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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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深- 第2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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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子厚眼中一热,舒出一口气,也傻笑起来:“可不真是巧——”

    一转眼锣鼓喧天,他已骑在马上,胸口红绿交杂的大花艳丽异常,马前两盏灯笼正在引路,前面书院门口,站着的正是喜笑颜开的王方。

    “女婿来了,女婿来了——”四周纷杂的喝彩声,张子厚来不及再想,飞身下马,跪拜在地。

    “季甫不必多礼。”他头晕目眩地被王方携了手带入书院。

    堂上张灯结彩,人头济济,那身穿青色大礼服,头盖五尺销金盖头的身影在灯下伸手可及。

    阿玞,是阿玞。

    张子厚心跳如飞,恍恍惚惚地到她身旁,牵起那同心红绿绸带,不知所措地走了两步,旁边哄堂大笑起来,他一回头,见自己将绸带竟把阿玞绕了两圈险些绑了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我这是头一回——”张子厚面红耳赤地把绸带绕回去,低语道,又觉得自己的话实在可笑,真切地听见她噗嗤笑出声来。

    红烛高燃,亲友齐聚。洞房里有人递上金秤。张子厚只觉得那秤有千斤重,怎么也举不起来。哄笑声中,盖头微颤颤地被掀了开来,挂在凤钗上。

    她抬起眼,笑盈盈。倾城倾国颜,含羞带恼。

    一声厉喝忽地响起来:“你是谁?怎冒充我家阿玞来成亲?我家阿玞呢?”

    张子厚一身冷汗,茫然四顾。不,不对,这是孟妧。

    四周白茫茫雾蒙蒙,面前端坐的新娘面容模糊起来。

    “阿玞——阿玞——”他心如刀绞,撕心裂肺大喊起来,伸手去拉。

    “你唤我何事?”一句川音在身后响起,冰冷冷如隔千里。

    张子厚大喜:“阿玞,阿玞,是我,今日你我成亲——”

    “你娶的明明是孟九娘,为何却喊着我的名字?”她挑起眉头,扬起下巴,神情决绝又傲然:“我却不稀罕你这般假情假意。”

    她拂袖而去,即将消失在那茫茫四野中。

    “阿玞——阿玞,她就是你,你就是她,你听我说——”他急得满头是汗,追得腿肚子都抽筋了。

    她忽地停住,转过身来,英气的秀眉蹙起,眼中有泪在盘旋:“她是她,我是我,她有她的爹娘兄弟姊妹,怎会是我?君心既转移,但娶新妇去,不必再念。我爹娘在唤我了,自有要娶我王九娘之人,那人你也认得,姓苏名瞻字和重。”

    “不——不是的,”张子厚惊骇欲绝,悲声连唤:“阿玞——阿玞———”

    远处传来锣鼓笙歌,他却一动也不能动。

    “张理少?张子厚?”九娘蹲下身子,细细凝视着树下这两鬓飞霜满面泪痕的清隽男子,百感交集。这片刻间,他累到倚树入眠,却又梦到了前世的自己,这几声阿玞,喊得凄楚无望,她满腹的话实在不忍开口。

    张子厚惊醒过来,面前一双盈盈水眸,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她身后碧波泛着银光,头上夏蝉还在高唱。梦中一切刹那闪过,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心痛还在,腿也还在抽筋。

    南柯一梦。他竟在光天化日下在此地做了那样一个梦。他二十多年无数次梦见过阿玞,她从未对自己说过话。

    “阿玞?”他吃不准眼前是梦还是真,身不由己怆然泪下。

    九娘缓缓摇了摇头:“理少方才魇着了。我是孟氏阿妧,这是翰林巷孟府。你可要喝点水?”

    张子厚怔怔地看着她,忽地颓然道:“你不是阿玞。”她容颜艳丽,年方十四,眉眼间全无阿玞的清丽英气。

    她是她,我是我。阿玞定是生气了,才入他梦来。

    九娘点了点头:“我是阿妧。理少随六哥唤我阿妧就好。”

    张子厚霍地站起身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暑气中带着花叶清香。他膝上的诏书落在地上。她明明是阿玞,却又不是阿玞。

    九娘捡了起来,立于树下轻声念道:“门下,咨尔吴王,匡济艰难,功均造物。表里清夷,遐迩宁谧……今便逊于别宫,归帝位于吴王棣,推圣与能,眇符前轨。主者宣布天下,以时施行。”

    张子厚转头望着身边的少女,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声音柔美,神情恬淡。

    阿玞的声音脆爽,笑起来旁若无人。她的神情总是如火如荼浓烈如川中山水。张子厚伸手扶住芙蓉树,全身脱力,夏风明明是热的,拂过他身上,却肌肤颤栗起来,中衣何时湿透的,他一无所知。

    “这是我婆婆给你的么?”九娘侧头问道。

    她这侧头时的模样,明明又是阿玞。

    “不错,梁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孟存这翰林学士知制诰拟诏拟得真不错。”张子厚勉强定了定神,接过诏书,弯腰把诏书浸入池水中,看着墨迹朱砂渐渐模糊,似乎心事也模糊起来。是他弄错了,还是阿玞误会了他?良久,他才把湿透了的诏书拎了出来,随手搁在石头上。

    看着这个,张子厚从怀中取出一张遍地销金龙五色罗纸,递给九娘:“这是老夫人交给我的另一份太皇太后手书,应该是吴王即位后要颁给二府的。你看看。”

    “皇帝年长,中宫未建,历选诸臣之家,以故安定侯、赠太尉孟元孙女为皇后。”九娘一惊:“太皇太后是要将我六姐嫁给吴王?”

    张子厚心神渐定,点头道:“正是,太皇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立你六姐为皇后,孟伯易成了外戚,殿前司是不能待了,整个孟家也不得不站到吴王那边,和孟家关联的苏家、陈家更是尴尬。以太皇太后的手段,吴王登基后应该会立即起复苏瞻为相。如此一来,燕王殿下孤掌难鸣,又因高似陈太妃一事,即便性命保得住,此生也要被监…禁在宗正寺里。”

    九娘不寒而栗,所幸高似悬崖勒马未曾酿成大祸,她手下用力,这手书所用罗纸竟撕不破。

    张子厚眸色暗沉,伸手接了过去,收入自己怀里:“你所说的太皇太后可用之人都有哪些?”

    九娘将自己整理的资料递给张子厚:“高似既已投案,表叔也已出征,田洗和赵檀案定论后,理应没了阻碍。六哥即便腿伤未愈,能否尽快即位?贺敏审吴王案,只怕夜长梦多。”

    张子厚点头道:“今早二府和各部已在集议此事,我出宫时殿下刚到都堂,若有什么进展,我回宫后尽快给你消息。”他翻了翻手中的纸,犹豫了片刻,突然问道:“你,一直习的是王右军行书?”

    九娘倏地一僵,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轻轻点了点头。斑驳陆离的日光在张子厚眼底汇集成无边深情,有喜有悲有所盼还有绝望与痛楚。

    张子厚从她眸中看到自己的神情,忽觉自己狼狈不堪,退开了几步。那一句“阿玞,是你么?”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

    “张理少——”九娘上前两步,柔声道:“荣国夫人得理少一腔深情,若泉下有知,当无憾也。纵然阴阳相隔,阿妧也替她深觉幸运。”

    “幸运?”张子厚喃喃道。他只怕打扰她令她不便,更怕自己的心思为她不耻,她会觉得幸运?

    “天下女子,莫不盼得一心心相印之人白头到老。奈何世事不由人,鲜有如愿者。”九娘看着他,走到他跟前,看入他眼底:“理少你和她阴差阳错,有缘无份。她一颗真心错付了别人。若她知晓唤鱼池名字是你所取,若知晓有人这般惦记她爱护她,事事以她为先,定然以心换心,至死不负。”

    “以心换心,至死不负?”张子厚盯着九娘的小脸,轻轻重复了一句。

    九娘坦然道:“理少可知,身为女子者,总以父母之命为先,家族宗祠为念,我们自己的心意,总是放在最后头。阿妧也曾畏惧世俗礼法,几次三番伤过六哥的心,他却不退不让,以真心待我,甚至不惜前程和性命。我如今明白了自己的心,便也会至死不负他。”

    张子厚默然了半晌,看向芙蓉池:“你和殿下——”

    她不只是阿玞,她不再是阿玞,她不是阿玞。

    她是她,我是我。

    烈日下池水中的倒影,恍然映出王玞英气勃发洒脱无羁的笑容。

    “张理少——”惜兰的声音在后头响了起来。

    张子厚猛然惊醒,回转过身:“何事?”

    “契丹上京失守,女真立国称帝的信刚刚送到宫中,殿下请理少速速入宫。”惜兰垂首禀报道。

    张子厚和九娘对视一眼,高似该如何处置越发棘手了。想到阮玉郎拿捏时机之准,两人更凛然心惊。

    目送张子厚匆匆离去,九娘喟叹一声,无力地在池边坐下,她浑身疼痛,一刻不敢松乏,不知张子厚可明白了她的意思。眼见池水微澜,想起越国公主耶律奥野,如今怕是面临国破家亡,不知她是生是死,再想到陈太初陈元初……九娘抬起头,看向明晃晃的烈日。

    “九娘子,日头太晒了,回去吧,惜兰说你身上还有伤,该好生休养才是。慈姑备好了热水——”玉簪等了片刻,见她颈后如玉肌肤微微发红,忍不住轻声道。却见九娘伸手捡起一片薄薄石片,站了起来,侧转身,微微下蹲。

    薄薄的石片在水面上轻快飞跃,噗噗噗连点了十多下,悄然没入水中。半池的绿树粉墙晕上开来,水面上十几个小小漩涡排列得很整齐。

    “我厉害吗?”小娘子转过身来,裙裾飞扬,脸上带着笑。

    惜兰和玉簪心头一松,都点头道:“厉害的。”

    九娘笑着大步往垂花门走去,朝不远处凉亭里的杜氏挥了挥手:“不是厉害,是厉害极了。快些,我还要一大碗冰糖绿豆冰雪凉水在浴桶里头吃。”

    玉簪急忙小跑着跟了上去:“才五月里,老夫人可不让小娘子吃冰镇的——”

    “惜兰,记得给我多放些冰沙,取一些蜂蜜浇在上头,再给姨娘和十一郎也各送一碗,还有娘亲和七姐,还有二婶,还有大伯娘,还有二嫂和大郎,还有婆婆,全家都要,都要多多的冰沙多多的蜂蜜。”九娘脆声叮嘱着,脚下越来越快。

    被那水上漂打散的浮影,又慢慢凝成了一副画,近百年来一直如此静谧,往后亦然。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夏条绿已密,朱萼缀明鲜。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出自唐朝诗人韦应物的《夏花明》

    2、绿树阴浓夏日长那句化自唐代诗人高骈的《山亭夏日》。

    3、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出自李煜《长相思》。

    4、“皇帝年长,中宫未建,历选诸臣之家,以故安定侯、赠太尉孟元孙女为皇后。”出自《宋史》,哲宗孟皇后被立后时的太皇太后手书。

    ——啰嗦人啰嗦——

    多谢书友58君,这章因你提起了平行番外得灵感,存稿的叙述方式进行了大修,内容未变,虐度感觉是减了。

    九娘在情感上从晦涩到明朗,从黏糊到干脆,算是前世今生都已了断。自觉得情…爱的开窍,真和年龄阅历都无关,关键还是要遇到哪个人。

  
 第230章

    木樨院里蝉唱不断; 大鸣大放。听香阁的净房里; 九娘泡在浴桶中; 早已泡得满头大汗; 艾草的香味混合着蒲草和桃叶的味道弥漫在屋内。

    “这一身的淤青怎么办才好?看得奴心都碎了。”林氏眼睫上还挂着泪; 手上捧着冰糖绿豆凉水; 看着雾气氤氲中湿漉漉的九娘; 心疼得厉害。

    慈姑用力揉着九娘腰间的一处乌青:“只能揉开来才好得快一些。”

    九娘嘶了一声; 求道:“姨娘; 快给我喝一口凉水,少些绿豆,疼死我了。”

    林氏凑近了舀了一勺喂九娘喝了:“只能再喝这一口了; 你癸水也真是的; 这都十四岁了,怎地还不来呢。慈姑,你说要不要跟娘子说说,请大夫来看上一看?”

    九娘忙不迭地摇头:“这有什么可看的,早晚总要来的; 啊啊啊,好慈姑; 求求你轻一些。”

    林氏赶紧又舀了一勺喂她:“唉; 你不懂; 奴也是二十多岁才明白过来呢。这东西吧,不来急死个人,来了又烦死个人。像宝相那丫头月月要疼足四五天; 恨不得把肚子都割了去,真是可怜。”

    九娘抿唇道:“要是姨娘那个没来,岂不是又要给我们添个弟弟或妹妹了?高兴还来不及,为何会急死呢?”

    林氏瞪大美眸,心有余悸地打了寒颤:“要命了,菩萨保佑奴别再生了。奴生小娘子的时候就险些没命,生十一郎的时候他又太胖,把奴疼得死去活来。还有,一旦有了身孕,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喝,成日里跟个猪一样,吃着猪食,就看着自己往横里长,能有小娘子小时候那么胖——”

    她呵呵笑了两声,讨好地又舀了一勺凉水凑到九娘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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