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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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病室-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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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博托夫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不知所措地交换一下眼色,退到门口,进了前室。安德烈·叶菲梅奇抓起那瓶溴化钾,使劲朝他们背后扔去。玻璃瓶砰的一声在门槛上砸碎了。

“见你们的鬼去!”他用抽泣的声音喊道,追到前室,“见鬼去!”

客人走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像发疟子一样不住打颤,躺到沙发上,不停地嘟哝着:

“呆子!蠢材!”

当他平静下来,他首先想到的是现在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一定羞愧难当,心情沉重,这一切太可怕了。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头脑和分寸跑哪儿去了?通情达理和明哲的冷静跑哪儿去了?

医生十分内疚,不住地埋怨自己,弄得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十点来钟,他动身去邮政局向邮政局长陪礼道歉。

“昨天的事我们就不要提了,”大为感动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紧紧握住他的手,叹口气说,“谁再提旧事,让他瞎了眼。留巴夫金!”他忽然大叫一声,弄得邮务人员和顾客都吓了一跳,“端把椅子来!你等一下,”他对一个农妇喊道,她正把一封挂号信从铁格子里递给他,“难道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他又转身对安德烈·叶菲梅奇温柔地说:“请坐呀,我恳求您,亲爱的朋友。”

他默默坐着,轻轻地抚摩着膝头,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心里一点也不怨恨您。疾病是无情的,这我知道。昨天您犯病了,把我和大夫吓坏了。过后我们又谈起您,谈了根久。我亲爱的,您为什么不想认真治一治您的病呢?难道可以这样吗?请原谅我作为朋友直言不讳,”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开始小声说,“您的处境极其不妙:住处狭小,肮脏,无人照料,没钱治病……我亲爱的朋友,我和大夫一起真诚地恳求您,听从我们的劝告:住到医院里去吧!那里有营养食品,有护理,有治疗。叶夫根尼·费多罗维奇,我们私下里说说,尽管是个粗俗的人①,可是通晓医术,对他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他向我保证,他要给您治病。”

①原文为法文。

安德烈·叶菲梅奇被邮政局长真诚的关怀和突然流到脸上的眼泪感动了。

“尊敬的朋友,别相信!”他也小声说,一手按到胸口上,“别信他们的!这是骗局!我的病只在于二十年来我在这个城市里只找到一个有头脑的人,而他是个疯子。我根本没有病,我只是落进了一个魔圈里,再也出不去了。我已经无所谓,我作好了一切准备。”

“到医院里去住吧,我的朋友。”

“我无所谓,哪怕去坐牢。”

“亲爱的,您保证处处都听叶夫根尼·费多雷奇的安排。”

“好吧,我保证。可是我要再说一遍,尊敬的朋友,我落入了魔圈。现在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朋友们真诚的关怀,都导致一个结局——我的毁灭。我正在毁灭,而且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好朋友,您会复原的。”

“何必说这个呢?”安德烈·叶菲梅奇忿忿地说,“很少有人在人生的终点不感受到我此刻的心境。一旦有人对您说,您的肾脏有毛病,心房扩大,所以您必须治疗,或者对您说,您是疯子,是罪犯,总之,一旦别人突然注意您,那您就该知道您落入了魔目,再也出不去了。您竭力想跑出来,却越发迷路了。听天由命吧,因为任何人的力量已经救不了您。我就是这样想的。”

当时铁格子那边挤了很多顾客。安德烈·叶菲梅奇不想妨碍公务,便站起来告辞。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再一次请他务必答应他的话,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

这一天的傍晚,穿着短皮袄和高统靴的霍博托夫出乎意外地也来看望安德烈·叶菲梅奇。他平静地说,那语气仿佛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我有事来找您,同事。我来邀请您:您可愿意跟我一道去参加一次会诊?”

安德烈·叶菲梅奇琢磨,霍博托大可能想让他出去走一走,散散心,或者真要给他一个挣钱的机会,于是穿上衣服,跟他一道走了。他很高兴有机会改正昨天的过错,两人和解了,并且由衷地感谢霍博托夫,他居然只字不提昨天的事,可见原谅他了。很难料到这个没有教养的人待人这么和蔼。

“那么您的病人在哪儿?”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

“在我的医院里。我早就想请您来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病例。”

他们走进医院院子,绕过主楼,朝疯人住的偏屋走去。不知为什么一路上谁都不说话。他们走进前室,尼基塔照例跳起来,挺直身子。

“这里有个病人由肺部引出并发症,”霍博托夫同安德烈·叶菲梅奇走进第六病室时小声说,“您在这儿先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我去取我的听诊器。”

说完,他走了。

。。!



第六病室十七

 生?
十七

天色暗下来,伊凡·德米特里躺在自己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瘫痪病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小声抽泣,嘴唇不住地颤动。胖农民和从前的拣信员正睡着。病室里很静。

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在伊凡·德米特里的床沿上等着。可是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进来的不是霍博托夫,而是尼基塔,还抱着病人服,不知谁的内衣裤和一双拖鞋。

“老爷,请您换衣服,”他轻声说,“这是您的床,请过来,”他指着一张显然是刚搬来的空床补充道,“不要紧,上帝保佑,您会复原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全明白了。他一句话没说,走到尼基塔指定的床前,坐下了。他看到尼基塔站在一旁等着,便自己脱光了衣服,他感到很难为情。他赶紧穿上病人的衣服,内裤太短,衬衫很长,那件长袍上有熏鱼的气味。

“您会复原的,上帝保佑,”尼基塔重复道。

他抱起安德烈·叶菲梅奇换下来的衣服,走出去,关上身后的门。

“无所谓……”安德烈·叶菲梅奇想道,羞臊地裹紧长袍,直觉得穿了这身衣服他像个囚徒了,“没什么,……礼服也罢,制服也罢,这身病人服也罢,反正都一样……”

可是怀表呢?侧面口袋里的记事本呢?还有香烟呢?尼基塔把衣服送哪儿去了?今后,恐怕直到死,他再也穿不上自己的裤子、坎肩和靴子了。这一切实在奇怪,刚开始的时候简直不可思议。尽管直到现在安德烈·叶菲梅奇还是相信,小市民别洛娃家的房子和这第六病室之间毫无差异,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荒唐、空虚,然而他的手还是发抖,腿脚冰凉。一想到伊凡·德米特里很快会起床看到他穿着病人服,他就觉得十分可怕。他站起来,在病室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后来又坐下了。

就这样他坐了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他感到厌倦和难以忍受的烦闷。难道在这里要坐上一天,一星期,甚至像这些人那样一坐就几年吗?好吧,他坐一阵,走一阵,又坐下了。可以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然后再从这个屋角走到那个屋角。可是以后做什么呢?就这样像个木头人似的老坐着想心事吗?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刚躺下,立即又坐起来,用袖子擦去额上的冷汗。他觉得他的脸上也有一股熏鱼的气味。他又在病室里走来走去。

“这是某种误会……”他说,疑惑不解地摊开双手,“应当解释一下,这是误会……”

这时,伊凡·德米特里醒来了。他坐起来,用两个拳头托着腮帮。他啐了一口。然后忆洋洋地看医生一眼,显然开始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不久他那张睡意惺松的脸上便露出了恶意的嘲弄人的表情。

“啊哈,把您也关到这里来啦,亲爱的!”他用带着睡意的嘶哑的声音说,还眯起一只眼睛,“我很高兴。您以前喝别人的血,现在轮到别人喝您的血了。妙不可言!”

“这是某种误会……”安德烈·叶菲梅奇说。听了伊凡·德米特里的话吓坏了,他耸耸肩膀,重复道:“这是误会……”

伊凡·德米特里又啐一口,躺下了。

“该诅咒的生活!”他发起牢骚,“令人悲哀、令人屈辱的是,这种生活不是以苦难得到报偿而结束,也不像歌剧中那样以礼赞而结束,而是以死亡结束。总有一天勤杂工会来抓住尸体的手脚,把他拖到地下室里。呸!那也没什么……到了那个世界我们就要喜气洋洋了……我的幽灵也要从那里回来,吓唬这些恶人。我要叫他们吓白了头。”

莫谢伊卡回来了,看到医生,伸出一只手。

“给个小钱吧!”他说。

。。。!



第六病室十八


十八

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到窗前,望着野外。天色已黑,在右侧的地平线上,升起一轮红色的冷月。在离医院围墙不远的地方,大约一百俄丈开外,是一幢高大的围着石墙的白房子。这是监狱。

“瞧,这就是现实!”安德烈·叶菲梅奇想道。他心里害怕。

这月亮,这监狱,这些围墙上的铁钉,连同远处烧骨场上腾起的火焰,都让人不寒而栗。身后传来叹息声。安德烈·叶菲梅奇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胸前戴着亮闪闪的星章、勋章的人。正露出笑脸,狡黠地挤着一只眼睛。那模样也显得可怕。

安德烈·叶菲梅奇要自己相信:月亮和监狱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心理健全的人照样佩戴勋章,世上万物最后都要腐烂,化作尘土。可是突然问他陷入绝望,伸出双手抓住铁栏杆,竭尽全力摇撼起来。坚固的铁窗纹丝不动。

后来,为了摆脱恐怖,他走到伊凡·德米特里床前,坐下了。

“我的精神崩溃了,亲爱的朋友,”他小声低语,战战兢兢地擦着冷汗,“精神崩溃了。”

“那您就谈谈人生哲理呀,”伊凡·德米特里挖苦说。

“我的天哪,天哪,……对了,对了,您有一次谈到俄国没有哲学,可是连小人物也大谈哲理问题。不过您知道小人物大谈哲理对谁也没有害处,”安德烈·叶菲梅奇有一种仿佛想哭、想引起怜悯的语气说,“我的朋友,为什么您要这样幸灾乐祸地嘲笑人呢?如若小人物感到不满,为什么他不能发发议论呢?一个有头脑的、有教养的、有自尊心的、爱好自由的人,一个圣洁如神灵的人,竟然没有别的出路,除了去一个肮脏愚昧的小城当个医生,一辈子给病人拔火罐、贴水蛭、贴芥末膏!招摇撞骗,狭隘,庸俗!啊,我的天哪!”

“您说蠢话。既然讨厌当医生,您去当大臣呀。”

“不行,哪儿也不行。我们软弱,亲爱的……对世事我向来漠不关心,我积极而清醒地思考着,可是一旦生活粗暴地碰我一下,我就垂头丧气……意志消沉……我们软弱,无用……您也一样,我的朋友。您聪明、高尚,您从母亲的乳汁里吮吸着美好的激情,可是一旦您迈进生活,您就疲倦了,生病了……我们软弱、软弱啊!”

随着傍晚的来临,除了恐惧和屈辱之外,安德烈·叶菲梅奇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一种难以摆脱的痛苦。最后,他弄明白,他这是想喝啤酒,想抽烟了。

“我要出去,我的朋友,”他说,“我去说,让他们弄灯来……不能这样……我受不了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到门口,打开门,可是尼基塔立即跳起来,挡住他的去路。

“您去哪儿?不行,不行!”他说,“该睡觉啦!”

“我出去一会儿,在院子里走一走。”安德烈·叶菲梅奇慌张地说。

“不行,不行,这不许可。您自己也知道。”

尼基塔砰的一声关上门,用背顶住门板。

“可是即使我出去了,这又碍谁的什么事呢?”安德烈·叶菲梅奇耸耸肩膀问道,“真不明白!尼基塔,我要出去!”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一定要出去!”

“别捣乱,这不好!”尼基塔教训说。

“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伊凡·德米特里突然跳起来喊道,“他有什么权利不放人出去?他们怎么敢把我们关在这里?法律好像明文规定,不经审判谁都不能被剥夺自由!这是暴力!专横!”

“当然,这是专横!”安德烈。叶菲梅奇受到伊凡·德米特里呼喊声的鼓舞,也说,“我要出去。我必须出去。他没有权利!放我出去,你听见没有?”

“你听见没有,蠢猪?”伊凡·德米特里大声叫骂,用拳头捶门,“你开门,要不然我砸了它!屠夫!”

“开门!…安德烈·叶菲梅奇浑身打颤,大喊道,”我要你开门!“

“再喊呀!”尼基塔在门后回答,“喊呀!”

“至少你去把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叫来。对他说,我请他来一趟……来一会儿!”

“明天老爷他自己会来的。”

“他们绝不会把我们放出去!”这时伊凡·德米特里继续道,“他们要在这里把我们活活折磨死!哦,主啊!难道在那个世界里真的没有地狱,这些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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