一次见着这个季节下雪。”
“你才多大呢,见过多少事。”袭人掩口,把他拉离窗边,道:“我的小爷,可仔细着凉。”
宝玉坐在凳子上,就着丫头们的手试了试水温,道:“再兑些热水。”又拿青盐擦了牙,漱了漱口,听贾母打发来的小丫头上来说“老爷传话,叫哥儿们竟不必急着去,仔细下雪天不提防滑了脚,用了饭再去不迟。”宝玉先一喜,后又垂头丧气,垂手应了。
一时漱洗已毕,贾母那边又打发人来叫他去吃饭。宝玉忙装束毕了过去。贾母一见他,即搂入怀中疼个不住:“我的乖乖,你可受累了,若是熬不住,只管说出来,有我给你做主呢!”宝玉一头腻在她怀中,撒娇个不住。
祖孙二人吃完饭,就听来了个十七八岁的丫头道“老爷叫宝玉呢”。宝玉大惊,忙道:“老祖宗救我。”贾母安抚的拍拍他的背,板起脸来道:“就说我的话,宝玉病了!不能去。”
那丫头不慌不忙地笑道:“老祖宗,老爷不只叫宝玉,连四位姑娘都一并叫了,不过是找家里小辈们聚一聚。旁人不到犹可,宝玉怎么好缺席呢?”说着,还细瞅了一瞅宝玉。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贾母听了,顿时改容道:“既是这样,也不好不叫他去。只是人好好的送去了,也要妥妥当当的给我送回来。”
那丫头笑应道:“老祖宗放心,我们自然晓得。”宝玉心中本是千般不愿,眼看着脸色都变了,听见说三位姊妹也去,顿时有些欢喜起来。见贾母答应了,便随着出门了。
他驻足等了不一时,果见迎春姊妹三个相继出来。迎春穿了一件大红妆花的斗篷,半张脸都被掩住,探春披着风帽,妆扮成十分俏丽的模样,惜春的腰间挂了麒麟玉佩,领口镶了一圈兔毛,衬得粉嘟嘟的小脸格外招人喜欢。
兄弟姊妹几个会合,一路说说笑笑的向贾政书房行去。到了书房外,只见绕书房一圈游廊被扫得干干净净,小厮揭起帘子,一股果香夹杂在暖风中扑在脸上。
迎春打头,几人鱼贯而入,先依次向贾政请了安。贾环早就到了,正坐在贾政下首吃茶,见兄姐们进来,便站起来让开,叫迎春坐到下首第一个。宝玉便挨着迎春坐下,众人各各安置下来,须臾即毕。
贾环倒是知道贾政的意思。这会儿不比后世,长辈们忙的脚不沾地,连开家长会都要提前安排,大家的生活节奏都很慢,也就有很多需要众人集体参与的活动来打发漫长时光。
一向传统保守的封建大家长贾政组织的这次活动,就性质而言,颇有后世新兴的亲子活动的意思。何况还不是和幼生期的子女进行,而是和这么一群已经懂事的孩子。
贾政略略讲了些诗词——他讲的不是如何作诗填词,而是一些历代文学大家的观点,评价中肯,各有褒贬,连宝玉也渐渐听住了。
又试众人的诗才,也不限韵,也不限题,只以冬日有的一应景物为限,又限定了时辰。
待众人的诗作交上来,贾政仔细看去,迎春宝玉探春以雪为题,惜春以节日为题,贾环最出人意料,他选了水仙花为题。五人的诗作中,探春写的颇具新意,宝玉的虽有堆砌之嫌,却掩不住灵气溢散,贾环笔力最健,所作四平八稳,迎春惜春姊妹的平平。
贾政心中满意,点评了一番,便许他们散了。宝玉高兴得一路蹦蹿,几乎跌跤,忙叫小丫头们扶住了。
贾环低头一笑,和迎春姊妹分手,自会房去了。迎春姊妹各各归房不提。
第6章
树吐新芽,花分嫩叶,蜂蝶绕着枝桠穿梭飞舞,早雁忙着衔泥筑巢,贾环立在书案前,心宁神定,提笔写字。
小蝶打帘子进来,手里捻了一支鲜花,先倚着门笑道:“哥儿可听说了不曾?咱们家已故的姑太太遗下的表姑娘,已叫老太太遣人去接来了。”蕊书随后进来,推了她一把,哼道:“什么‘姑太太遗下的表姑娘’,这么一长串子亏你记得明白,说得出口。”
小蝶还嘴强道:“你又知道了?”蕊书似笑非笑的,妙目转去:“说你强你又不服,姑太太嫁的姑爷姓林,是姑苏一脉,咱们老太太的那位外孙女儿,正经该称一声儿林姑娘。”
小蝶咋舌:“还是姐姐知道得多。”
眼瞟得贾环搁笔,忙忙的搭了手巾捧了盆来伺候洗手。贾环将手浸在盆内清水洗了一回,一面取巾帕来拭手,一面笑道:“林家表姐幼年失恃,已是极可怜的了,往来依附外祖家,人还未到,就在你们这些人嘴里颠倒了不知几个个儿。我劝你们少嚼些舌根,以免口业过多。”
蕊书忙笑道:“不过是大家好奇。既然哥儿这么说,我们也不说了。”
霁月自掀帘子进来,手里托着个笸箩,奇道:“甚么事?”见众人不答,并不以为意,拿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络子来,笑道:“都是四姑娘做的,说给哥儿戴。”贾环一怔,抓起一把来看了看,手艺粗疏了些,但打得尚算匀净,以惜春的年纪而言已是十分不错,点头道:“收起来,与我配着戴罢。”霁月笑应了。
她理着络子,闲话道:“哥儿这些日子怎么没去上学?算算郭先生也该回来了。”
“先生的夫人过身了。他要守妻孝,已给老爷写信来辞了馆。”贾环简短的解释了一下,手里挑着惜春打的络子看。
他那先生姓郭名祝表字文隆,京兆人士,年不过而立,少年中举,后屡试不第,因家境贫寒,只得出来做事。他人品忠直,学问精深,因此很有几个愿意提携他的,辗转到了贾府,贾政很欣赏他的人品学问,便请他教导自己的两个儿子。郭祝却很有一番心气儿,誓要登杏榜、入金銮,妻孝是其一,也不乏静心温书以待春闱的意思。贾环当了他那么久的学生,自问还不至于看不出他的志向为人。
这一点却不用和丫头们说了。
霁月听了,不由点头叹道:“郭先生真是个情深义重的人。”
一时又有小丫头进来说“三位姑娘都在隔月亭赏花,问三爷去不去”。贾环向她道:“你和姑娘们说,我换身儿衣裳就来。”
一路分花拂柳到了隔月亭,远远的只见迎春和探春坐在亭子里对弈,宝玉斜着身子坐在一旁观棋,惜春却独立在湖边喂鱼。见他来了,众人都看过来,探春招手叫他:“来,快来。”贾环笑道:“怎么聚得这样齐?谁下帖子请的不成?”
探春笑道:“是我的主意。这不是,听老祖宗说,林家表姊快到了么?所以叫你们来商议商议,也好拿个主意。”
宝玉拍手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为这个。照我说,横竖是一样的姊妹,我只以对姊妹的模样对她就好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说“真真儿你是个实在人。”
迎春一向是个没主意的,惜春又小,因此只有探春宝玉嘀嘀咕咕起来商量个没完。贾环晃到惜春身边,拿着手里的荷包对她晃晃:“谢谢姐姐的络子,实在辛苦了。”
惜春抿嘴道:“这不值什么,”悄声道,“不过也就你有,他们都没有的。”
贾环连连点头,也悄声道:“我知道。”
心中觉得她实在是可爱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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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几日,果然到了林家姑娘来的日子。贾家早早的派了几个体面的媳妇子去渡头候着,立等着接人过来。
这林家姑娘还未来,关于她的小道消息已传得满府都是。都说她是盐课老爷家的小姐,家资颇富,又是敏姑奶奶唯一的女孩儿,于贾家上下人等来说,自然是一位亲厚非常的亲戚。贾环知道得比他们还多。他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姐家里子嗣不繁,姑父林海已是数代单传,嫡支一脉凋零殆尽,她曾有一个兄弟,三岁上也一病死了,林海年过半百,眼看子嗣无望,如今不得不往来贾家,实在是可怜得很。
她如今年纪小小,身上还带着重孝,就要远离家乡亲人,投奔素未谋面的外家,想来定是惶惶不安,生怕说错一句话,走差一步路。思及此处,不免格外生怜。
他素来不得贾母的心,也不敢上前招眼,只是坐在房内读书,又打发小丫头们出去听信儿。
蕊书洗手给他整理文具,见他捧着书半日不翻一页,便悄悄抿嘴笑着指他,向霁月打了个眼色。霁月会意,噗嗤一乐,见贾环仍是双眼无神的盯着书,轻轻走到他身后,伸手往他眼前挥了挥,笑道:“回神了!”
贾环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握住她乱挥的那只手道:“别闹,念书呢。”
蕊书乐了,臊他道:“还念书呢?身子坐在这里,魂儿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贾环不理会她,自翻了一页书,权当作没看见两个丫鬟带笑乱飞的眼色。
小蝶一路跑进来,满头带汗,笑声清脆,扬声道:“林姑娘进府了!”
蕊书忙问道:“你看到了?林姑娘多大,是个什么模样儿?”
“姐姐问这一串,我怎么答得上来,”小蝶一气灌饱了水,稍稍喘匀了气,才说了一句,“我只远远的看见了林姑娘一面,通身的气派,倒是个尊贵标致的好姑娘。”
贾环点头笑道:“到底是敏姑妈的女孩儿。”
家里头一个欢喜来新姊妹的却不是贾环,倒是宝玉。他是个极温柔多情的性子,自来在女儿家面前小意体贴,外人看了发噱,他反而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