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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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城-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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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她今晚忙不忙,她说今天没有放电影,所以生意格外清淡。她又像平常那样对我抱怨了一番胖子的小气,下午遇见的奇怪客人,等等。我并没有强烈地意识到就要离开这里,倒觉得这个夜晚与其他夜晚无异。

正好是八点多的黄金时间,旁边的空地上有阿姨们开着收音机在跳健身操。过了一会儿,收音机里的迪斯科音乐突然停了,阿姨们摇着扇子,三五成群地纷纷散去。微微说要早点回去帮忙打烊,于是我们简短地告别。她走出去几步,又走回来,重重地抱我一下,嘱咐了一句,电话联系。

“所以你说怎么样算是新的生活呢?”我问她,“这儿天刚刚冷起来的时候,有一天我从美术馆走出来,马路对面的空地上也有人在跳舞,放的音乐就是那天在我家楼下绿地里听到的,很热闹的迪斯科。然后我竟然就哭了起来,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是心里特别难过,觉得后悔极了,又非常孤独。”

“你随时可以回来的。我的意思是,你跟我不一样,有学历,英文好,到哪里都可以活得下去。”她说,她总是强调我们有多不一样,好像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划分人群的方法,“你别看我总是在折腾、辞职、对世界愤愤不满,其实我知道,我想做的那些事,都是我做不了的。”

“你想做什么?”我问她。

“我想重新回到咖啡馆去。”

“你跟老虎还好么?”我问她。

“分手了。别说安慰的话,这是早晚的事,你也知道的。”

我没有说话,我们又在漫天的大雪里坐了一会儿,微微换了几个收音机的频道,一会儿唱出一小段越剧来,“天上飘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有那么一会儿,我不太明白我们是在哪里,外面空茫的世界也失去了特征,我倒是希望可以一直如此,不再向前。

“前几个月下过一场很大的雨。”我说,“这儿很少下雨,所以每次下大雨我都记得特别清楚。我正好在办公室楼下的书店查资料,只隔了一会儿,天色就变得墨墨黑,树在大风里剧烈摇摆。一个服务员从柜台后面奔出来,拉起落地窗的窗帘,并使劲关拢起一扇露着条缝的窗户。他并没有注意到店里还有其他人,转头看到我,吓了一跳,大声叫我不要坐在靠着落地窗的沙发上,很危险。但是我没有挪地方,书店里亮着白色的日光灯,很快外面就黑得只看得到玻璃的反光。有那么一会儿,我一动都不敢动,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迷惘,或者说是因为迷惘而感到害怕。”

“后来呢?”

“这么大的雨,总归是很快就停了。然后天就又慢慢亮起来,空气也变得很干净,像被洗过一遍。我拿着资料回到办公室,那儿也开着日光灯,百叶窗拉得死死的。没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想他们大概都不知道刚刚下过那么大的雨,就像是世界末日提前到来。”我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于失恋这回事,我其实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害怕。”她说。

“嗯,你明白,我从来都说不来安慰话。”我说。

我们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因为第二天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索性就从楼下超市里买回两瓶便宜的桂花酒。微微从来没有见过暖气,坐在旁边烘干她被雪粒弄潮了的帽子。我们都有些饿了,我从冰箱里拿出提前做好的清炖羊肉,放在灶头上开着小火撒把菠菜慢慢热。微微一边把她的东西从背包里拿出来,一边与我扯些闲话。

“你在这儿感觉孤独么,有人跟你做爱么?”她这样问我。

“嗯,有。”我说。

“什么样的人?”她继续问。

“就是个普通男人。”我匆匆带过,惟恐她再追问下去。其实我能够与她分享一切,我们过去常常坐在门口台阶上讨论做爱的细节,像是谁喜欢说粗口,谁的尺寸更厉害些。在她开始与老虎恋爱前,总是漫不经心地与许多人做爱,这就像是她的生活方式。她说起她与客人在咖啡馆的火车座上做过,后来我看到其他人坐在那儿,吃三明治、聊天、喝闷酒、哭泣,总是都会想到她。那个位置空着,我也会想到她。我几乎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一个不会指责我,不会说我昏了头的人,她甚至会说这就是爱。可是我竟然无法对她说出阿乔的名字,我因此而内疚万分,像是在背弃她。

我只是不愿意把阿乔牵扯到我白昼的日常生活里来。

我把汤端到茶几上,我从未在家里招待过客人,也没有多余的椅子,我俩只好坐在茶几旁的地板上。热气腾腾的肉汤一掀盖立刻满屋子的水汽,我们都饿坏了,大口地吃肉喝酒,微微添了两碗米饭。我并没有煮很多米饭,因为每次我自己做饭吃,那些剩下的米饭有时候就这样被遗忘在电饭煲里了,等隔了好久发现时,都已经长出霉花,所以后来就习惯性地只做一点点米饭

而已。

“我很久没有做爱了。”她这么说,像是接上之前的话题。

“你与老虎?”我问。

“我们有八个月没有做爱。他总是说他累死了,好像咖啡馆的工作在汲取他所有的精神。”她说,我才明白她并不是想要听我说什么,她只是想要倾诉。

“他喜欢上其他人了么?”

“我想没有。他每天都去咖啡馆,平平常常的。只是那段日子他与胖子之间的矛盾重重,大体是些账目与经营上的分歧,他从来不跟我说起这些。但是有很多晚上,打烊以后,他都跟胖子长时间地坐在那儿讨论问题。我不喜欢一个人回家,就在旁边等他,有时候在外面抽烟。当时我觉得穷途末路,我知道如果他离开咖啡馆,他自然也就离开我了。”她说,“可是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没有办法帮他。”

“后来是他先离开咖啡馆的?”我问她。

“嗯,他跟胖子掰了。还是胖子先告诉我的,对我来说简直是五雷轰顶。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出去散步,在一家小店里买下一套豹纹内衣。”她说,“这就是我所做的努力,我穿着那套内衣在床上等他,或许还化了些妆。结果把他吓坏了。我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吓坏了,他吓坏了的时候就是那副表情,想笑但是又忍着的样子。但是他还是那么有礼貌,那么温柔,从来不对我表现喜怒哀乐。他很快就调整过来,走过来,温柔地抱着我说,别这样,宝贝。”

“嗯。”

“我恨他这样温柔,我恨他。”她停下来,喝了口酒,愣了会儿神。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生生地咽了下去。于是我陪她沉默着,靠着暖气,只是一口口地喝酒。我们被不真实的温暖怀抱,昏昏欲睡,又非常伤感,像是一场美好的梦就要结束。

“在他搬出去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说好在家里吃一顿晚饭。你知道这些年我们几乎都是在咖啡馆度过的,与你们一起吃晚饭,或者在隔壁小饭馆里凑合,家里的灶头几乎没有用过。其实我根本不会做菜,还特意请教了胖子,忙了整天,结果还是把咖喱牛肉炖煳了,只有那锅黄豆猪脚汤还勉强能喝。”她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会儿,我想她几乎快要哭了,“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家里做这顿饭么,因为我买了药。”

“安眠药?”

“笨蛋,我从没想过死,又怎么会希望他死。我买的是那种春药,据说男人吃了以后会勃起。”

“那都是骗人的!”

“没错!”她笑起来,“但是你知道么,我太绝望了,觉得死也不过是如此。”我听她说着,不再声响。挺久以后我才知道绝望是什么样的,我在之后很多个号啕大哭的夜晚想起此刻的微微,她靠在我身边的沙发上,保持着一段难以触手可及的距离,说话很慢很慢,有时候笑一下。反正就是这个时刻,让我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都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哭着入睡。而且来自他人的安慰从来都是没有用的,所以不要求助,就自己待着,等待黑暗慢慢褪去。没错,一切都会再次卷土重来,但是总有那么一些间歇,它们会褪去一会儿,哪怕就只有一会儿。我们也可以喘口气。

“后来那药我没有用上,在最后的时刻,我想的问题竟然是,这锅汤炖了整个白天呢,是我剩下的所有的东西了,我不能把它给毁了。”她说,说完我们都笑起来,所有的悲伤都需要一个笑话来结尾,不然怎么办。我的身体已经被酒精拖拽着往越来越深的梦境里去。我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她身边,靠在她的肩膀上。这样好些,头晕,可是这样好些。我们的膝盖挨在一起,我的手腕碰到她柔软的乳房。

“我很久没有醉过,差点忘记喝醉是这样的。”她说。

“那回店庆的时候,所有人都醉了,我站在吧台后面,给你们倒酒,你们不断走过来对我欢呼着,再来一杯。”

“嗯。后来很多人在里面哭,我站在外面抽烟,隔着玻璃窗望着你们。然后老虎走出来,伸出胳膊从背后抱住我。不是那样紧紧的拥抱,但我总是记得那个时刻,我们能够感受到彼此是相爱的,哪怕是很淡很淡的爱。而且我看着你们,就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家人。”

“我可没有哭,那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没心没肺,喝得再多也不会哭。”

“其实老虎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喝多的样子,他当然会来接我回家,做解酒茶给我喝,倒热水为我泡脚。那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他在做自己应该做的。当时我觉得他如此温柔,觉得这就是相濡以沫,如今想想,他做这些的时候难免是带着嫌恶的,我自己竟还不自知。店庆的那天尤其糟糕,我从厕所里吐完出来,鞋子也丢了。你们这些烂人把酒瓶砸了一地,我坐下来抽烟的时候觉得脚上湿漉漉的,用手摸摸,一手的血!”她笑起来,“可是真奇怪,我一点都不觉得疼。”

那永远是最美好的时光。我还记得那个冬天的夜晚,将至圣诞。从下午开始我们就一起帮忙准备晚上的酒食,食物粗陋,不过酒足够敞开喝。我与微微趁着间隙去隔壁小饭馆里吃晚饭,走回来时,隔着条马路就看见已经陆续有客人到来。天很冷,我们都穿得很少,我只在一件红色运动衫外面套着件厚毛衣。微微说抽根烟再进去,我们就站在马路对面抽了根烟。心里怀着的是满满的喜悦,想着抽完手里这根烟就要进去里面那个小小的世界了。我们已经能够感觉到那儿的欢乐,啤酒开启时噗的一声、热烘烘的暖气、蒜蓉黄油面包的香味。我们都有些迫不及待,吐出来的烟也在冷飕飕地发抖。但同时我们的心里又有不可名状的害怕。当时我们都以为那不过是春游前夜般的兴奋,现在想来,那是因为我们都已经能感受到欢腾消逝后绵延不绝的伤感。只是我们心里并没有完全相信这是真的,并没有完全相信这就是好时光的终结。

我们在马路边把烟头踩灭,犹豫片刻,互相看了一眼,说,走吧。

两瓶桂花酒很快就被我们喝完了,外面的天空再次泛起灰紫色的光芒,像是幻觉。微微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打开,喝了一口,递给我。我们继续沉默着,然后她转过头来,望着我,很近,能够闻见她呼吸里啤酒泡沫的香气。

“你跟女孩做过爱么?”她问我。

“没有。你呢?”

她告诉了我一个名字,问我是不是还记得。我不记得了。

“中专时候的同班同学。就是个普通的女孩,有些胖,白得像团奶油。”她说,“那时她失恋了,抱怨男人,我们喝了很多酒,然后就做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怎么做的?”我问她。

“你试试看就知道了。”她说。我的手搁在她的肚子上,听到她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一只在轻轻打鼾的猫。然后我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我们此刻躺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伸手拂去,很多灰尘缠着头发滚成一团。我们就这样并排躺着,音乐也已经停了,却并不觉得时间是空白的,我们不再说话,像往常一样。我看到她拿出手机,一会儿我的手机振动起来。

“我们要不要接吻?”微微发来消息。

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心想。但是此刻也挺好,天空蒙上一层更深重的紫色薄雾。雪早就停了,外面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我不敢挪动,惟恐惊扰。其实心里早就知道我在慢慢地失去她,或许等到真的失去她的时候,也就不再感觉哀婉,只是这个过程在折磨着我,像是前夜缠绵悱恻的梦,白日里醒来,翻来覆去,却根本无法记取一些片段。就这样,再过了一会儿,我们在地毯上睡了过去。

微微临走前的那个傍晚,我们一起去了天安门。我在这儿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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