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刻意往这边看,用心昭然若揭。
谢怜抬眼,只见君吾坐在上首,一手支着额头,按太阳穴,闭着眼,看起来似乎略带疲倦。谢怜十分能理解。
要在以往,一两个月都不一定开一场集议,最近却是事故频发,短短时间之内,神武殿爆满了好几次,仿佛天天都有事,恨不得一天议两次,换做是谢怜,他也累。况且,要发表意见的人又多,七嘴八舌。一名神官道:“他说来就来,把仙乐宫连通到了别处,这点真是太可怕了。如今他能轻而易举把得罪他的太子殿下抓走,明天说不定就能在其他殿把别的神官抓走。这事儿万万不能姑息,必须得及时遏止啊!”
若是换成人间,就相当于某反|贼在皇宫之内挖了一条地道,来去自如,当然令人坐立不安。也难怪方才那群中天庭的神官要全力戒严,四下排查了。慕情的重点却不在于此,淡淡地道:“花城信徒那么多,坐拥一个鬼市,区区一个极乐坊,烧了就烧了,对他来说还能算什么吗?不一定是因为太子殿下得罪了他才闯仙京的吧。”
师青玄立即道:“玄真将军,你这话就不对了,大家可都是听到花城自己承认了的。说起来,本月是轮到哪位将军守庭?仙乐宫的大门给人施了法连到别的地方,竟然毫无觉察。这算不算失职?”
裴茗本来抱着手臂站在一旁,老神在在没说话,听到这句,道:“我。”
师青玄却是不小心记错了,他本来以为是慕情,结果轰到了裴茗,不免尴尬。裴茗倒是没推脱责任,道:“本月当值的是我。的确是我失职了。”
与他交好的神官立刻解围道:“依我看,事情还是一件件地来,先把血洗鎏金宴的事儿弄清楚吧!”
这时,侍立在殿前的灵文忽然道:“泰华殿下有消息了。”
君吾终于睁开眼睛,道:“他说什么了。”
灵文静候片刻,道:“他说永安国鎏金宴之事另有内情,他会自行找太子殿下解决,不需旁人插手。但请务必不要让太子殿下自贬成功,这是两码事。”
慕情蹙眉道:“什么内情?”
灵文道:“没说更多,没消息了。”
没想到眼看大战一触即发,一锤子重重砸下,却轻飘飘落地,众位神官不免都有点失望。郎千秋可是苦主,苦主不找凶手讨债了,那旁人还有什么热闹好看的?而且,郎千秋不说,谢怜看样子也不会说,这事真是连点嚼头都没有了。
接下来,君吾点了风信和慕情,让他们协助裴茗加强警戒,又安排了些别的,摆摆手,让各位都散了。谢怜留了下来,隐隐听到有人交谈:“果然,每次他捅出什么事来,帝君说是要审,最后不都什么事儿都没有嘛……”
“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一尊大佛,今后说话小心点呗。”
……
待到人都散了,谢怜走上殿前,欠身道:“给您添麻烦了。”
君吾道:“这还不算什么麻烦。你若是一直死咬了血洗鎏金宴的是你,那才麻烦。”
犹豫片刻,谢怜还是自己把事情始末全都交代了。
听完之后,君吾评价道:“仙乐,你这事情做得真是,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谢怜垂首,道:“我知。”
君吾道:“罢了。你一贯如此。泰华现在注意力被转移,去追青鬼。等他追到之后,必然还是会来找你,如何应对,你想好了吗?”
谢怜道:“没想好。但是目下,我还是想点别的吧。”
君吾笑了,道:“想什么?有没有点有趣的,让我也高兴下。”
谢怜道:“地师去鬼市卧底,是您派去的吗?”
君吾从容道:“是。”
谢怜道:“这是为何?”
君吾缓缓地道:“因为,是花城先行在天界安插了他的眼线。”
谢怜一怔。君吾站起身来,道:“许多年来,花城的消息都太快了。而且,有些他不该知道的,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对于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哪里是底线,如何擦边压线,他把握得太精准。而这次,他直接把通道开到了你的仙乐宫,已经等于是间接证明了,上天庭的确有他安插的内应。否则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其实,关于这一点,谢怜也多少有些觉察了,毕竟花城是真的知道太多了,因此君吾说出来,还不算难以置信。他道:“您有证据吗?”
君吾缓缓摇头,道:“就是苦于没有证据,但又蹊跷屡出,我才让明仪混入鬼界。没想到上天庭那只内鬼还没揪出来,明仪反倒落入他手。虽然是没折在他手里,给你救了回来,但这下,要寻他的眼线,更是困难了。”
谢怜道:“出了问题的是上天庭还是中天庭?”
君吾道:“难说。你便当除了你,谁都有可能吧。也许,只有一个,也许,更多。”
难怪君吾不派其他人去鬼市探查明仪的下落。若是除了他谁都有可能,谢怜不禁心想:“难道风师、千秋、风信他们,也全都有可能吗?”
这时,君吾道:“仙乐,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对花城颇有好感。你有自己的分寸,交友,旁人也不该多言。但必要时候,你小心一些花城,不要把什么底都透给他了。”
闻言,谢怜敛了神思。君吾道:“能成绝者,无一不是经历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痛苦。要么一飞冲天,要么万劫不复。从铜炉山里出来的两尊绝境鬼王,黑水和花城,都远比你想象的要可怕。”
谢怜低了头,不反驳也不附和。君吾道:“我不知他的目的和动向是什么,而他却对上天庭的目的和动向一清二楚。这就很不利。”
听他说“这就很不利”,谢怜抬头,脱口道:“三郎他……”见君吾往来,他顿了顿,改口道,“花城他,应该不会做太过火的事情的。毕竟,您想,以他的实力,若是要为祸作乱,难道不是早就能搅个天翻地覆了吗?既然从前不会,那么只要不出什么大事,想必今后也不会的。”
君吾道:“但愿如此,但你知道,我不能冒险。”
出了神武殿,谢怜在仙京街头慢慢行走。
路过仙乐宫时,他驻足停留,打量了一阵。
这是君吾批给他的宫观,华丽,崭新,同时,也很陌生。朱红的大门上排排门钉锃亮,却已经打上了两道写满咒文的封条,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交叉,望来使人触目惊心。
师青玄离开神武殿前对他说,因为这大门被施法连到了别处,你的宫殿暂时被封了,可以到我殿里去歇歇。然而,谢怜盯着这座“仙乐宫”看了一阵,忽然转身。他没去风师殿,也顾不得本来要去做的事了,却是一路直行,出了飞升门,跳了下去。
穿过皑皑云海,他落下的地点,是在太苍山。
在这座太苍山上,曾坐落着仙乐古国的皇家道场——皇极观。
皇极观是极为庞大的道观群,遍布整座太苍山的宫观庙宇中,供奉着数位神人仙尊,交相辉映。主神乃神武大帝,金殿在最高峰。而坐落于次高峰上的太子殿,也曾鼎盛一时。
八百年前,太苍山漫山遍野都是如火的枫林,乃是一大名景胜地,枫林道中,尽是人头攒动、络绎不绝的信徒。而后来仙乐国破,许多昔年的信徒成群结队奔上了山,去烧太子殿,却引了山火,将整座太苍山都烧了大半,沦为一片焦土。
烧焦过的土地,和埋着死人的土地一样,似乎更加肥沃。后来,在这片焦土之上,落下了种子,长出了新的树木。几百年后,又是漫山遍野的郁郁苍苍,却再也不见红叶,与八百年前是全然不同的风景。
以前上山,有一条宽阔平坦的青石山道。山道上不时就能看见拜山的香客,或者挑水背柴的小道士。现在,这条山道早就消失了。乱山落石,枯草残枝,把它深埋于地底。谢怜一路上山,靠的是一双腿,遇到荆棘拦道,便取下背后的芳心剑,斩断枯藤杂草。
爬到半山腰时,谢怜有些疲倦了,靠着一颗死树,想要休息片刻。忽然,一个黑糊糊的事物从树上砸了下来,连着“喀喀”怪响,迎面向他袭来。
☆、第57章 寻往迹再上太苍山 2
谢怜闪身避过。他先还以为是树上断掉的枯枝或是鸟窝; 定睛一看; 方知是一长条烂得已经看不出原样的长片; 生满烂锈,两端连着铁链。换一个人,很难说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谢怜却看了出来; 这是一个秋千。
以往; 太苍山上挂了许多秋千,既可以玩耍,又可以练功。谢怜刚记事时,有一次随父母来皇极观祈福,看到一群小道士在秋千上翻滚打斗,煞是精彩好看; 国主国后看得有趣; 谢怜更是拍手叫好; 欢喜得叫父母重赏了那群小道士,还从此在心底埋下了一个“修道之人厉害又好玩儿”的印象。至于后来长大了当真入观修行; 却不是因为好玩儿了。
休息片刻,谢怜继续攀登上行。越往上走,树丛藤蔓越来越茂密; 不时有动物在灌木丛中一闪而过; 只留下一个蓬松大尾巴的影子,还有松鼠三三两两挤在在树上,一边啃松果; 一边偷窥这不速之客。
荆棘拦道,刮破他的衣物和手足,谢怜却是全然不在意。直到三个时辰后,他才终于来到了太子峰。
当然,太子峰原本是不叫太子峰的,因为在此修建了太子殿,这才更名。丛生的杂草中,依稀残存有东一片、西一片的龟背锦铺地,还藏着一大片焦黑的石基。那是曾经大殿的地基。穿过去,残垣断壁,琉璃瓦砾之中,还有一口缺口古井。
从上往下望去,这口古井早就枯死了,距离下方井底不过几尺之隔,眼见的全是淤泥。谢怜却毫不犹豫地一抬脚,跳了下去。
他没有摔到淤泥上,却是穿过了这层幻象,下落了几丈,脚底触到了坚实的土地。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抬头望望,上方也不见日光,似乎被一层幕布遮挡住了。他在井底一阵摸索,摸到了几块石砖,按特定顺序依次按下。听得一阵“轧轧”之声,一旁开了一道极为低矮的小门。谢怜趴了下来,顺着这道小门后的通道,慢慢往里爬去。刚进去,就听到这道小门在他身后又“轧轧”合拢。半炷香后,终于爬到尽头。谢怜直起身子,打了个响指,托起了一簇火焰。
在这一团小小的火焰明亮起来后,仿佛是在回应,不远处,也有一处淡淡的光晕亮了起来,仿佛是一颗明珠,从沉睡中醒来,睁开了明眸。
须臾,越来越多的明珠光晕亮起,连成一片,四周越来越亮,可以看得分明,此处是一座空旷的地宫大殿。大殿顶上,镶嵌着千百星辰。
很难料想到,仙乐古国的皇陵,竟然就藏在被大火付之一炬的太苍山下。那些闪烁的星辰,都是镶嵌在天花上的夜明珠和金刚石,夜明珠遇光则明,金刚石反射光彩,与之交相辉映,如梦似幻。如同缩小了一片银河,藏于地底。
这每一颗明珠和金刚石都价值连城,只要撬下一颗,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然而,谢怜却看都没多看一眼,径直穿过了地宫大殿,来到最后那间墓室。
与大殿相比,这间墓室可以说是极为简易了,因为,它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完成,所以墓室中什么华丽的陈设都没有,只有两具棺椁。而棺椁中间,端立着一个人,周身华服,脸戴黄金面具,一剑递出,剑光雪亮,正指向他。
然而,这人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并不进一步动作。谢怜也自顾自走了进来,完全不理会他。不过是因为,谢怜心中清楚,黄金面具之后没有脸,华服之下,也没有人,有的只是一个用木干草绳扎成、可以假乱真的空架子罢了。
多少年来,只有这一身华服和一张面具代替了他,陪伴着这两具孤零零棺椁。两具棺椁上各自摆放着一个小金盘,金盘里的东西却有些格格不入:缩水到干瘪得只剩一个核的果子,发霉发黑到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的硬块。谢怜进来后把盘子里这些东西收了,丢到墓室的角落,在怀里摸了摸。他身上本来还有半个馒头,但那个馒头给花城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于是,他道:“父皇,母后,对不住,我忘了带东西来看你们了。”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谢怜便在一具棺椁前,慢慢靠着它坐了。
发呆半晌,他道:“母后,我看到戚容了。”
“戚容没死,他化鬼了。我真不知道他这几百年是怎么过来的。”
谢怜摇了摇头,道:“他……杀了好多人,现在有人也要杀他,上天庭大概也饶不了他了。唉,我是真不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了。”
他还待再说,忽然,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了一丝细细的哭声。
谢怜一僵,神色瞬息大变。
凝神细听,不是错觉。真的是哭声。这哭声很低,很小,若不屏息凝神,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