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赎罪- 第2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每天都有新伤员到;但不再是像洪水般汹涌进来。整个系统开始走上正轨;每个病号都有床位。外科手术安排在地下手术室里做。接着;多数病人会被送到城外医院里康复。死亡率很高;对实习生来说除了照章行事外;没有任何新鲜感:在随军牧师床边的低吟中围拢屏风;卷起床单;叫搬运工;重新铺床铺。死者飞快从人们的记忆中褪去;先是莫尼士官的脸幻化成罗维尔大兵的脸;他们与其他连名字都回忆不起来的人交换致命的伤口。 

此时法国已经沦陷;对伦敦的地毯式空袭必定很快就要开始了。大家都尽量避免呆在城里。底楼窗口的沙袋一再加固;包工头开始检查屋顶烟囱和混凝土天窗是否牢固。展开了各种疏散人群的演练;到处是尖厉的叫喊声和口哨声。还搞了几次救火演习;流水线样明确的步骤。给残疾或昏迷的病人戴防毒面罩。护士们一定要记住先给自己戴面罩。她们再也不怕德拉蒙德护士长了。个个热血沸腾;护士长也不用再像对小学生那样地讲话了。她指挥时语气总是很平稳;很专业;让她们个个心满意足。在这样的情况下;布里奥妮很轻易就同大方的菲奥娜把周六的班换到了周一。 

由于管理上的混乱;一些士兵留在医院里康复。他们一旦从昏睡中醒来;吃过东西;有点力气后;情绪就变得刻薄又粗暴起来;即便那些不会永久残废的士兵也是如此。这些人多数是步兵。他们躺在床上吸烟;默默地盯着天花板;回想近日的事情;或者愤愤地聚在一起闲聊。他们十分怨恨自己。有几个告诉布里奥妮;他们连一枪都没开过。但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对那些“高官”感到不满;不满自己的长官在撤退时抛下他们;不满法国佬不战而溃。对报纸上盛赞奇迹般的大撤退和小船的英勇事迹更是批评尖刻。 

“靠;一塌糊涂;”她听他们骂道;“我操他妈的空军!” 

有些人甚至连将军和护士都不分;用药时很不友好;也不配合。对他们来说;不管是将军;还是护士;都是没头没脑的家伙;只知道发号施令。德拉蒙德护士长来探望了一次后才把他们调教好。 

周六早晨八点;布里奥妮没吃饭就离开了医院;沿着河左岸朝上游走。走到兰贝斯宫门时;三趟公车正好开过。所有的公车站牌现在都是一片空白;说是迷惑侵略者。这倒不是问题;她本来就打算步行的。但事先记住几个街名也没用;所有路标都被拿下或抹去了。她隐约记得先沿河走几英里;再左转;应该是朝南方向。城里的规划图、地图全都被收缴上去了。不过最后她还是借到一张1926年版的破破烂烂的公交图。图沿着折痕的地方都撕开了;正好是顺着她要走的线路。要打开它;就非得冒弄成碎末的危险。而且给路人的印象也正是她所担心的。报纸上说;德国伞兵化装成护士或护士长潜入城里;混在居民中。惟一不同的是;他们偶尔会查地图;或者操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问东问西;却对平常的童谣一无所知。每每想到这些;她就禁不住觉得自己形迹可疑。本以为穿着制服能稳当地通过这些陌生的地方;但事与愿违;现在却愈发像个间谍了。 

她逆着早晨的车流一面走;一面回想着学会的那些歌谣。但能记全的却没有几首。前面有个牛奶工正下车准备调紧马套。走近时;发现他正对着马儿叽里咕噜说话呢。布里奥妮在他背后礼貌地清了清嗓子;准备问路;突然想起老哈德曼和他的马套来。如今上了七十岁的人;1880年应该都是她这般岁数吧。那依然是马车的年代——至少在街上都是马车吧。老人们都不希望它逝去。 

她向牛奶工问路时;他倒非常热情;长长地讲了一大通;只是听不大清楚。这人长得很高大;白胡子上渍满烟迹。他的淋巴有问题;说起话来鼻孔里一串嗡嗡声。他挥手示意向左的岔路;要从一座铁路桥下穿过。布里奥妮本不想这么快就离开河岸;但走时注意到老人在看着自己;想想不理会他指的路线总有些不礼貌。没准向左的岔路还是条近路呢。 

经历和见闻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常惊讶自己还是那么的笨手笨脚和自惭形秽。一旦脱离集体;一旦独自出去闯荡;她就傻里傻气;六神无主了。几个月来;她一直过着封闭的生活;每时每刻都是按部就班。她很清楚自己在医院里的低微地位。随着工作上熟练起来;接受任务时也能更好地照程序行事;渐渐地就不再想自己的事了。从在樱草山写完中篇小说的那星期起;她好久没有独立行事了。当时那兴奋劲儿;现在看起来真傻。 

走过桥下;一列火车恰好从头顶驶过。那雷鸣般轰隆轰隆的节奏直钻入她的骨髓中。钢铁擦过钢铁;相互碰撞着;直挺挺的;一大块、一大块阴沉沉地悬在头顶上。一扇莫名其妙的门嵌入砖墙中。锈迹斑斑的支架上钳着生铁铸就的庞大管道;谁也不知输送些什么——如此臃肿庞大的工事该是超人的杰作吧。她只配拖拖地板;扎扎绷带。真能有勇气去走这一趟吗? 

出了桥下;穿过晨光中灰尘蒙蒙的三脚架时;火车已远在郊外;只传来低低的吱嘎声。布里奥妮再次告诉自己;她需要的是勇气。她又经过一处很小的市立公园。公园的网球场上有两个穿法兰绒的男人在来回推球;懒洋洋地为比赛做热身。附近的长椅上坐着两位身着卡其短裙、正在读信的女孩。布里奥妮想起了自己的信;想起那张裹了蜜糖般的回绝人的纸片。值班时;她一直带在身边;放在外衣口袋里;结果第二页上给石炭酸浸出一片螃蟹似的印迹。她无意间觉察到了字里行间透出的忧虑。她会像灾难一般回到他们中间吗?是的;一定会的。然后;再编个不甚高明的故事来掩盖真相;又寄给哪家杂志来满足她的虚荣心?长篇累牍地谈些光啊、石啊、水啊什么的;叙述分作三个视角来回变换;处处萦绕着似乎万古不变的凝重——但这一切都不能掩藏她的懦弱。难道她真以为能够假借现代的写作观念;把自己的负罪感淹没在一股——不;三股!——意识流里吗?那短短小说里的逃避;正是她生活的写照。每件她不愿面对的事情;同样不会出现在她的小说中——这至关重要。现在她该做什么呢?她缺乏的并不是小说的骨干;而是毅力。 

离开小公园;又经过一家小工厂。机器的轰鸣声引得人行道也振动起来。没有人知道那些高高的污浊的窗户后面在生产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黑烟会从那个笔直的铝烟囱里涌出来。街对面;斜对着的街角里;有家酒吧的双开门洞开着;想来里面定有个舞台。店里有个帅气的男孩;正若有所思地往一只桶里清烟灰;空气中仍残留着昨夜的几丝忧郁。两个穿着皮围裙的男人正忙着沿一块斜板从马车上卸下酒桶。她从没在街上见到过这么多马。军队肯定征用了所有卡车。有人从里边推开地窖的门;砰的一声朝人行道敞开;扬起了一阵灰尘。里边一个剃光头的男人;两条腿还没踏出地面;站住了;转身望着她从旁边走过。他看起来就像个大棋子。马车那边的人也在看着她;有一个还吹起了口哨。 

“你好啊;小妞?” 

她倒不介意这种语气;只是从没想出该怎么回答。是的;谢谢!她朝他们笑了笑;挺高兴披风上有那些褶子。她想大家都担心德国人打进来;不过除了照旧做事;又能怎么样呢。就算德国人来了;大家还是照样打网球;聊天;喝啤酒。也许没有人会吹口哨了。街道弯弯曲曲的;越来越窄;但车辆并不减少;声响似乎更大了;温热的废气直吹到她脸上。临街朝着人行道;有个维多利亚式的红砖阳台。一个戴着佩斯利呢围裙的妇人正发病似地猛扫房前路面;早餐的油香从她敞开的门里直透出来。这里的路很窄;她后退了些;好让布里奥妮通过;但布里奥妮道早安时;她却只直勾勾地盯着她。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和四个长着茶罐耳朵的小男孩;他们提着箱子;挎着背包;打打闹闹;大声叫嚷着;争着踢一只破鞋;丝毫不理会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喊;布里奥妮只好靠边让他们通过。 

“让开;没听见吗!让护士小姐先过。” 

走过时;她面红地点头朝布里奥妮微笑;表示歉意。她的两颗门牙已经落了;身上洒了很重的香水;指间还夹着一根未点的香烟。 

“一听去乡下;他们个个乐成这样。跟你讲;我以前没带他们去过。” 

布里奥妮说:“祝你们好运;能找到个好地方住下。” 

这女人的耳朵也是外突的;只是被齐耳的短发刚好遮住了一些。听完布里奥妮的话;她乐得大声笑了出来。“这帮人可一点都不懂怎么回事儿!” 

布里奥妮最后来到几条破旧街道的交汇口;从地图上缺了的那块推断;应该是司托克威尔。朝南路口立着一个碉堡;不远处站着几个无聊的地方军卫兵。他们只有一杆来复枪。一个头戴软帽、身穿全套军装、年纪较长的士兵;别着徽章;下巴垂着赘肉;活像一条哈巴狗;先是走过来要看她的身份证;然后自以为很有权威地挥挥手示意她通过。布里奥妮觉得最好向他打听一下路。她想应该是沿克拉珀姆路向前走两英里。这一带行人和车辆都比较稀少;但路面却要比起先一条宽了许多。惟一的声响只是远去的电车发出的隆隆声。沿街是一溜漂亮的爱德华式楼房;她于是打算在悬铃木树阴下的矮墙上歇一小会儿;顺便脱下鞋;看看脚跟上的水疱。一辆三吨卡车从她身边驶过;往南开出了城。布里奥妮猜想会是伤员;便不由自主地就朝车后头望去;但只见到些木篓子。 

四十分钟后;她走到克拉珀姆公地地铁站。她来到一座低矮的乱石砌成的教堂;但不料门紧锁着。她拿出父亲的信;再看了一遍。鞋店里的一个女人给她指了公地的方向。但是穿过道路;走到草坪上时;布里奥妮还是没有看到教堂。教堂半掩在树丛中;与她原想的不太一样。她本以为会是座罪恶累累的哥特式大教堂;艳丽的拱顶洒满了血红同蓝紫错乱的炫光;斑驳的玻璃上映射着耸人听闻的苦难。但走近时却发现;清凉的树丛中矗立着一座结构优美的砖石库房;像一座希腊神庙;屋顶是整齐的黑瓦;窗上有明亮的玻璃;纯白的廊柱支起不高的门廊;门廊之上便是一座结构匀称的钟楼。门外;靠着门廊;泊了一辆锃亮的黑色劳斯莱斯。驾驶室一侧的门轻掩着;却不见有司机。她走过时能感觉到散热器散发的如体温般熟悉的热气;还能听到金属收缩时发出的咔咔声。她走上台阶;推开镶着饰钉的厚重的大门。 

.。



第二十一章

?小说、网
同别处的教堂一样;扑鼻而来的是木头打蜡后的馨香;和石头受潮后的湿气。就在她转身轻轻关上大门之时;她心下已经清楚教堂差不多是空的。牧师的话语和回音相互交织着。她倚门而立——门被圣水钵半遮着——好让眼耳能适应里边的阴暗和回声;然后走到后排;悄悄移到尽头;在那儿她仍能看见祭坛。她参加过家族里的不少婚礼;但由于当时太小而没能去西西尔姨夫和埃尔米奥娜姨妈在利物浦大教堂的豪华婚典;但埃尔米奥娜的身影同精致的帽子;她还是能从第一排里分辨出来。紧挨着埃尔米奥娜;夹在这对形同陌路的父母中间的是皮埃罗和杰克逊。两个家伙瘦瘦的;又长高了五六寸。走道另一边是马歇尔家的三个人。这就是全部的宾客了。完完全全的家庭仪式;没有任何社交版的记者。他们也没有邀请布里奥妮。布里奥妮谙熟整个过程;知道还没错过那最重要的一刻。 

“其次;依主的教导;此亦可赎救我们的罪恶;消除私通;那些本不能持一的人或可结成婚姻;而却永不辱没基督的圣体。” 

在牧师庄严的白袍的衬托下;这对新人面朝祭坛而立。新娘一袭传统的素装;从后排看去;应该披着厚厚的面纱。她的头发结成一股淘气的单辫;沿着背脊从一堆蓬松的细纱薄棉中垂下。马歇尔笔挺地站着;加了衬肩的礼服在牧师白外袍的衬映下;愈显得线条有致。 

“再次;依主的教导;婚姻要求夫妇彼此互相相爱;互相帮助;互相安慰……” 

布里奥妮触摸着记忆;编织着细节;仿佛在抚摸肌肤上的皮疹、肌肤上的尘垢:罗拉带着擦伤肿痛的手腕;泪流满面地冲进她的房间;罗拉肩上和马歇尔脸上抓痕累累;在湖畔夜色中罗拉一脸沉默;让那热切、滑稽、古板、连现实与她脑中的故事都不能分辨的表妹送施暴者安全脱身。可怜无助而又脆弱的罗拉戴着珍珠围脖;洒上玫瑰香水;盼望着能摆脱童年的最后一点束缚;匆匆欺骗自己跳入爱河;好免受羞辱;在布里奥妮坚持要交涉和斥责的时候;她却对自己的美好姻缘深信不疑。刚刚长大就被强暴地剥开和占有了的罗拉;要同强奸自己的人结婚;这该是多美好的姻缘呀。 

“……若有人能举出一条义理;为何这对男女不可合法联姻;请于此刻开口表明;或从此永远缄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