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春与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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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春与景明-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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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人遂浩浩荡荡出校门,前往根竹园。
  长大以后想起那天,和春也有点后悔自己带了那么多人去根竹园。他那点当老大的自尊或许是因为培养得早,以至到很久以后都还埋在骨血里,让他总背着个莫名其妙的大佬包袱,认为在“手下”面前哭是非常丢人、非常掉威信的,用现今新鲜的网络词汇说,就是人设崩。
  他懊悔了好多年自己在那天当众崩人设。
  可在当时他确实从精神到心灵全面崩溃。
  根竹园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也是彷城最早的住宅区之一,路两旁的房子是彷城第一批在“城镇规划”概念下设计盖出来的,家家户户都是一栋二层小楼,格局差不离,带外墙,有小院,刚盖出来的时候,称得上豪华。
  但随着年岁的洗礼,政府一届届地换,这里就渐渐成了被淘汰的政绩,成了破败老区,狭窄的道路几乎开不进去一辆大一点的骑车。
  那天,他们回到路口的时候却发现那条羊肠小道里挤了两三辆车,最前头的白色救护车正停在没有门牌号的和容他们家。摇摇欲坠已久的破门难得两面大开,院子里的景象便被一览无余: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在和陈老太说话,陈老太平时那副尖利的模样全不见踪迹,她站在那里,表情静静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不时点点头;院子里还有个葫芦架,秋天没有葫芦,架子光秃秃,将架子下用白布盖着的什么东西突显得格外惹眼,让人无法忽视。
  和春一眼就注意到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浑身发寒,打了个冷颤,脚步下意识往后一踏。身边的曲景明明察秋毫,手往他捞了一下,碰到几根手指,想要握住,又总归没握,只靠过来低声说了一句:“别害怕。”
  可和春就是没来由地害怕。
  他带来的那些“手下”都好奇地往院子里探脑袋,大胆无知的已经跑进去,成熟点的若有所悟。和春在那一瞬间,竟然冲破脑残限制偏向了后者,成为了踟蹰不前的那类。直到和容从屋里拿着一沓像文件的东西出院子,抬眼看到他。
  和容有些意外这个弟弟的出现,但看看曲景明的状态他们带来那排场,便也多少猜测到情况了。然而此刻她无暇顾及这些小孩子的纷争,远远望着弟弟和春,冷淡的眼睛里溢出几分悲色,暗叹一口气,疲惫地对和春招了招手。
  “你姐姐喊你。”曲景明在他耳边说。
  和春回过神,冰凉的感觉还没散,让他有点迟钝,木然“哦”了一声,就往和容走去。
  在这些小孩子里,曲景明最小,却比谁都成熟知事,他默默地跟在和容身边,默默地观察院子里的情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种特别的能力,就是一旦他集中精神进入某种环境,任何无关的声音、画面都会被过滤,他能够从混乱和复杂中清晰地抓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比如,他听到陈老太面前的民警叔叔说“火化还得你女儿签个字,她是唯一成年的直系亲属”,还听到调皮小孩儿去掀葫芦架下的白布被旁边穿白大褂的医生赶走后,医生低声嘟囔“看什么看,看了吓死你”……
  他听得打了个颤,视线不由自主往那片白布看去,顿时觉得整个葫芦架子都阴森森起来。
  和容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把两个孩子都揽到身边,难得温柔,又难得严肃:“你们俩先进屋里呆着,下午不要去上课了,我会给你们请假的。”
  曲景明听话地点点头,往屋里跨,前脚刚踏进去,就发现和春没跟来,回头一看,和春正揪着和容的衣袖,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嘴里喃着:“姐姐,姐姐……”又不知不觉压低声音,“姐姐,我,我怕……”
  和容揽着他,动了动唇,她不习惯安慰人,几乎没有这个技能。她也无法开口说出眼前的情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个民警迎上来,急匆匆地问:“和永联和莫淑芳生前有没有跟你提过他最近的生活、生意?你心里有没有什么具有疑惑的线索?”
  “生前”两个字撞进和春耳朵里,他在和容的怀里抖了一抖,那身平时颤悠悠的肉让这一抖格外清晰,和容下意识想去捂住他的耳朵。但她还没来得及,和春就一把推开她,力气大得惊人,她猝不及防几乎摔倒,眼见和春目标明确直往葫芦架冲去,掀开了那片白布。
  顿时,每个人都停下了自己在做的事情,望向那边,近的能够看到白布下面目全非的两具尸体,远的觑了点边角就不敢再看,一个“惨”字直戳戳锤进每个人的心房与脑海。
  和春吐了。
  他经历了动手前的忐忑和动手一霎那的恐惧之后,在看到自己父母变成稀巴烂的……什么东西那一刻,当即扭头呕吐,眼神再也没有往那两堆东西看过去。要说那是尸体,他都不愿意承认,说是他父母,他更加无法接受……因此那就是两堆肉质的东西。
  和容过去拉他,他抱着架子的木柱,吐得一心一意全情投入,直到胃里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出来,便只剩下眼泪大颗大颗掉,嗓子里发出类似哭的嘶哑声音,带着儿童的稚气,又再次往在场的大人心里戳了个大大的“可怜”。
  旁边的医生又盖上了白布,喊人把单架抬到外面的救护车上,跟着来的一群小孩儿在民警的驱赶下,没两下就跑得没影,估计今晚要有好些人做噩梦。
  和容冲陈老太喊了一声:“妈!”
  陈老太走过去,身上戾气尽退的她看起来非常陌生,变故似乎把她蒙尘几十年的大小姐气质重新挖掘出来了,她抬手轻拍和春的背部,温柔而镇定,片刻就令和春的哭声弱下去,气息平稳起来,抬头茫然地看着她。
  喉咙涌上一股气,似乎又要吐,但背后那只手从他的肩胛骨抚到背心,他突然就舒服了许多,愣愣地喊了一声:“大妈。”
  陈老太叹了口气,说:“走吧,到屋里去,这里没有小孩子的事,能走路吗?”说着扭头看看曲景明,“来扶你舅舅一把。”
  自从知道和永联乌龙地把曲景明认做外孙之后,她就半嘲讽半玩笑地管曲景明叫外孙,凡在孩子面前提和容,称呼也变成“你妈”,这会儿也不知道是顺了这个习惯,还是开她古怪的玩笑,连对和春的称呼也变成“你舅舅”了。
  曲景明刚才远观,并没有看清白布下的情景,倒算不上受惊吓,没有腿脚发软等迹象,又对此刻的和春充满同情,便立即过去扶了一把这个新得的便宜舅舅。
  便宜舅舅可真是重,看样子腿脚也软得可以。曲景明和陈老太几乎是合力把他拖进屋里的,堂屋里就数杂物桌前的椅子最大,陈老太把和春塞进椅子里,又指指水壶:“去倒杯水来,你陪着他,不要跑出来。”
  曲景明点点头,陈老太出去了,把半边堂屋门掩上。
  和春一动不动地蜷在椅子里,脑袋垂得几乎要碰到扶手,视线定定地盯着地面,倘若远看,恐怕像一只球,有人发笑有人赞可爱。可曲景明是近看,只觉得迟钝了大半天的心跟着沉起来,钝钝的,呼吸的时候牵动起来,还有些痛。
  他是真心实意同情和春了。
  两人放学到现在都没吃饭,守了一会儿,曲景明想起早上的海鲜粉还没动过,便打开袋子拿出饭盒,掀开盖子,已经冷掉的海鲜粉吸足了汤,卷着些虾和螺,成色不佳。
  曲景明勉为其难地用筷子夹了夹,问和春:“吃吗?”
  和春不说话,只看了他一眼。
  那就当是要吃吧。曲景明把碗筷都凑到他面前,夹起粉要喂他的样子,然后成功看到他僵着的脸表情复杂起来,也知道要动了——往椅子里缩了缩。
  曲景明说:“我妈以前常常喝醉酒,没办法自己吃东西,我也这样喂她的,别躲。”
  说着,又给他送过去。和春大概是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和空间可躲了,只好勉为其难地张开嘴,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曲景明,像专注,又像出神。


第8章 相怜
  和春的假请了不止一天,他当天晚上就发烧了,超过二十四小时处于迷迷糊糊半醒半睡的状态,几次想睁开眼睛坐起来都发现自己浑身瘫软,撑一撑手臂,那身肥肉特别酸软,真像他妈莫淑芳平时嫌弃他的时候说的那样,肉质疏松肌无力。
  难耐的燥热中,莫淑芳的脸在他面前涣散不堪,与明灭暧昧的光线相融,好像要变成一摊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就很着急。
  “妈,妈!”
  有一双微凉的手握住他的手,带来舒服的凉意,把他的急切都抚平了。好热。他紧紧抓着那点凉,一股蛮劲近乎霸道。他又直觉那凉意像沙子一样,握得越紧它就会流失越快,于是想着放松一些,可是脑中晕得厉害,无法分辨自己是攥得更紧了,还是真的放松了。
  便又沉入深睡中。
  和容背他去打了针,又强行喂过几次药,到了第二天晚上,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说是清醒,也不可与平时相提并论。他只是退了烧、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发呆,曲景明给他倒水,问他喝不喝。
  他听了,过半晌才把视线移到曲景明脸上,眼神迷惘,。
  曲景明扶他起来,把水杯凑到他嘴边,轻轻地说:“喝一杯水,医生说你再不喝水就要脱水了。”然后一边拍拍的的背,一边给他喂水。
  一杯水下去,他又感觉身体沉重,自己缩回一团躺下去,眼睛定定看着曲景明,咽咽喉咙,都是干涩撕疼,这大概是自己有史以来病得最重的一次了。
  “我爸妈呢。”他说,并不是问句。
  曲景明看着他,也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眼角就汩汩地冒眼泪,从上扬的眼角往鬓角流,淌进了头发里面,好像有轻微的痒,又好像没有。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是和容的。他听了一会儿,慢悠悠地侧个身躺,脑袋埋着,低声嘶哑地说“我爸妈呢……”,然后闭上眼睛,眼泪也渐渐止住了。等和容进来,她这个弟弟看起来已经又睡着了。
  说不清他这场病是怎么回事,发烧的症状已经在药水的作用下好转,他整个人却仍然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醒来,总是怔忡地望着天花板,或者缩做一团,几乎不与人对视。和容又背着他去过几次小诊所,诊所的医生将他检查一番,说身体上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虚弱。
  打遍二小的无敌手,也会虚弱?这话要是他好的时候听去,要笑弯腰了。但如今,他听都听不到。
  身体无碍却始终不好转,和容没办法,又带他去大医院检查,大医院的大夫比小诊所要仔细,检查项目多很多,结果让她带孩子去精神科。和容这个人一贯不在意别人死活,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连忙转到精神科去。
  轻微PTSD。
  这是和永联与莫淑芳夫妇过世第七天,他们儿子的诊断书。
  和容拿着诊断书,心里从来没有那么沉重过。
  这时候,和永联与莫淑芳还没下葬,尸体被放在公安局里没完没了地做尸检。因为有一个警察认为这是一桩谋杀案——他们夫妇一同前往新租下的山头,途中经过一小段碎石子路,从车辙痕迹看他们先是减缓了车速,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又突然加速,并且是十分慌乱的加速,导致车直接开偏,翻倒到路边山坳里,那里有更多大石头,都是新打出来的,还十分不平整。
  车毁人亡。
  该名认真谨慎的警官认为,平整大道上突然撒了一段碎石子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车速减缓又突然加快也一定有蹊跷,驾驶人,也就是和永联,可能受到什么超出承受范围的意外惊吓……总之,这不是普通的车祸。
  身为亲属的和容对这个说法回应淡漠,她似乎不在意父亲死亡的真相,只在听到尸体不能立即拿回去下葬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略有愠怒:“那么那天为什么要送到我们家里去?”
  负责来说这件事的正是那名勇于最求真相的警官,姓顾,此人果然和自己的性格一样,长了一张正气凛然的国字脸,从脸上天真执着似孩子的神情判断,年纪比和容还小些。他耿直地回答:“认尸,我们回局里也正好顺路经过。”
  和容:“……你按程序走了吗?”
  该警官一愣,没说话。
  那就是没按。和容移走目光,看起来就要冷哼了,但她没有,只是淡淡地同意了把尸体留下,然后稍提了两句推迟下葬对死者不敬,老和这个人很讲封建迷信礼数之类的,说完凉凉地看一眼顾警官,就签字走了。
  顾警官被她看得下意识心虚,他摸摸鼻尖,不知道是自己的德行被这位受害人家属看穿了,还是那女人的眼神本来就那么锐利。
  这年头没哪个警察对这种缺乏证据、性质模糊的案子感兴趣,即使心里有疑问也不会去多查,因为费力不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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