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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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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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的人和他身高差不多。” 

“和我的身高一样。” 

“是的。” 

此刻;塞西莉娅站在那儿;环顾四周——她在找香烟。罗比找着了;把一包烟从房间的一头扔了过来。塞西莉娅点了一支;边抽边说:“真难以置信。他是一个傻瓜。我知道……” 

“他是一个贪婪的傻瓜;”罗比说;“但我无法想象他跟罗拉 · 昆西在一起;哪怕只有五分钟……” 

布里奥妮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后果多么可怕;也无足轻重。可是她在宣布她那决定性的消息时;她显得泰然自若。 

“我刚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又是一阵惊愕;又是一次心理调整;又是一次满腹狐疑的重复。婚礼?今天早上?克拉珀姆?然后是一阵沉思默想;间或被简短的言谈所破。 

“我非要找到他不可。” 

。。



第二十四章


“你千万别蛮干。” 

“我要杀了他。” 

“该走了。” 

本来还有更多的话可以交谈;但他们似乎已身心交瘁。也许这是由于她在的缘故;也许这话题本身劳心伤神;也许他们只想两人独处清静。无论是哪种情形;他们显然感到会面已经结束。好奇心已成了强弩之末。在她写信之前;一切都可以等候。罗比从卧室里抓起他的帽子和夹克衫。布里奥妮注意到他肩上的下士单杠军衔。 

塞西莉娅对他说:“他什么事都不会有;她总会包庇他的。” 

她开始找她的口粮配本;可找了几分钟;也没有找到;于是她对罗比说:“一定在威尔特郡的小屋里。” 

她们三人准备离开。罗比为姐妹俩拉开门。他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向能干的水手哈德曼道个歉。” 

他们下楼走过客厅时;贾维斯太太并未露面。他们只听见她的收音机里单簧管在演奏。穿过前门;布里奥妮就仿佛感到自己踏入了新的一天。一阵猛烈的风沙吹来;大街上一下子清爽了;阳光似乎也更强烈了;阴影也少了些。人行道容不下三人并排行走。罗比和塞西莉娅手牵着手走在她身后;布里奥妮感到起了水泡的脚后跟摩擦着她的鞋。但她决计不让他们看到她一瘸一拐的样子。她以为他们只送她到门口。她一度转过身;告诉他们自己倒乐意一个人走到地铁站。可是;他们坚持要送她;说什么反正要为罗比买一些路上用的东西。他们一路默不作声地走着。这个时候闲聊是不合时宜的。布里奥妮知道;她没有权利向姐姐要她的新地址;没有权利问罗比火车将载他驶向何方;没有权利询问在威尔特郡的小屋。蓝玲草莫非就是从那儿来的呢?那必定有一段浪漫的插曲。她也不能问他们俩到底何时还会见面。她与姐姐和罗比之间的共同话题只有一个;这一话题定格在不能改变的往昔。 

他们站在贝尔罕姆地铁站外。三个星期后;这个地铁站将在纳粹德国对伦敦的空袭中一举成名。一群总在星期六购物的人在他们旁边走来走去;使他们不得不紧挨在一起。告别是冷冷淡淡的。罗比提醒她;去找律师宣誓时;别忘了带着钱。塞西莉娅嘱咐她;千万不要忘了带着地址到萨里郡。就这样;一切结束了。他俩盯视着她;等着她离去。然而;有一件事;布里奥妮还没说。 

她慢吞吞地说:“我非常非常抱歉;我让你们受苦了。”他们继续望着她;她又重复了一句:“我非常抱歉。” 

这听上去是如此愚蠢;如此地不合时宜;好像她打翻了一盆珍贵的室内盆栽植物;或者把某人的生日忘了似的。罗比轻柔地说:“只要做我们要求你做的任何事不就行了吗?” 

这几乎是一种和解的姿态了。你看;这“只要”两个字用得多那个;可是这谈不上和解;还没呢。 

她回答说:“那当然。”然后转头就走了;感觉他们在后面看着她。她走进售票大厅;来到大厅对面;她付了车票钱。当她到了检票处回头望时;他们已走了。她出示了车票;进入了一片昏黄的灯光中。一个吱吱作响的自动扶梯顶部;它载着她下降了。黑暗处吹来一阵人造的微风。那是一百万伦敦人呼出的气息。它凉爽着她的脸;拉着她的斗篷。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随自动扶梯下降。不用走就能下来;太好了。她的脚很痛了。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是那么地平静;而且有那么一点点伤感。难道自己是败兴而归吗?她原本就没指望要他们宽恕她。她心中的感觉更像是想家;可是这毫无缘由啊——她无家可归。然而;离开姐姐;她感到十分怅惘。她思念姐姐;或更确切地说;她思念的是——姐姐和罗比。她们的爱情;无论是战争还是布里奥妮都没有将它摧毁。电梯载着她沉入城市之下;这使她感到由衷地欣慰。刚才;塞西莉娅用她的双眸将他吸引到身边;那目光是多么的迷人。她把他从回忆中;从敦刻尔克;从通向敦刻尔克的道路中唤回。那呼唤的声音是何等的温柔。还有那个夜晚;塞西莉娅把她从恶梦中救回;把她抱到她自己的床上;她就这样对她说的:“快醒醒;布里奥妮;这只是个恶梦。布里奥妮;快醒醒。”这一不假思索的亲人之爱竟被轻易地遗忘了。此时此刻;她站在扶手梯上缓缓下滑;穿过浑浑的暗褐色的灯光;几乎要到了底部。这时看不到任何别的乘客。空气突然凝固了。她镇定自若地考虑着该做什么。起草给父母的字条和正式的声明费不了多少时间。一天中余下的时光;她就空闲了。她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起草的不仅仅是一封信函;更是一份新的草案;一种赎罪。她已经准备开始了。 

1999 年 伦 敦 

这段日子真是不寻常啊。今天;是我七十七岁的生日。早上;我突发奇想;决定最后一次参访位于兰贝斯的皇家军事博物馆文库。这颇合我奇特的心境。文库的阅览室处于这座大厦的穹顶中;以前是皇家伯利恒医院——旧时的贝德兰姆疯人院——的附属教堂。曾几何时;精神失常者来此殷殷祈祷;而今学者们齐聚一堂;探讨因战争而引发的集体精神错乱。家里派来接我的车要在午饭后才到;所以;我想我得散散心;最后一次校对细枝末节;先与文献保管员说声再见;然后和在这严冬似的几个星期里一直陪同我跑上跑下的搬运工道别;我还打算把十多封老纳特尔先生写给我的长信捐献给档案馆。我想;让自己装成繁忙的样子度过一两个小时;而后手忙脚乱地料理家务来打发这段时间;就算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了。昨天下午;在同样的心境下;我在书房里忙碌着。现在;草稿整理好了;标注了日期;复印好的资料贴好了标签;借的书也准备好归还了;一切已经就绪。我向来喜欢干脆利索。 

天又冷又湿;我觉得坐公交车实在太麻烦;于是我就在摄政王园林乘上了出租车。在驶往伦敦市中心漫长而缓慢的旅途中;我想起了疯人院里那些可悲的病人;他们曾被公众取乐。一想到不久我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我不禁自怜起来。扫描的结果已经出来;所以;昨天早上;我就去看医生了;状况不太好。我一坐下;医生就这么告诉我。我头痛;太阳穴感觉紧绷绷的;病因特殊;非常诡秘。他指出在扫描的区域内有粒状污点。我发现他手中的铅笔在颤动;我猜想是否他也同样在经受神经紊乱的折磨。心想能有助于治病;我倒希望他真是如此。他说我正在患微弱而几乎觉察不出的中风;病程比较慢;但我的头脑;我的心智;将逐渐崩塌。折磨我们一切人的记忆衰退会更加明显;更让人感到衰老;直到最后我毫无意识;因为那时我将失去对任何事物的理解能力。一周中的日子、早上的事情或者甚至十分种之前的事情都将超出我的理解范围。我的电话号码、我的地址、我的姓名以及我一生的所为都将化为乌有。再过两年、三年或四年;我将认不出我现有的老朋友。清晨起来的时候;我将意识不到我在自己的房间。不久;我将不能自理;因为我需要终身护理。 

医生告诉我;我患的是血管原发型痴呆;这倒有一点令人欣慰。他必定多次提到过;崩溃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况且;它也没有早老性痴呆病那么糟糕。早老性痴呆病会引起性情剧变并有攻击倾向。如果幸运的话;我的病有可能会是良性的呢。我不太可能不高兴——我;一个头脑混沌、古怪唠叨的老太婆;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期望。是我自己要他给我说实话的;所以我也没什么可埋怨的。这会儿;他急于催我出去;因为还有十二个人在候诊室焦急地等待。总之;当他帮我套上外套时;他概括出了一张路线图:失忆、短期和长期的词语的消失——普通名词可能最先不辞而别——然后是语言本身;还有平衡能力;紧接着;整个运动控制系统;最后是自动神经系统;全都和我一一永别了。一路平安! 

起初;我并没有悲伤。相反;我倒有点得意洋洋;想急忙把这消息告诉给我最亲密的朋友。我花了一个小时打电话;来发布这条爆炸性新闻。也许我正在失去自控。这显然太重要了。整个下午我在书房里慢条斯理地劳碌;等我完工时;书架已新增了六箱文件。史蒂拉和约翰晚上过来看我。我们点了几道中国菜;他们俩对盅碰杯;喝了两瓶摩根酒;而我喝绿茶。听了我对未来的描述;我这两位可爱的好朋友都不知所措。他们都已是六旬老人;开始自欺欺人地认为七十七岁还仍旧年轻。今天;在寒冷的冬雨中;我乘着出租车缓缓穿越伦敦时;我别无思绪。我告诉自己;我要发疯了。别让我发疯。可是我又觉得;骗不了自己。也许我只不过是现代诊断学的牺牲品。在另一个世纪;也许人们会说我老了;所以大脑退化了。我还能指望什么呢?我不过是在弥留之际;渐渐地;我是凡事不知;凡事不晓了。 

出租车穿过布卢姆斯伯里后街;经过我父亲再婚后住过的房子;经过五十年代这十年中生活和工作过的地下公寓。过了一定年龄的人在穿行整个城市时会思绪万千。故人曾落脚过的地方堆积如山。我们横穿过广场;在那儿;利昂英雄豪迈地照护着他的妻子;然后以惊人的至诚抚养他那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某一天;我也会令某一位在疾驶的出租车中的乘客浮想联翩。我们沿摄政王园林的内环线抄近路离去。 

车行驶在横跨大河的滑铁卢大桥上。为了领略城市风光;我身体前倾;斜坐在椅子边缘。转过头一看;顺流而下看到圣保罗大教堂;逆流而上;跳入眼帘的是大本钟。它们两者之间;伦敦风光历历在目;一览无遗。我顿感自己身体舒适;精神爽朗;只是稍微有些头痛;略感疲惫。尽管形枯容槁;我仍觉得自己风采依旧。年轻人很难体会到这一点;我很难向他们解释。我们可能看起来像爬行动物;但我们并不是异类。然而;再过一两年;我就没有资格作这一番熟悉的断言了。人一旦病入膏肓;精神错乱;就成了异类;成了一群劣种。谁也休想说服我。 

桥面上的道路在施工;司机破口大骂;我们被迫绕道去古老的市政大厅。当我们转过圆盘;向兰贝斯区驶去时;我一眼瞥见了圣汤姆斯医院。它经历过1940年德国闪电式空袭——感谢上帝;我当时不在——后来重造的建筑和钟楼简直是民族的耻辱。在此期间;我在三家医院工作过:艾尔德海医院、皇家东萨塞克斯医院和圣汤姆斯医院。我将它们融合在描述中;将自己所有的经历集中在一地。这样做确乎扭曲了事实;但这纯然是为了方便起见;其实它是我对真实性的最小的冒犯。 

雨下得小了;司机利索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把车从路中央驶向博物馆正大门。我只顾着收拾行李;掏二十英镑钞票;撑开雨伞;却浑然不觉停泊在我正前方的小车;直到出租车驶离了我才注意到它。那是一辆罗尔斯…罗伊斯轿车。片刻间;我以为它无人照管。其实;司机就坐在方向盘后面;只因为他个子矮小;几乎看不到他。我还不能确定我下面的描述是否真是一个惊人的巧合。只要我看到停着一辆没有驾驶员的罗尔斯轿车;我就会想起马歇尔夫妇。这已是多年的习惯了。他们经常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但并没有激起任何情感的涟漪。我已习以为常。他们依然时不时地出现在报纸上;报纸上刊登他们设立的基金会及其在医学研究中的杰出成就;或者他们向伦敦泰特陈列馆捐献其私人藏品;或者向南非洲农业研究项目提供慷慨的资金;还有她举行的盛大聚会;他们向全国性报纸发起的声势浩大的反诽谤活动。因此;当我向博物馆前那对巨型姐妹炮走去时;我的脑海中掠过马歇尔勋爵和勋爵夫人;这并不异乎寻常;可是看到他们走下台阶向我走来;这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欢送会由一批博物馆官员——我认出了其中的馆长——和一名专职摄影师构成。两名年轻人为马歇尔夫妇撑伞;他们在柱子旁拾级而下。我犹豫不决;不由地放慢脚步;但没有驻足停步;招人眼目。人们在握手道别;马歇尔勋爵不知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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