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得鬼一样。”
“这又是怎么说呢?”那小厮正听得津津有味间,见他不说了,忙又赶着问道。
“我们府里四位姑娘,”捧砚伸出右手,大拇指弯曲,比了个四,续道:“元姑娘是我们太太生的,打小儿养在老太太跟前,正经金尊玉贵的名门闺秀,如今入了宫,侍奉天家贵人去了,不用说她。迎姑娘呢,是我们老爷的嫡亲兄长大老爷的小老婆生的,据说生母在时很是伶俐得宠的,她生母没了,大太太不愿意养她,就送了老太太跟前去养。老太太有了春秋,老年人,倒愿意屋子里热闹些,就养了她。也不知怎么着,她倒性子安静,不随她老爷,也不随她生母,嘴拙口笨得很。元姑娘走了,按说她就是姊妹里最大的,合该约束着弟妹,不叫作反,可偏生她又是个最没主意的,我们背地里,都说她是个‘软面团’,”捧砚没说完,口干舌燥,停下喝了口茶。
那小厮听得入神,不觉道:“环爷这般人物,想来他的姊妹也不会差了。”
捧砚一听,连茶也不喝了,拍大腿道:“可不是这话。我们那位三姑娘虽小,却是又美又辣,人送诨号‘玫瑰花儿’。”
“如何叫做‘玫瑰花儿’?”那小厮又急忙问道。
只见他笑道:“你想想,玫瑰花儿又大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扎手。我们三姑娘也是一般。她是姊妹里头顶顶拔尖的,模样好,人又聪明,最会察言观色的,太太那样的人,也有几分栽培她的心——只是我们姨娘每每生事,太太看见她就生气——才作罢了。”
“这位倒是性子刚强,和我们府里的小姐们大不相同。”那小厮听得连连点头,点评道。
捧砚道:“正是呢。”正要往下说,只听得身后传来贾环凉凉的声音:
“又嚼什么舌根子呢?”
第20章
他强忍住头皮发麻,转过身子道:“三爷出来了。”心里害怕,一句不敢多说。
贾环面色微冷,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沉黯着轻飘飘的扫过他身上。那姜俊的小厮早扎煞着手站起来,不经意的瞥见他这个眼神,当即微不可察的一哆嗦,几乎要当场吓出一身白毛汗来。
姜俊跟在他后头出来,虽然喝了不少酒,衣冠依然整齐,眼神也还清明,只是脚下的步子略带踉跄,格外有一种玉山倾倒的意味,见状还笑道:“环三,要教训人,回去教训去,哪怕动家法呢,没的大庭广众叫人看笑话。”
“既是姜兄这么说,就暂且寄下,回去再发落他也罢了。”贾环扯了扯嘴角,又转头看了他一眼,拱手道:“姜兄已有了酒,却是早些回去歇下为宜,我就不多啰嗦了,咱们回见罢。”
姜俊一手掩着嘴哈了口气,另一只手随意摆了摆,微耷着眼皮道:“去罢。”贾环遂去了。
捧砚惴惴不安的跟在他身后,却是摸不准他的心思。这位小爷一向心思正,不比宝二爷好哄弄。虽然他自忖并没有多出格儿,不过说了几句闲话儿,三爷的性子好,未必就和他计较的,只是到底牵涉到了家里的几位姑娘,旁人倒还好说些,只是一个三姑娘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人家闹得再怎么样,到底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兄弟亲姊妹,听了这个哪有不怒的。
他越思量越是没底气,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的,始终着不了地儿不说,还有些喘不动气。到底是不到十岁的毛孩子一个,纵然一向比旁人更机灵些,乍遇着这样的事,也不禁茫然自失起来。
贾环并不理会他,一张脸上绷得紧紧的,半丝表情也没有,一路疾行回了住处。桐叶早在门口张望着,见了忙把他迎进去,看他一张脸黯沉着,不由有些摸不着头脑,再去看捧砚,也不见素日的张扬伶俐,只是垂着头,弓腰缩背的,便知道是他犯了事儿。当下也不多言。
没理会小厮的眉眼官司,贾环径自摔帘子进了屋,费劲的蹬了鞋上炕。一伸手,桐叶立刻递上备好的热毛巾,他接了,往脸上兜头一蒙,顿时觉得好像脸上的细毛都抖起来了。心情才稍一平复,扯下毛巾,又看到捧砚干立在底下,烧了一路仍有余力的火气又蹿上来一段,当即厉声喝道:“少妆那些个模样儿,跪下!”
捧砚应声扑通就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只铺了方砖的地上,只听着响儿就能觉得疼。他将头使劲垂着,只用眼睛去扫地上的方砖。
想了这么一路,他反而镇定下来,心知贾环不能拿他怎么着——他才多大,贾家向来没有这么大的小爷亲手料理人的。倒不是太过仁善的缘故,贾家虽一向是慈善之家,处罚坏事的下人也是家常便饭,还是怕移了性情,孩子养成个暴虐的性子,什么人家都吃不消。
三爷再怎么样,也不过训斥他两句罢了。至少还有段日子才回去,这点子事,难道还能巴巴的到时候再告诉老爷不成?自然是一笔抹过了。
他想得没错,贾环起初确实只想申斥他两句而已,可此时坐在炕上,虽看不见他的神情,一双英气的眉毛却也皱了起来。
无他,这货的身体语言太放松了!完全不像一个待判的罪犯,虽然装作惶恐无措的模样,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让他想起自己那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同学。他相信,只要自己离开这间屋子一时半刻,他立马就能向后倚坐在脚上。
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这些念头,就临时改了主意,又喝道:“外面跪着去,就跪在那青石板子地上,叫人看着他。不许给他吃晚饭,也不许给他水,叫他好生知道知道。”
捧砚听了,如劈一个焦雷打在头上,却又不敢违抗,只得自跪到门外头去。他还留了个小心眼儿,只跪在门帘子边上,方便贾环看见他。刚才可没说跪到什么时候去。倘或一时主子们忙忘了,跪到瘸腿的也不是没有。好的也不过赏几两伤病银子,坏的时候连这几两银子亦没有,却要赶出去,从此可不能当差了。如此不但是家里多了个人嚼裹,就是前程亦都无望了。
幸好贾环不是那等阴毒的人,写完一张颜氏字帖,他搁笔停手,轻轻吁了口气,揉着腕子吩咐桐叶道:“把笔涮净了挂好,字也等干了收起来。”说完也不管自己先前说好的叫他跪到晚饭后的话,一迈步走出去,站在了他面前。
捧砚正跪得两腿酸麻,见他过来,顾不得那许多,强忍着两膝疼痛,挪上来抱了他一只脚,嚎道:“小的如今知道错了,不该胡乱编排姑娘们。不敢求三爷开恩,只求责罚罢。”
贾环拔脚,拔不动,干脆任他抱着,森森地磨牙,恨道:“我原以为你虽因着年纪小,才多少性子活泛了些,到底心里面是知道分寸的,因此一向也并不很拘束着你。没想到你背着我,竟是这么个口无遮拦的样子,连主子姑娘的事儿都敢放在嘴里胡嚼,还有什么做不出来。你一向看不起茗烟,嫌他张扬,在旁人眼里,你和他又何尝不是一丘之貉呢!”
直到听了这几句,他才有了几分自羞自愧之心,抱着贾环的手松了松,小声抽泣着。
见他这个样子,贾环脸上却是毫不为所动的模样。他抽出脚,这回顺利的完成了。垂眼看了看捧砚,转过身去,轻轻叹道:“你是老爷太太给我的,如今犯了错儿,我为人子女的,亦不敢擅专,就这么大剌剌的处置你,只是却也不敢留下你了——明儿我就叫人带你回去,把你退回老爷那里去,请老爷处置。”
捧砚跪在那里,感觉他的目光扫过头顶,心下正有些松快,暗想没看错他,这位小爷果然是个重情的,忽然听得这一句,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直如魂飞魄散一般,连连在地上砰砰磕头,却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桐叶见了他那样,心里很不落忍的同时,也不由起了一阵兔死狐悲之感,也过来劝道:“三爷,他虽有错,到底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若是到了老爷那里,少不得一顿板子教导,日后还全完了。您多教导他,他必听的。”
贾环还未及说话,捧砚已是赌咒发誓的表起忠心来。贾环心里原就没有一定要退回他去的意思,不过是看他从头到尾不当一回事儿,顺口编来吓唬他的,不料十分有用。听他说得十分不像样儿,忙喝止了他满嘴葫芦话,只叫他下去,今晚不用他值夜。若是再有个什么错,照样儿退回他去,二罪并罚不说,并不许人替他求情。
待捧砚千恩万谢的下去了,贾环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举目四顾,天幕四合,又亮又凉的星子缀在蓝紫色的天幕上,好像天女的裙子,旋转间有铃铃声。他顿时起了逸兴,吩咐桐叶去支张桌子,晚饭就摆在庭院里。
桐叶搬了张打磨光滑的小圆桌过来,给他摆在院子里的花木旁边。贾环又嫌离得花木太近了,不伦不类,支使着他挪远了些。桐叶又给他端过饭来,不过几样儿家常小菜,虽说不上名儿来,收拾得倒极洁净,又有一壶果酒。
贾环心下满意,自坐下,环顾左右上下,只见清风朗月,良辰美景,不由心神大畅,打发了桐叶自去吃饭,便慢慢的自斟自饮起来。
这酒是他自酿的梨子酒,入口甜软,也不醉人,度数大概只相当于酒精饮料。他稍稍饮了两杯,便觉没甚意思,聊胜于无而已。
百无聊赖的将杯盏推到一边,他执起箸来吃饭,忽然想到还有几坛果酿没开封,倒好送人去吃。只是头一个姜俊,虽然本人是个四体不勤的书生,倒一向颇羡慕前人的豪迈挥洒,喝酒素来只喝烈酒,对这种一点儿不刺激的甜汁儿似的东西估计兴趣缺缺。旁人大抵也同他一般。送他一坛也嫌多了。倒是曾先生有了春秋,家里师母也好饮,喝这个正相宜。可以送曾先生两坛。旁人倒可不必送了,泛泛之交而已,送谁不送谁都不好,竟可一概不给。剩下的可惜了,若方便,倒可拿回京去,老太太近年爱甜软的东西,姊妹们也可尝尝……
或许是夜色太美,而一人寂寞,或许是果酒虽绵,到底也有些醉人的功效,他支着头,只觉得心里变得柔软成一片,起伏的情绪似汹涌的海浪,一波一波的,轻柔地冲刷过心脏。他想念惜春开怀大笑时颊侧甜蜜的梨涡,想念黛玉坐在霞影纱糊的窗下写字,握着朱红笔管的纤长白皙的手指,想念霁月对着烛光打络子,蕊书趴在一边描花样子,甚至想念探春每次见到他时,似扬非扬的眉梢……
第21章
过不几日,贾家来接他的人就到了,来人仍是贾菖,见了他,纳头先拜,喜道:“叔叔一战功成,侄儿为叔叔贺。”
贾环伸手扶他,嘴角含笑道:“不过一个童生而已,何足挂齿,你再这么着,就是有意羞我了。”他打量贾菖,见他一身儿新做的石青色棉袍,腰束锦带,面色红润,调笑道:“不错,过了个肥年吧。家里的侄儿侄女儿还好?”贾菖笑道:“都瞒不过叔叔。家里都好,谢叔叔念着。”
当下二人携手同归。捧砚早租了辆马车,此时哈头哈脑的上来讨好儿。自从上次得了一个教训,他倒收敛了起来,许是怕贾环真正翻脸,把他扔去整治,亲热里还透着几分小心惶恐。贾环目不斜视的上车,又邀贾菖,贾菖倒斜斜瞟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的笑了一笑。
夜里贾环治酒,请贾菖喝了一夜的酒,两人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不过是贾菖说了说贾家的近况,“咱们家二太太的长兄、王家的王子腾大人新进升了九省统制,圣上点了他出去巡边,不过她妹子倒进京了,拖儿带女的,现正住在府里呢。”贾环想了一想就明白了,笑问道:“太太的妹子,说得可是薛家那位?说起来,我来金陵之前,还听见说他们家正打官司呢,不料这会子竟是来了。”贾菖就抿着酒,笑道:“可不是他们家来,那家的太太倒好,听说人也和气,和她姐姐一般的,风评很不错,他家的小姐也好,听里面伺候的说,是个再和气端方不过的闺秀,只是他家的大爷古怪,看着不像是一家子出来的。”贾环不感兴趣,只问了“老太太好,老爷好,我们太太好”,家下人等一一问遍。贾菖只说“上月里侄子媳妇进去请安了,回来说老太太看着很是硬朗,二太太也好,整日里吃斋念佛的,越发像个菩萨样儿了,就是老爷前儿高兴,吩咐摆了桌小宴,和相公们一道喝了半夜的酒,睡着了有些感风,现正养着”。贾环少不得又问几句。
两人在灯下喝酒,都觉没味儿,便叫小厮们在底下相陪,一时抹起骨牌来,又划拳猜枚,渐渐的热闹起来。几人尽力闹到了半夜,方胡乱往身上缠着被倒在炕上睡了。
接下来的几日,少不得又去拜访了贾家的几家族人,谢过族里这段时日的照顾不提,又与几位朋友小聚一场,方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