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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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城-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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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很久都没有看过连续剧了,我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听说你以前曾经在杂志社做过,平时会遇见很多明星吧。”他问。

“有一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说。

“那你见过……么?”他问,但是一阵吹风机的隆隆声打断他的话。

“谁?”我问他。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有些茫然地望着他。我们俩突然沉默了一会儿,这个话题一旦被打断,我们仿佛不知道该从哪里再捡回来。于是我们都往我表妹的方向看去,发型师正很有耐心地为她做着发卷,一个接着一个,看起来无穷无尽。吹风机的声音非常单调,时间好像怎么也过不完了。于是我心里对于日常生活的恐慌又都回来了,这感觉反而令我稍微好受些,我索性在那些购物袋堆起来的小山后面,摊开手脚,昏睡过去。

可是到了酒店,不出意外的,我的心又退缩起来。酒店里同时有好几场婚礼在举行,我们跟着一个胖胖的新娘走进电梯,接着又穿过一两个充满陌生人的大堂。才刚刚开席而已,就已经有中年男人喝得酒气熏天。还有披金戴银的主持人,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念台词。我们靠得紧紧的,加快步子穿过这些虚情假意的喜气洋洋,我甚至想,再美好的爱情都会被这样的场面摧毁。

表妹的酒席摆在角落的小间里,我们并不是多么大的家族,这会儿全部到齐却也已经凑满十桌。爸爸早早就过来帮忙,这会儿看到我,兴奋地朝我招手,大声说:“来来,看新娘子。”他还当我是小孩,看到新娘就会兴奋。其实表妹并没有穿婚纱,只是一条简单的礼服裙而已。我与妈妈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在心里鼓出些勇气来,努力向人群涌过去。

我们与所有面目相似的亲戚们打招呼,笑着,说着假模假式的话,尽力让彼此都感到满意。然后摄影师招呼我们拍照,我站在表妹旁边,她看起来已经有些累了,脸上的粉直往下掉,我有些同情她,她完全不认识其他与她一起拍照的人,这是场跟她压根没有关系的酒席。这么想着,几个人都各怀心事,闪光灯例行公事地啪啪乱闪,我们的表情明明都还蒙着,就已经拍完了。立刻有一群涂着发胶的阿姨潮水般涌来,把我们都挤到一边。

爸爸顺势把我拉过去介绍给两位他偶遇的旧同事。我含糊地叫着叔叔阿姨,其中一位司机看起来并没有长我多少岁,我这么叫着自己都觉得面红耳赤。可是只要一旦站在爸爸身边,我就立刻变回那个十几岁青春期里郁郁寡欢的少女。这么多年来竟依然没有学会圆滑地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真是有点可耻。他们插科打诨地开着玩笑,彼此奉承,偶尔也说起那些旧同事如今的境遇,免不了有些长吁短叹。我压根说不上话,在爸爸身边待着,间或微笑一下表示自己的在场。然后他们突然把话题转移到了我身上。

“现在在哪里发财呢?”他们问我。

我报了美术馆的名字给他们。那间美术馆在北京,是间小小的美术馆,我之前就在那儿工作。他们当然没有听说过,于是又问了一遍,像是有些惊讶似的。于是我重复了一次。这回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使了一个微妙的颜色,齐齐高声说:“不错啊,真不错!”他们这么说,我竟然觉得委屈极了。

然后按照传统,我与其他未婚人士被特意安排到了主桌,都是些完全陌生的名字被凑在一起,显得非常滑稽。而隔着一个座位坐着的,竟然是我中学时班里的男同学。他眼尖立刻叫出我的名字,我则支支吾吾。我念的是所不错的重点中学,初中时那些男同学都面貌相似,终日穿着灰色或者褐色的拉链夹克,根本很难记住他们的样子。而眼前的那位显然是把当时的穿衣风格一直保留到了现在,所以虽然觉得脸熟,却真的无法确切想出他的名字来。这个世界真是小得不可思议,毫无惊喜感可言,我本来只是想要闷头度过这个难熬的晚上而已。他显然没有看出我的尴尬,竟然起劲地叙起旧来。

“你还记得我们高二那年一起骑自行车去吴淞看海么?”

“那是高中一年级。”我随口纠正他。

“对对。你不会骑车,是坐在书包架后面,我们好几个男生一路带你过去的。”

“我会骑车啊。”我说。其实那种场景里,除了会记得自己当时喜欢着的男生,根本不会想起其他人来。那是高中一年级的国庆节,我们十几个人从学校出发一路骑到海边,看到些黑泥沙滩和乌泱泱的黄色海水,围拢在堤坝旁边啃了几口干面包以后就匆匆折返。骑回市区时累得要命,经过刚刚造起来的高架桥,桥是灰色的,我们的队伍拉得长长的。

“这两天你有空么,我们可以一起再去一次吴淞。”他郑重其事地说。

“啊?”我惊讶极了,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而他竟然干脆坐在我旁边来,紧挨着给我断断续续讲起了他的恋爱史。他的表达实在是很糟糕,我也只能囫囵吞枣般地听他把中学毕业后的十几年娓娓道来。原来他毕业以后就去加拿大念书了,又与我们班上去了法国的女同学谈了场跨国恋。他在失恋以后回国,通过班主任要了好几个女同学的联系方法。他说是失恋以后就彻底失去了安全感,惧怕恋爱。但是终于觉得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所以想从认识时间很久的人里面去找“终身伴侣”。他认真地说出这几个字,我听着却完全像是一场笑话。我问他都约过谁,他竟真的报出几个耳熟的名字。

这时候酒席开始了,我如释重负地把目光投向站起来致辞的阿姨与姨父。而他还不依不饶地盯着我,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哪个问题?”

“过些天要不要一起去吴淞。”

“可是,我有男友了。”我说。说完有些后悔,担心自己的态度会不会伤到他的自尊,却根本是多虑。他摆出那种“哦,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神情,像是习以为常了。接下去我们再也没有交谈,虽然挨着坐在一起,却只是埋头吃着面前大盘大盘的菜。我无所谓,觉得这样也不错。敬完酒以后干脆跑到没有人的露台上去抽两根烟。没有人在意我的离席,他们都各自热闹。天气的凉意里还剩余着些燥热,因此明明是秋天,却带出开了春的感觉。我想起三年前刚刚去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我喝完手里的啤酒,正打算回去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头看过去,是表妹。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朝我笑笑,看得出来已经喝多了,刘海被室内高涨的温度打湿了粘在额前。她用有点别扭的上海话与我寒暄了两句。我们聊了聊天气。她问我吃得好么,我说还不错,比平常吃到的酒席要好一些。她又问我是不是我们这儿的酒席都是这样的,她微微皱着眉头,看起来像是在找一个形容词。我说,是啊,都是这样的。然后我们好像就说不上什么话了。

“我能抽你一根烟么?”她突然说。

“好啊。”我被她问得措手不及,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来。她从里面拿了一根,又凑近过来点了个火。

“薄荷的。”她深深抽了一口,说,“嗯,挺好的。”

“你也抽烟?”我问。

“嗯,不过这些天没有。”她朝那团热闹望去,笑笑。

“你妈妈知道你抽烟么?”我问。

“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我半夜在院子里抽一根。”她说,“念书的时候自由些,我常常与女孩们一起,在草坪上抽烟。”

“你妈妈知道么?”她问我。

“知道。”我想了想说,“她大概知道很久了。”

“嗯,她真好。”她说,“很早以前我被妈妈抓到过一次,然后她哭了。”

我们抽完烟,又稍微聊了两句有的没的。因为都背靠着栏杆,所以不会看到对方的神态,就只是静悄悄地站着,间或沉默,也不觉得时间太难熬。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那层淡淡的血缘关系,我会跟她成为朋友么。可能还是不太会。

“北京好么?”她问我。

“还不错。”我说,“跟这儿不太一样。”

“我从没去过,他们说总是有沙尘暴,我也没有见过沙尘暴。”

“我也没有见过。那儿总是在下雪,一年四季的。”我说完看看她,但是她显然已经并没有在听了。她从我放在围栏上的烟盒里又取出一根烟,用非常快的速度抽完。然后她走到我前面,用手驱赶了一下面前那团想像中的烟雾,又抖了抖裙子,好像这样就能把烟味都抖掉似的。我说我们回去吧,她点点头。

所有的菜都上完了,年纪大的客人们已经先行退场。我看到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我的爸爸妈妈也在收拾东西,爸爸正从桌上收拢一些恹恹的玫瑰花。我知道他们还要赶着回家去看一个选秀节目,这是他们整个夏天的娱乐,每个周末都不会错过。他们如今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完全离不开电视机,每天坐在电视机前看各种连续剧,情节越是粗劣,他们越是欲罢不能。所以我们一家也提前离场,我并没有再过去与表妹告别。

我们一起走出酒店,再次为坐公交还是打出租而犹豫了一番,在我的坚持下还是坐上了出租车。爸爸坐在前排,我与妈妈坐在后面。他喝得也有些多了,招呼司机把窗户打开,我看到他把玫瑰花小心翼翼地放在膝盖上,心里不由觉得有些伤感。

“我们三个很久没有一起门了,像这样多好。”他回过头来对我说。

“嗯。以后可以常常出去。”我说。

“我们都很高兴你回来。虽然我们也支持你在外面闯荡,这一点不矛盾。”他说。

妈妈并不接他的话,她在我身边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转头看向窗外。

“我当年插队落户时,过年回家都是不顾一切的。”他继续说,像是一番长篇大论的开始,“每年都盼着下雪,因为下雪以后没法再下地干活了,我们就能回家了。回家的时候旅行袋里装满花生,还要再拎两瓶香油。那时也没有什么客运火车,只有煤车。煤车开得很慢,所以我们就在车站等着,等它一过站,我们就爬上去。在煤堆里只待上一会儿,就只剩下眼白和牙齿是白的了。后来有一年,听说一个蚌埠来的知青爬车时摔下来,死了。”

“你总是说这些,你女儿不会喜欢听的。”妈妈说,她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你别乱讲,她要听的。”他接着说,“她小时候,我们一起去苏州爬山你还记得么。有个过路的年轻和尚见我们辛苦,说是帮我们抱她一段路。他从我的手里接过她以后就健步如飞,很快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都慌乱地往前走,什么风景都顾不上,心想以后如果再也见不到她怎么办。结果等我们爬到那座庙的门口,他俩就在那儿等着我们,她笑嘻嘻的,手上捏着一只蜻蜓。”

“那和尚是个好心人,后来带着我们去了平常去不了的后院。院子里有棵老树。”她说。

“现在那种感觉还是常常在的。那种时刻觉得就要失去她的感觉。”他说。

“她的性格就好像是在做场梦,都是遗传了你的。”她说。说完我们笑起来,我能感觉她绷紧了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于是我也把车窗摇下来一些。

“在火车上,是什么样的感觉?”我问。

“什么?”他转过头来望着我。

“你趴在火车上回家,是什么感觉?”

他久久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没有听清,或者是刚刚酒喝得有些多。但是隔了一会儿,他说:“风很冷,身体也完全冻僵了,只有脑子格外活跃。就好像是黑暗与阳光在眼前交替出现。”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车窗前不断闪过的路灯、树的影子,就好像是黑暗与阳光在眼前交替出现。他说完这些,我们三个人都不再吱声,我们屏气凝神的,像是在聆听彼此的心跳或者呼吸声。我有些后悔问出这样的话,对于我的家里人来说,这样的对话过分真诚,反而带来几乎不能承受的痛感。

我想起在北京的一个夜晚,我与阿乔剧烈争吵,我摔掉了桌子上一切可以摔的东西,哭到浑身颤抖,手脚发麻。其实现在我也想不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如此痛苦,能够记住的只有扑面而来的黑暗情绪,直接把我掀翻在地。然后,我长久地坐在书桌前,等待着痛感缓慢消逝,迷雾渐渐散尽。在这个过程中,我几次想要拿起电话来,给家里打过去。我想会是爸爸先接起来,然后他高兴地问我有事么,我说没什么,我想叫妈妈听电话,我会握着话筒等一会儿,听到妈妈的脚步声,她会说,喂,怎么了?其实我喜欢听到她平平淡淡的语气,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存在什么真正的悲伤。我想跟她说一说所有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我发自内心地想从她那里得到安慰。可是我犹豫了,所有的事情说起来都太长,太琐碎,其实根本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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