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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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宅记- 第2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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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带我去皇陵?”俞眉婷站住脚步。
    俞宗翰仍旧朝前走,他用力拽拽铁链,俞眉婷被拽得朝前踉跄一步,不得不继续跟他走着。
    铁链在地上划下浅浅的痕迹,两人都走出一身汗,才到了皇陵的盗洞入口。沿着盗洞爬进陵墓,幽暗的墓穴像建在地狱的城市。俞眉婷早已来过,本无畏惧,今日却不知为何心里一阵发凉。这次进陵的只有俞宗翰和她,偌大的墓穴便显得格外寂静。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俞眉婷喘着粗气问他,她已经很久没喝过水,喉咙似要冒烟,身体也疲惫难当。
    “皇陵……还缺个守陵人,你留在这里吧。”俞宗翰拭拭额上的汗。他老了,很多事力不从心。
    守陵人?!
    “不要,我不要做守陵人!我不想留在这里!”俞眉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中渐渐露出惶恐。若要她永远留在这里,她情愿被他们一刀杀了。
    “你既不想留在俞家安稳嫁人,离了俞家又为祸四野,不如就留在这里吧。皇陵的阴城中有一座通天塔,塔顶接着圣山的泉眼,你就留在塔里,替桑陵守着这座阴阳两界城吧。”俞宗翰拉着她慢慢踱进皇城。
    通天塔的秘密,除他之外,无人可知。
    “父亲,不要。我求求你,求你!”俞眉婷拼死拉着铁链,不肯再往前半步。
    “我不是你父亲!”俞宗翰终于转头,露了个古怪的笑,“我是他的老朋友。”
    “……”俞眉婷一愣,不知此话何意。
    俞宗翰便走到她面前:“你母亲骗了我,你也骗了我,我最讨厌人家利用言娘骗我!好好在这里呆着,每个月会有人往泉眼里扔食物,你不会死,你会活下去的,活得……像这座古老的皇陵一样。”
    他心里的恶魔从未消失,早已与他共生。
    铁链从地面划过,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墓穴里格外冰冷。
    “三天之后,我们会用泥浆将皇陵外围全部灌满,以后……就没人能进来了。”俞宗翰一边走,一边说,也不管身后俞眉婷凄厉的尖叫。
    通天塔的秘密,主墓室的秘密,都会被淹没。这世上再也没有阴阳两界城,她会是这里唯一的守陵人。
    永远,存于黑暗。
    ……
    魏眠曦首级被人提着冲进战场上示众,魏家军失了将领,士气大跌,再加上群龙无首,才入夜桑陵城外的攻势就已经弱了下去,到了半夜攻城大军就已退回驻地,又在城外呆了两日,竟举兵急行回赤潼关,放弃攻打桑陵。
    压在桑陵城头上的巨大阴霾被扫清,城中众人都松了口气,第四日,被挡在城外的商队进了城,再加上昌阳的军资送达,桑陵百姓欢喜异常,在城中办了篝火宴,通宵达旦的庆祝。
    饮酒作乐的欢声传遍全城,喧嚣不眠之夜仿佛永远止境,接连三日。
    卫所的议事厅里多了张软榻,榻上半倚着一个人,长发松挽,穿一身松花色的家常袄裙,安安静静睡着。软榻就搁在窗边,细碎的阳光会洒在她松花色的素面裙上,像一朵朵黄梅花。大军虽已退去,但不知往后是否还有祸事,而赤潼关战起,大安朝仍旧处于忧患之中,霍铮并不得空,每日都要来议事厅和洪涛、连煜等人商议事情。
    他每天都把俞眉远抱过来。起初众人很是惊讶,后来只剩同情。
    俞眉远七日未醒。
    杨如心诊不出问题,俞眉远一切如常,身体毫无异状,却长睡不醒。
    他不想再抛下她一个人,不论去到哪里,他都要带着她,长守不离。
    “把他的尸首装殓了,回京时一并带回去吧。毕竟也是我大安朝的将军,昔年在西疆与狄蛮苦战八年,这些年又镇守赤潼,是非功过已难数清,人既已死,便留他一具全尸。”
    霍铮坐在议事厅正中面无表情地吩咐着,眼中没有悲喜,亦无痛苦,平静得像是毫无波澜的井水,所有的事他都一桩桩一件件地处理着,有条不紊,冷静异常,反倒让人担心。
    但再担心,旁人也无从劝起。
    俞眉远一日不醒,所的劝慰于他而言都是累赘。
    处理完魏眠曦尸首之事,这一天的事务差不多了结。天色已暗,厅中众人散去,霍铮便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抱起,回了居所。
    俞眉远缩在他怀里,眉目恬淡。
    这辈子,她可从来没有如此乖巧安静过,可他却深深怀念她从前折腾人的那股劲儿。
    到了居所,青娆已将饭菜备好。她与老七一起从昌阳护送粮草过来,三天前才得以进城,一进城她瞧见俞眉远的模样就哭得两眼肿似核桃,待要接手照顾,霍铮却没让。
    俞眉远倚在桌前的大藤椅里,不仔细看就和以前懒散缩在大椅里撒娇似的,没有坐相。
    “我来吧。”从青娆手里接走瓷碗,他坐到俞眉远对面,亲自喂她。
    碗里是熬得稀烂的粥,一勺喂进去,有小半勺都沿着她唇瓣流下,他便拿起湿帕拭去。半晌才喂好一碗粥,他又起身倒了清水,拿干净的帕子醮水替她擦脸。
    帕子温柔抚过她的眉眼,他一边擦一边说:“阿远,魏眠曦的尸首已经安排人装殓了,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他留一具全尸。”
    俞眉远没反应,仍只闭着眼。
    “商队进城了,有时令的香瓜,又脆又甜,京城里吃不到这么新鲜的瓜,不想尝尝吗?”他想了想,又继续道,“还有酒,这里盛产葡萄,故酿制的葡萄酒天下闻名,可惜我们没把皇兄送的夜光杯带出,‘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是绝配。回京的时候我们带些回去?”
    他温柔说着,像在与她叙家常。
    没人回应他,屋里只有他的声音。
    ……
    俞眉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只是在战场上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战场的尘烟已散,尸骨被收走,血迹和散落的盔甲刀剑已被新沙覆盖,很快便再也看不出曾经战过的痕迹,只有破损的城墙依稀留着斑驳的记忆。
    日月交替,昼夜更迭,时间却仿佛静止。
    午夜子时将至,这一天又该彻底结束。
    “你在这里找什么?”忽然有个声音于她身后响起。
    俞眉远猛地停步,迟缓转身。
    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鲜血淋漓的人,然而身后的人干干净净。
    他穿着赤铠,长发高束,像多年前她躲在闺阁里偷偷画过的一幅画。
    “你在找我?”魏眠曦离她三步之遥,静道。
    “那天,你有话想和我说?”她问他。他死的时候,似乎有话想说,可惜来不及说出便已结束。
    “不记得了。”他摇摇头。很快的,他大概连她是谁都会忘记。
    她便不开口。
    魏眠曦又笑起:“战场之上不容许心慈手软,我对你心软,有这样的下场没什么可怨的,你不必耿耿于怀。成王败寇,非生即死,从我决定走上这条路的那日起,就已经做了准备。无谓对错,无谓生死。”
    一将功成万骨枯,赢了,便是青史留名,帝王将相;败了,就是遗臭万年,尸骨无还。
    任何事都有代价,大小之别罢了。
    所有的选择,他从无后悔,除了一个她。
    “你看得倒透。”俞眉远道,目光与他眼眸相交。
    她心知,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有件事我骗了你。上辈子我不是战死沙场,在你走后第十年,我被人毒杀在酒宴上,所以这辈子能死在战场上,也算是求仁得仁。”魏眠曦看看天空,星斗移转,时间快到尽头,又道,“难得你愿意与我说话,我再和你说件事吧。上一世你毒发亡故之后,我曾远征南疆,遇见南疆苍羌国师。苍羌巫蛊盛行,传闻有起死回生之术,国师尤为强大。我曾与苍羌国师聊起,要如何才能令你我重逢,他说世上并无药可肉白骨,我想见你,唯有逆转命盘,异魂而归。他教我逆天之术,要我焚拜秘佛,每日以血浇之,将你我魂魄相联,同生而回,他日也只能同亡而散。所以你会出现在这里,必要和我一起离去。”
    “你说什么?”俞眉远闻言一惊,神色顿凝。
    魏眠曦看了看她,忽纵声长笑:“鬼神之说,不足为信。你居然当真?我骗你的!”
    “很好笑吗?”俞眉远闻言心一松,讥诮道,“骗来骗去,你不累么?”
    “累。”他说了实话,“阿远,我想起来我要和你说什么了。”
    “你想说什么?”她问他。
    “那天你飞身弓弩阵前,是料到我必定会来救你,对吗?”
    俞眉远沉默了。这个办法赢得委实不光彩,她尝过被人利用感情之苦,也深憎利用感情之事,可最后,她却不得不用这个办法杀了他。
    “对。”她承认了。
    “那么……你终于相信,我是爱你的?”他收了笑,凝重问道。
    她思忖片刻,认真回答:“是,我相信。”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信了他一次。
    “多谢你的答案。”他点点头,伸手指向桑陵,“你该回去了,我也要走了。”
    子时已至,他要离开。
    “多谢你来送我这一程,走吧,别回头。”魏眠曦先行转身。
    俞眉远望向桑陵,桑陵城中灯火已黯,只剩城头不灭的火光,有个人还在那里等她,她是要回去了。
    转身,她与他背道而行,永无交集。
    行出几步,魏眠曦回头。
    此生已无路可进轮回。
    戴在左手的佛珠忽一颗一颗断落,化成金色佛头,转眼散成碎光,像泪水一般。每减少一颗佛珠,他的身体就淡上半分,直至最后一颗佛珠消失。
    烟消云散。
    ……
    第八日,天晴无风。
    桑陵城的事已基本了结,前来协助的各路豪杰相继离开,然赤潼关的大战才刚开始,大安朝的皇位之争正式拉开,霍铮的事未了。大军收拾行囊,整装待发,出发时间定在了第二日晨。
    留在桑陵城的最后一日,霍铮偷了闲,将杂事交给了其他人处理,他自去照顾俞眉远。
    “殿下,水放好了,我来帮……”
    青娆话没说完就被霍铮打断。
    “不必,我来就可以,你出去吧。”他将青娆赶出屋子。
    这是间净房,房门前搁着屏风,屋中央放着大木桶,桶里放了水,水气氤氲而上,染得满屋雾气。俞眉远躺在长藤椅上,仍在睡着,霍铮上前,抽去她发间簪子,散下她的长发,又缓缓褪去她身上衣裳,这才弯腰将她抱起。
    马上又要踏上征程,他想帮她沐浴。
    “哗啦”一声水响过,俞眉远被他轻轻放进桶里。桶里早放了小杌子,她软软倚着桶壁坐好,双臂被横展在木桶双沿。霍铮托着她的头搁到桶沿上,将她长发拔到桶外后又往她脑后塞了软枕,叫她脖子爷得舒坦些。
    “哪家姑娘像你一样,没事就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他目光从她手臂上的累累伤痕扫过,一声轻叹。
    原本玉白的手臂上除了两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外,还有许多细小的擦伤,都是那日被人在沙地里拖行时留下的伤,这样的伤,她身上还有许多处,虽说伤都已结痂脱落,可在他看来,却仍是扎眼扎心的疼。
    水温适中,染得她一身肌肤微红,脸颊也跟着浮起红晕。
    霍铮搬了张小杌子坐在桶后,从脚边的小水桶里拿瓜瓢舀了水顺着她的额顶往后倒下,水缓缓流过她的发,滴落地上。
    她的长发被水浸湿后又卷翘了几分,抓在他手里像不安分的水藻,他拔散她的发,在大漠呆了这么久,她发里夹了不少沙砾,他便细细的冲着,再用香胰抹了她全发,拿手指给她缓缓捏着头,搓着发。
    “阿远,青娆那丫头说了,你一天不醒,她就一天不嫁人。我瞧着老七都快愁哭了,为了老七的终生幸福着想,你快些醒醒吧,咱们一起把他们的事给办了,也免得老七每天都愁眉苦脸地站在我面前……”
    霍铮每天都和她闲话家常,没有人回答他,他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话说上一辈子都不完,他不会说腻,她一定也不会听腻。
    揉净她的发,他又舀了水往下冲。
    “你说,要给青娆准备哪些嫁妆?女人的东西,我不懂,有点伤脑筋,万一委屈了青娆,你岂不是要心疼了。”
    水声和着他的声音,掩过了桶里的水音。
    替她沐好发,他拿来大巾子裹起她的湿发,人才走到她正对面。
    他俯下身,探手水中,握上她的脚踝,想要抬高来替她捏捏小腿肚子。
    “谁要嫁人……”梦呓般的声音传来。
    霍铮手一滑,她的腿落下,溅起的水花浇了他一脸。
    俞眉远缓缓睁眼,只看到满室氤氲的水雾中被水浇湿的他,浑噩的意识逐渐回归,她手一动,落进水里。
    水?!
    她低头,看到自己浸在水中,在他的目光下毫无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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