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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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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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十点钟,我们离开楼房,因为有人要打扫楼房。我们沐浴在阳光下,又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朋友们见了面,相互交谈,什么都谈,惟独不提那些销声匿迹的人。大部分人认为战争快结束了。

中午,有人端来了汤,每人一碗浓汤。我饿得要命,却不愿碰它。在此之前,我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父亲把我那份汤喝得一干二净。

我们在楼房的背阴处打盹。泥地工棚的党卫军肯定在撒谎:奥斯维辛算得上是一座疗养院……

下午,他们让我们站队。三个囚徒抬来一张桌子,搬来一些医疗器械。他们让我们卷起左袖,从桌前鱼贯而过。三个“老资格”囚徒拿着钢针,在我们的胳膊上刺下号码。我的号码是a—7713,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名字了。

黄昏时开始点名。焚尸队回来了;乐队在集中营入口处演奏军乐;上万囚徒排列成行,党卫军检查他们的号码。

点完名后,各楼的囚徒们解散了,大家在新来者中寻找朋友、亲戚或邻居。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早晨喝苦咖啡,中午喝汤。到了第三天,不论什么汤,我都急不可待地一口喝光……下午六点钟点名,发面包,配点杂食,九点钟上床睡觉。

我们在奥斯维辛呆了八天。点过名后,我们站着,铃声响了才解散。我突然发现有人沿着队列走过来,我听见他问:

“你们中间,谁是从赛加特来的维赛尔?”

那人个子很小,干瘪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他在找我们。父亲说:

“我是,我是赛加特的维赛尔。”

那人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父亲。

“不认识我吗?您认不出我了?我是您的亲戚斯泰恩。怎么,忘了?斯泰恩,安特卫普的斯泰恩,瑞泽尔的丈夫。您的妻子是瑞泽尔的姨妈……她经常给我们写信……很多信。”

父亲没有认出来,他肯定认不出他。他一天到晚忙社区里的事,很少过问家事。他总在想别的事情(有一回,一个表姐到赛加特看我们,住在我家,吃在我家,过了两星期父亲才注意到她)。是的,父亲不认识他,我却立即认出他来。我知道他的太太瑞泽尔,后来她去了比利时。

他告诉我们,1942年他就被送到这儿来。他说:“我听说你们那个地区来了一批人,已经到了,所以来找您。我想,您可能知道瑞泽尔的消息,还有我的两个孩子,他们都留在安特卫普……”

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自从1940年,妈妈就与她们断了音信,但我撒了谎:

“是的,我妈妈接到过她们的信。瑞泽尔很好,孩子们也很好……”

他高兴得泪流满面。他本想再呆一会儿,但一个党卫军朝我们走来,他不得不离开,临走时说,明天他还会来。

铃声响了,解散了。我们去取晚餐:面包和麦淇淋麦淇淋是一种人造黄油。。我饿极了,当场大吞大咽。父亲说:“你不能一次都吃光,还有明天……”

但是,他的劝告太晚了,我已经吃光了。他没有动自己那份晚餐。

“我,我不饿。”他说。

我们在奥斯维辛呆了整整三星期,无事可做,经常睡觉,下午睡,晚上还睡。

我们的目的之一是不要被送走,尽可能留在这里。这并不难,只要不签字,不说自己是熟练技工就行。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会一直呆下去,呆到底。

第三周初,我们的头儿被撤了,因为他太人道。新来的头儿凶神恶煞似的,几个助手都是十足的恶棍。好日子结束了!我们很困惑,不明白是否应当被挑走,与第二批人一起走,那样或许更好些。

斯泰恩,来自安特卫普的亲戚,不时来看我们,他常常把自己的半份面包拿给我们。

“拿着,这是给你的,埃利扎。”

他每次来,冰冷的脸上都挂着泪花。他总是对父亲说:

“照顾好您的儿子,他太弱了,都脱水了。要照顾好自己,你们千万不要让他们挑走。能吃就吃!什么都得吃,任何时候都得吃,能吃什么就吃什么。在这儿,体质虚弱的人是活不长的……”

但他自己瘦骨嶙峋,枯萎虚弱……

“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他总是说,“就是想知道瑞泽尔和小东西们是不是还活着。要不是为他们,我早就一了百了了。”

一天晚上他过来看我们,满脸都是喜色。

“刚从安特卫普押来一批人,明天我就去看他们,他们肯定有消息……”

他走了。

我们再也没见到他。他得到了消息——真实消息。

晚上,我们躺在简易床上,有时哼几段哈西迪小调。阿吉巴?杜马常用深沉、严肃的低音讲一些令人心碎的往事。

有人提起上帝,提起上帝神秘的行事方式,犹太人的罪恶,赎罪日的到来。至于我,我已不再祈祷。我赞同约伯约伯是《圣经》中的人物,备历危难,坚信上帝。精神,不否认他的存在,但是我怀疑他是否绝对公道。

阿吉巴?杜马说:“上帝在考验我们。他要看一看我们能不能战胜卑贱的本性,能不能杀死心中的撒旦。我们没权力自暴自弃。他要是无情地惩罚我们,那意味着更爱我们……”

赫什?格努德精通奥秘教义,他谈到了世界的末日和弥赛亚的到来。

在谈话中,一个念头不时浮上我的心田:妈妈现在何处?兹波罗在什么地方?

“你妈妈还是个年轻女人,”有一次父亲说,“她肯定在劳动营里;兹波罗也是大姑娘了,她也一定在劳动营里……”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这一切。我们这样假定,但是我们相信的依据何在?

所有熟练技工都被送到其他集中营,只有我们几百个简单劳力留了下来。

“今天轮到你们了,”楼房秘书宣布,“你们与下一批人一起走。”

十点钟,我们领了当天的面包。十几个党卫军站在我们四周。大门上的标牌说劳动意味着自由。他们清点人数,我们站在院子里,道路上阳光灿烂,天上飘着一片片白色的浮云。

我们走得很慢,卫兵们也从容不迫,我们很高兴。当我们经过一些村庄时,许多德国人看着我们,一点都不感到惊奇。毫无疑问,他们见过不少这样的队伍……

我们在途中见到一些德国姑娘,警卫们与她们打情骂俏,姑娘们“咯咯咯”地笑。她们听任别人亲吻、搔痒,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他们全都放声大笑,开心取乐,相互传递爱情字条。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受到打骂。

四小时后,我们到了新集中营:布纳。铁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

集中营就像遭到一场流行病的袭击,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只有几个“穿着得体”的囚徒在楼群中间徜徉。当然了,我们首先得淋浴,集中营的主管在浴室旁等着我们。他很健壮,宽肩膀,牛脖子,厚嘴唇,卷头发,看上去挺和蔼,灰蓝色的眸子不时闪出一丝笑意。我们这批人中有几个十一二岁的人,军官对他们很有兴趣,命令拿东西给他们吃。

我们发了新衣服,住进两个帐篷里。我们在那里等候分配,编入不同的劳动队,然后分到某座楼里。

傍晚,劳动队从工地回来了。点完名,我们开始寻找相识,向“老资格”们打听哪个劳动队最好,应当去哪座楼。囚徒们一致认为:

“布纳是个好集中营,人们能保持体面,最好不要分到建筑队……”

我们好像可以随意挑选似的……

管我们那个帐篷的是一个德国人,长着一张屠夫脸,厚嘴唇,两只手就像狼爪子。集中营的伙食看来很合他的胃口,他很胖,胖得几乎走不动路。他与集中营主管一样,喜欢小孩儿。我们刚一到,他就叫人给孩子们拿面包,还有汤和麦淇淋(其实,这种感情不是出于利他主义,我后来才知道,这里的同性恋者们一直拿孩子做交易)。

“你们将和我一起呆三天,隔离检疫。而后,你们就得干活。明天体检。”

他的助手—— 一个相貌粗俗的男孩,眼珠子滴溜溜转——朝我走来:

“你想进一个好劳动队吗?”

“当然,但是,我要和我父亲在一起。”

“没问题,”他说,“我能安排。但是,你得做点儿施舍:你的鞋。我会给你换一双。”

我拒绝给他鞋。我一无所有,只剩这双鞋了。

“我还可以给你一份带麦淇淋的面包……”

他喜欢我的鞋,我却舍不得。后来,他还是把鞋拿走了,但什么都没给我。

体检是在露天进行的,第二天一早,来了三个医生,他们坐在凳子上。

第一个医生什么都没检查,只问我:“健康吗?”

谁敢说自己有病?

牙医却好像比较细心,他要我张开嘴。实际上,他不是看人们有没有坏牙,而是看有没有金牙。谁镶了金牙,就把谁的号码记下来。我有一颗包金牙……

头三天很快过去了。到了第四天,我们在帐篷前排队时,突然来了几个囚头,是来挑人的:“你……你……你……”他们伸手东指西指,像挑选牲口或商品似的。

我们跟着一个年轻囚头,他叫我们在第一座楼门口站住,那儿离集中营大门很近,是管弦乐队的楼。他挥手让我们进去,我们十分惊讶:难道要我们与音乐打交道吗?

乐队在演奏进行曲,他们总是演奏进行曲。几十个劳动队和着音乐,踏着节拍,朝工地走去。囚头们喊着口号:

“一二一,一二一。”

党卫军拿着笔,记录离去囚徒的人数。乐队继续演奏同样的乐曲,直到最后一支劳动队走过去。然后,指挥棒停下来,乐队不再演奏。囚头吼了一声:

“列队!”

我们与乐师们一起站队,五人一列。我们离开了集中营,没有音乐,但步伐整齐,耳畔依然回荡着进行曲的余音。

“一二一,一二一!”

我们与身边的人,也就是乐师们,交谈起来。他们差不多全是犹太人。朱利克是波兰人,戴着一副眼镜,苍白的脸上挂着愤世嫉俗的微笑。路易斯出生在荷兰,是有名的小提琴家,他抱怨说集中营里禁止演奏贝多芬的音乐:犹太人不许演奏德国音乐。汉斯来自柏林,很年轻,很机智。工头是波兰人,叫佛莱尼克,以前是华沙的学生。

朱利克对我说:“我们在电料库里干活,离这儿不远。工作不难,也没什么危险。只是囚头埃戴克,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疯,你最好离他远点儿。”

“你很幸运,小家伙,”汉斯说,脸上挂着微笑,“你进了一个不错的劳动队……”

十分钟后,我们站在仓库前。一个德国雇员,是个平民——我们叫他meistermeister是德语,意思是“主人,师傅”。——来见我们。他打量着我们,就像店铺老板打量一堆刚送来的破布。

我们的同志讲得对——工作不难。我们坐在地上,数螺栓、灯泡和形形色色的电工零件。囚头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讲这份工作如何重要,并警告我们,谁要是偷懒,就会受到惩罚。新同志告诉我:“别担心。当着meister的面,他必须这样讲话。”

这儿有许多波兰人,还有几个法国女人。女人们默不作声,用眼睛问候乐师们。

工头佛兰尼克让我到一个角落去:“别找死!不必着急!要小心。别让党卫军逮着你。”

“先生……请让我挨着我父亲。”

“好吧。让你父亲到这儿干,挨着你。”

我们很幸运。

分到我们这个组的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叫约西,一个叫台比,是哥俩,从捷克斯洛伐克来的,他们的父母在伯肯诺被杀害了。他们像灵与肉一样相依为命。

我和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他们参加过一个犹太复国主义组织,能唱许多希伯莱歌曲。所以,我们有时会哼一些小曲,那些歌曲让人想起静静流淌的约旦河水和神圣美丽的耶路撒冷。我们还经常谈到巴勒斯坦。他们的父母与我的父母一样,虽然有时间逃脱,却没有勇气卖掉一切,移居他方。我们决心,只要活到解放那天,决不在欧洲多呆一天,我们将登上驶往海法海法  

是以色列的港城。的第一条船。

阿吉巴?杜马依然沉浸在奥秘教义中,他在《圣经》里找到一首诗,把它转译成数字,并根据数字预测距离解放还有几个星期。

我们从帐篷迁到乐师们住的楼里。现在,我们每人有一条毯子,一个洗脸盆,一条肥皂。楼长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

我们喜欢犹太人当首领。他叫阿尔封斯,很年轻,但脸皮皱巴得令人吃惊。他全心全意维护着“自己”这座楼。有些年轻人体质虚弱,把多吃一点东西看得比自由还重要,只要可能,他就为他们“拼凑”一大锅汤。

一天,我们刚从仓库回来,楼房秘书就叫住我。

“你是a—7713吗?”

“我是。”

“吃完饭,你到牙医那儿去。”

“但是……我的牙不疼……”

“吃完饭就去!别耽误。”

我去了医疗楼。门口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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