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谁与共孤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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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谁与共孤光-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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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天已亮了。雨后山中的空气特别清新,寺外的蓬蒿似乎也长得更高了。我撑着自己歇了一刻的身子,起身却发现聂小瑶还在大殿内。看她无神的眼,想必一夜未睡。或者是我那袖风伤了她疼了她一宿。可她体贴地燃起篝火为我取暖,将我的衣裳烘干,我有些讶异。
  她见我看她,缓缓移来目线,却是难得的诚恳认真。她说:“霍姑娘,昨夜一事,还请你原谅。倘若早知华燃与你是兄妹,小瑶断不会在霍公子面前揭你的短。”
  “因为你知道哥哥就在寺外,所以才敢那样对我说话?”
  她点了点头:“我感觉到了。或许是因为我戴着华燃给的翠绿指环。”
  我转头看向寺外高高的蓬蒿,冷漠地笑了。“你不会以为凭着霍华燃与你是旧识这一个事实,你就能全身而退吧?照聂二小姐的心思,应该不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才对。”
  她靠近我一些,作出沉思模样,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莞尔一笑:“霍姑娘,华燃只你这一个妹妹吧。”
  我想了一下:“是可以这么说。”
  “那你的闺名,是叫卿卿吧。”
  我又想了一下,发现是同个问题:“也可以这么说。”
  “你喜欢霍公子?”
  我白她一眼不作回答。
  她看我一眼,笑了一笑:“你喜欢霍公子,可想过有朝一日霍公子离开你时,你会对自己做出什么样的事?”
  天际白云飘飘,我颇为自信地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她更加狂地笑,露出自我们相识以来的别样神色。我一时间忘记我们相识不过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
  我又说:“他会回来的。”
  她柔声道:“还是那句话:为什么?因为你漂亮?因为你与众不同?还是因为你身材好?”
  我懒得回答。
  非得有理由吗?我没有想过,着实不知道我与哥哥相偎相依需要什么理由支撑,却已在从前的时光里将这看作必定的事实。过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要活着,后来才明白,我是在害怕,害怕从此死去,害怕再也看不见他,害怕他没有我在身边便不会快乐。
  为了坚定信念,我用力回答她:“因为我漂亮、与众不同,身材也好。”
  她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那时候,我以为我是青城最美的女人,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不管发生多少事,他都不会离开我。结果呢?那三百多个日子,沦为我痴傻愚笨的证明。”我看见她闭了秋水明眸,“虽然伤心,但我真的等了他一年,就真的只等了一年。我以为待在宁采臣身边是对他的报复,但从头到尾被报复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已过去这么多年,我仍放不下。我想要知道那一年他都做了什么,他是否负了我,又是为谁负的我,那个姑娘是否比我好。碧云模说狐狸本擅薄情负心,可我不愿相信。或许我一直被人骗,被所有人骗。又或许,他真的爱过我,从没有骗过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会分!”
  “如果你真想知道,下地府找十殿阎君,睁大眼睛在孽镜台看清楚。”
  她像是突然清醒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消失了,无声无息。而我,只能想着盼着,愿他活着。回来寻我,娶我,哪怕是继续伤我,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肯让我再看他一眼。是不是很傻?可我没办法啊。”
  我冷笑一声,煞了风景。“于是你就日日夜夜活在陈旧的回忆里,虚度光阴?”
  她也不顶嘴,径自说:“他教我骑马的时候曾我对说,他有一个妹妹,闺名卿卿,那是他今生至爱。我想这么好听的名字,人也一定十分好看。狐狸怎么可能不好看呢?可我却从未见过她。后来我以为我与他成婚的时候就会看见她,但其实打从我有这个想法开始,就是自取其辱。居然什么都被碧云模说中了。”
  “你扯远了吧。”我不客气地提醒她。
  “你今年是几岁?”她复又问了一遍。
  “武德三年的秋末出生的。”
  她像是在看着什么似的,望了天空许久,最后屈膝抱住,说:“喔,就是那一年,那个冬天。我在金华一直等,一直等,等着他的八抬大轿,等着他的迎亲队伍,一直等到了春天。宁采臣说他是骗我的,可我不信。因为我跟别的女子不一样,因为在青城,没有别个女子比我还美,比我特别——这是排名小鬼燕赤霞亲口对宁采臣说的。他并不是什么陕西来的读书人,而是为女子作美貌排名的书生。到了春天,我穿着碧云模带给我的嫁衣回了青城。那时候,本该□□无边的青城却一片荒凉,街上什么人都没有。爹也不见了,整个聂府就好像被移了位,凭空消失了。我不知道青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等,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后来,我在街上看见了霍公子,他身后跟着好多好多小狐狸,他们就好像在保护他一样。喔,对了,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那就是你了吧。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听得懂狐狸的语言,可小狐狸们说,圣君已经死了,还说要誓死保护霍家仅剩的血脉。死了,他怎么可能死了呢?”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泪水顺着脸颊而下。
  我不禁在心里唠叨起来。死了就死了,只要是死了的,那一定是该他的。就像我,如果不死,那便是命不该绝或者时辰未到。
  “我以为我是极恨他的,所以我跟了宁采臣。当是为姐姐还债,也当是洗涤自己。我以为跟着宁采臣这样干净明朗的人,两年以后我就可以从头来过。但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他,仍痛得不能自己。”
  我嘟囔了一声“犯贱”。
  “昨天夜里听见姑娘追着霍公子时喊的话,我才知道,姑娘并不是华燃的女儿。”
  聂小瑶说到此处真心笑了出来,又哭又笑,这种表情着实难看。我也越听越糊涂,压根不知道聂小瑶一人在扯吧什么。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想必是当年聂小瑶以为霍华燃背信弃义,另娶他人。于是我的心底滋生出一个邪恶的想法。
  过了半晌,我不动声色道:“人狐殊途,你想与狐结亲,哼,倒是敢想,可惜,却是痴心妄想。”
  她抬眼看着远方天际,自顾自的说:“痴心妄想,却真的妄想了半生。那样的容光,那样的风姿,那样的才情,我有什么?又有什么可以同他比拟?我却妄想凭着一副算得上好看的皮囊令他待我与旁人不同,妄想我能成为他这辈子唯一真心所爱。怪我太有勇气,怪我痛得无法呼吸却仍在找理由。当时我想啊,那个女子一定是极美的,至少,比我美。我以为早在碧云模丢我一袭嫁衣之时他就已另结新欢,那些承诺都是他在消遣我罢了。毕竟你已在襁褓之中,我不得不信。信了,而后就认了。”
  “那现在呢?怎么想的?”
  “还是同样地想啊。想他是如何死的,想他为何负了我。纵然你不是他的女儿,他亦负了我。霍华燃,他负了我啊。”
  我看到她的面容一点点地苍白下来,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我说:“你想找到他?”
  “想的。哪怕是一座枯坟,一具枯骨。可我却什么都没找到。”
  “宁采臣也像你这么痴心吗?”
  她只是扯起嘴角笑了笑。
  “不对啊,如果真的是情痴,何以几年后又纳妾生子?这不该的呀。”
  “这些问题,姑娘可以去请教燕先生。”
  “这些问题你可以不知道,但下面这个,你一定知道。”我从袖中抽出《倩女小札》,“里面为什么没有你?还是,它只是燕赤霞胡诌的故事?”
  她低头看着我手中的《倩女小札》,缓缓地,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如珠如雨:“有人物,就一定要有结局。没有人物,就不会有结局,他就不会知道我等了一年就不再等了。他负了我,我便有权向他讨债,但若他知道我跟了别人,他还会还我吗?”
  她抬眼看我,她说:“会吗?若我今生来世都不能受他偿还,那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活着,就是为了讨债啊。他欠了我,以后自然会待我好。”
  她说出这样的话,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昨日我见她之时,她还是个明艳非凡的妇人,眼里心里是满满柔软的笑意。而今不过一夜,她的面容却现出一种异样的殇,像是痛得不能再痛了。我想照这样下去我死的时候她还没死。我必须想个办法,想个哥哥不怪、死者甘心的万全之策。

☆、1。17

  我沉默半晌,计上心头,我说:“你这样说,未必武断了吧。”
  她怔忡着,眼角流下最后一滴泪,似乎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全国上下每年不知发生多少大事,就说今年,岷州都督高甑生不听李靖的调度指挥,还诬告李靖谋反,被皇帝流放边疆。这就叫不可抗力,无法预见、无可避免、不能克服。没有证据,你凭什么说霍华燃负了你?万一霍华燃他也遭遇不可抗力了呢?”
  我继续说:“因为不能克服,所以不能履行承诺。你可不能一口一个他负了你。再说了,这么多年的春秋二祭,哥哥从没带我到他坟前拜祭,他活着也不是不可能。万一他活着,是不是还在惦念你?若他真的死了,是否曾经准备娶你?若他不曾准备娶你,又是什么原因?”
  她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说:“当然,天下男儿皆薄幸,更何况是狐狸窝睡大的狐族圣君。”
  “霍姑娘,没有人会这样说自己的哥哥的。”
  “不是寻常人,不走寻常路。”
  “……”
  她突然说不出话,我知道她想从我口中问出答案,于是我故弄玄虚说:“虽然没有妹妹会这样说哥哥,但妹妹说的不一定是错的。”
  我一说这话,她的眼眶立马就红了。“你知道?”
  我微微垂首说:“你应该清楚他死时我刚好出生。”
  她叹了一声:“你也不知道。”
  “可它知道。”我指着心口的狐翎,暗自冷笑。
  我不敢说谁遇到我都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但聂小瑶遇到我,这辈子的霉是倒定了。
  “狐翎有储存记忆的本能,我想它跟着哥哥这么多年,一定什么都知道。”
  她竟恍然大悟地点头,好像霍地想起已忘了许久的事情,却又认真盯着我:“霍姑娘,我有个请求。”
  我抬头看着她:“你说。”
  “若我有一天不在这世上了,请你转告我姐姐,宁采臣,确然已死。”
  我问:“怎么死的?”
  耳中突然响起一阵柔软的笑声。
  “我杀的。”她面无表情地回话,似如满不在乎。
  我身子一僵。
  她是说真的,可我不信。大殿外的精灵也似乎不信,吵吵嚷嚷弄出更大的声音。我没想到聂小倩苦心追寻死死不放的人竟然早已脱离尘世,更没想到杀他的人就是聂小瑶。
  她抿起唇角笑了一下,微皱的眉目显得更美了:“他到死都在说华燃不会来了。”
  远山明丽,寺里又敲起了晨钟。她坐在我身前三步之地,伸手解下眉心坠,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她说:“我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了。武德四年,或者,武德五年?喔,秦王李世民镇压刘黑闼是哪一年?”
  “武德五年。”
  “那就是武德五年了。”
  她看上去脸色发白,抱得膝盖更紧,手中的眉心坠被迫压在手掌和膝盖之间,几乎要裂开。
  “谁送的?”
  她听着我说的话,迟迟转移视线到眉心坠上,却又在下一刻将它丢进火里。我更想不明白了。
  “宁采臣。”
  “给谁?”
  “给我,里面还镌有我们的名字。”她凄凄然摇摇头,“其实我到现在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过他。”她忽地挪到我身边,很是认真地握住我的手说:“我没有照姐姐说的做,他一早就知道我不是姐姐。”她仿佛在推卸责任。
  “那个眉心坠,我本想用来刺激姐姐的,之所以作妇人装扮也是这个缘故。可现在想想,何必让她与我一样受尽情伤?她撕心裂肺,不见得我就会好受一些。其实她也是被骗了啊。”
  武德二年冬末,漫天纷飞的白雪像永远下不完似的和着风飘洒,整座青城积了一层厚厚的冰雪,恍若哥哥常提的冰雪之都,迷国。那时,霍华燃已是聂小瑶心中苦而不得的存在。或许正是因为得不到,才总想拿到手。
  聂小瑶披着一袭灰色大氅,玉立在自家阁楼上,幽幽地打量对面阁楼里的霍华燃。雪色的天空,雪色的大地,雪色的楼阁,一切都冰冷得仿佛来自阴司,透着彻骨的寒意。而霍华燃一袭雪白衣裘,坐在琴案前挑拨琴弦。
  已不知见过他这种模样多少次。每次总是如同雕像一般坐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等到以为他要起身时,再抬眼,却已见蓝衣姑娘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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