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5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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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5年作品-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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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无拘无束地大声唱起来。他唱歌,念经,可是心里却说着另外的话:“主啊,饶恕我!主啊,拯救我!”他接连叩头,中间也不歇一歇,仿佛要弄得自己疲乏似的。他不住地摇头,弄得阿格拉雅吃惊地瞧着他。他生怕玛特威走进来,而且断定他会走进来,就对他生出反感,无论是祷告还是不断地叩头都没法克制这种反感。

玛特威悄悄推开门,走进祈祷室里来了。

“罪过,什么样的罪过啊!”他叹了口气,责备说。“忏悔吧!醒悟过来吧,哥哥!”

亚科甫·伊凡内奇捏紧拳头,不看他,免得动手打他,然后赶快从祈祷室里走出去。他跟昨天在大路上一样,感到自己象一头巨大而狰狞的野兽。他穿过前堂,走进一个灰色而肮脏的、弥漫着雾气和烟子的房间,通常农民们就是在那儿喝茶的。他在那儿从这个墙角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很久,下脚很重,弄得架子上的碗盏玎珰响,桌子摇摇晃晃。他已经明白,他不满意自己的信仰,不能再象以前那样祷告了。必须忏悔,必须清醒过来,明白过来,换一个样子生活和祷告才行。可是该怎样祷告呢?也许这一切都只是魔鬼在作怪,根本就不必要?……该怎么办呢?怎样做才对呢?谁能教导他?

多么孤立啊!他停住脚,抱住头,开始思索,可是玛特威就在近处,这妨碍他平心静气地考虑问题。他就赶快走回房间去。

玛特威坐在厨房里,面前放着一个装土豆的碗,他正在吃土豆。在旁边,靠近火炉的地方,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面对面坐着缠线。在火炉和玛特威坐在那儿吃土豆的桌子中间,搁着一块熨衣板,上面放着一个凉熨斗。

“好姐姐,”玛特威央求说,“让我吃点油吧!”

“这种日子谁能吃油?”阿格拉雅问道。

“我不是修士,而是俗人,好姐姐。我身子弱,慢说是油,就是牛奶,我也可以吃的。”

“是啊,在你们那个工厂里,什么都行。”

阿格拉雅从架子上取下一瓶葵花籽油,气冲冲地砰的一 声放在玛特威面前,幸灾乐祸地微笑着,想到他是一个大罪人,显然很满意。

“我跟你说,你不能吃油!”亚科甫叫道。

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打了个哆嗦。玛特威仿佛没听见似的,往碗里倒了油,接着吃土豆。

“我跟你说,你不能吃油!”亚科甫脸孔涨得通红,叫得更响了,他忽然抓住那个碗,把它举过头顶,用尽气力往下一砸,弄得碎片飞了起来。“不准你说话!”他用狂暴的声音说,其实玛特威根本就没开口。“不准你说!”他又说一遍,用拳头捶桌子。

玛特威脸发白,站起来。

“哥哥!”他说,继续嚼着土豆。“哥哥,清醒过来吧!”

“马上从我家里滚出去!”亚科甫叫道,他厌恶玛特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他的说话声、他胡子上的碎屑、他嘴里嚼着的东西。“滚出去,我跟你说!”

“哥哥,您平平火气吧!魔鬼的骄傲把您的心窍迷住了!”

“闭嘴!”亚科甫顿着脚说。“出去,魔鬼!”

“老实告诉您,”玛特威接着大声说,也开始生气了,“您是叛教者,邪教徒。该死的魔鬼迷住了您的眼睛,叫您看不见真正的光明。您的祷告不会使上帝高兴的。趁现在还不迟,您忏悔吧!罪人可是不得好死的!忏悔吧,哥哥!”

亚科甫抓住他的肩膀,把他从桌子旁边拉开。玛特威脸色越发苍白,他吓坏了,心慌意乱,喃喃地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挣扎着,极力想挣脱亚科甫的手,无意间抓住他脖子边的衬衫,把衣领撕破了。阿格拉雅以为他要打亚科甫,就大叫一声,拿起那个装油的瓶,使尽气力照准她所痛恨的弟弟的头顶砸下去。玛特威身子摇摇晃晃,他的脸一刹那间变得平静而淡漠。亚科甫呼呼地喘气,心情激动,听见那个砸在头上的油瓶象活东西似的喀嚓一响,不由得心里高兴。他扶住玛特威,不让他倒下去,有好几次(这他记得很清楚)对阿格拉雅指指那个熨斗。直到血从他手上流下来,达淑特卡放声痛哭,直到那块熨衣板砰的一声掉下地,玛特威沉重地倒在那块板上,亚科甫才不再感到愤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叫他咽了气才好,工厂里的畜生!”阿格拉雅厌恶地说,没有放开手里的熨斗,那块溅上血的白头巾从她的肩膀滑下地,她的白头发披散开来。“他活该!”

一切都可怕。达淑特卡坐在炉子旁边的地板上,手里拿着线,呜呜地哭着,不住地躬身弯腰,每一次弯腰喉咙里就发出“唉,唉”的声音。可是对亚科甫说来,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比那个泡在血里的熟土豆更可怕,他不敢伸出脚去踩它。

另外还有一件可怕的事象恶梦似的压着他,显得极其危险,而且起初他无论如何也明白不过来。那就是门口站着食堂掌柜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手里拿着算盘,脸色十分苍白,害怕地瞧着厨房里发生的事。直到他扭转身,快步走进前堂,从那儿走出门外,亚科甫才明白他是谁,就跟踪追出去。

他一面走一面用雪擦干净手,心里寻思着。他一下子想起他家里的雇工已经请假回家,到村子里去过夜,早就走了。

昨天他家里杀过一头猪,雪地上和雪橇上有大块的血污,就连井架的一边也溅上了血;因此,如果现在亚科甫一家人身上都有血迹,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遮盖这个凶杀案是痛苦的,然而不久宪兵就会从火车站走来,吹着口哨,现出讥诮的笑容;农民们也会到这儿来,捆紧亚科甫和阿格拉雅的手,得意洋洋地把他们押到乡公所,从那儿再押往城里,一 路上大家会对他们指指点点,高兴地说:“把拜神人家押走了!”——这一切,亚科甫觉得比任什么事都使他痛苦,他一 心想好歹把时间拖延一下,免得现在就经历这种耻辱,留到将来再说。

“我可以借给您一千卢布,……”他追上谢尔盖·尼卡诺雷奇,说。“要是您把这件事张扬出去,那不会得到什么好处,……反正人死了不会复活,”他说,几乎跟不上食堂掌柜的脚步,食堂掌柜头也不回 ,极力加紧脚步往前走。亚科甫接着说:“我可以给您一千五 。……”他停住脚,因为喘不过气来了,而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仍旧很快地往前走,大概怕他们把他也杀死。一直到走过铁道的道口,走完从道口到火车站的那条马路的一半,他才匆匆回头看一眼,脚步放慢了。火车站上,铁路线上,已经点起红色和绿色灯火。风停了,可是鹅毛大雪还在下,大路又变白了。不过,等到谢尔盖·尼卡诺雷奇快要走到火车站了,他却停住脚,沉思一忽儿,坚决地转身往回走。这时候天黑下来了。

“请您给我一千五 ,亚科甫·伊凡内奇,”他小声说,周身发抖。“我同意。”

 。。 



《凶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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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科甫·伊凡内奇的钱存在本城的银行里,投资在再抵押放款上。他在家里留下的钱不多,只供必要的周转用。他走进厨房,摸到装火柴的白铁盒。火柴上的硫磺燃烧起来,借着蓝色的光,他一眼看清了玛特威,死者照旧躺在桌旁的地板上,可是身上已经盖好一块白被单,只露出他的靴子。一 只蟋蟀在唧唧地叫。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不在房间里,她俩正坐在茶室里柜台旁边默默地缠线。亚科甫·伊凡内奇拿着一盏小灯走回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一口小箱子,其中装着日常开支用的钱。这一回 ,箱子里一共有四百二十一个卢布的小钞票和三十五个银卢布。钞票冒出不好闻的浓重气味。亚科甫·伊凡内奇把钱装在帽子里,进入院子,然后走出大门外。他一面走一面往两边张望,可是食堂掌柜不在。

“喂!”亚科甫叫一声。

从道口的拦木那儿走出一个乌黑的人影,迟疑不决地往他这边走过来。

“为什么您四处乱走?”亚科甫认出食堂掌柜,恼火地说。

“给您:这儿差不多有五百卢布。……家里没有多的了。”

“好,……多谢多谢,”谢尔盖·尼卡诺雷奇贪婪地抓住钱,塞进衣袋,喃喃地说。他周身发抖,尽管天黑,这却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您,亚科甫·伊凡内奇,自管放心。……我何苦去张扬呢?我跟这件事不相干,我来过一趟,后来就走了。俗话说得好,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瞧见,……”他说,接着叹口气,补充一句:“这该死的生活啊!”

他们默默无言地站了一忽儿,谁也不看谁。

“您为了点小事,上帝才知道是怎么搞的,……”食堂掌柜说,身子发抖。“我本来坐在那儿,算我的帐,忽然听见吵闹声。……我往房门里一看,您正为了斋期用的油……。如今他在哪儿?”

“躺在厨房里。”

“您得把他搬到别处去。……还有什么可等的?”

亚科甫默默地把他送到火车站,然后走回家里,套上马,准备把玛特威送到里玛罗沃去。他决定把他送往里玛罗沃树林,丢在大路上,然后对大家说,玛特威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了,没有回来,于是大家就会认为他是在路上被人杀害的。

他知道这骗不了谁,可是活动一下,做点事,忙忙碌碌,总不象坐在这儿干等着那么难受。他把达淑特卡叫来,跟她一 块儿把玛特威运走。阿格拉雅留下来收拾厨房。

亚科甫和达淑特卡回来的时候,道口的拦木放下来了,他们只好停住。一长列货车由两个火车头拉着,开过来,沉重地吐气,从炉膛里喷出一股股紫红色的火焰。前面的火车头在道口那儿看见火车站,就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拉汽笛了,……”达淑特卡说。

最后,这列火车开了过去,看守人不慌不忙地把拦木升起来。

“是你吗,亚科甫·伊凡内奇?”他说。“我没认出来,那你要发财了。”

后来,他们回到家里,该睡觉了,阿格拉雅和达淑特卡就在茶室里地板上并排躺下,亚科甫躺在柜台上。他们睡下以前,没有向上帝祷告,也没有点亮神像前面的灯。三个人都睡不着,一直熬到天明,可是一句话也没说,通宵觉得上面那个空楼里似乎有人在走动。

过了两天,从城里来了区警察局局长和一个侦察官,先在玛特威的房间里,后来在整个小饭铺里搜查一遍。他们先审问亚科甫,亚科甫供述,玛特威在星期一傍晚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受圣餐,在路上大概被那些眼前在铁路线上做工的锯木工人打死了。侦察官问他:为什么玛特威躺在大路上,而他的帽子却留在家里,难道他会不戴帽子到韦杰尼亚皮诺村去?为什么他的头给人砸破,他脸上和胸前满是乌黑的血迹;而大路上,他身旁的雪地上,却连一滴血也没有?亚科甫心慌意乱,茫然失措,回答说:“不知道,老爷。”

亚科甫非常害怕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宪兵来了。本村的警察在祈祷室里不住地吸烟,阿格拉雅对他破口大骂,而且把区警察局局长也骂一顿。后来,亚科甫和阿格拉雅从院子里被押出去,农民们挤在大门口,说:“拜神的人给押走了!”

大家似乎挺高兴。

在审讯中,宪兵直截了当地指出:亚科甫和阿格拉雅杀害玛特威为的是不把家产分给他;玛特威自己有钱,如果没有搜到这笔钱,那显然是被他们吞没了。达淑特卡也受到审问。她说玛特威叔叔和阿格拉雅姑姑为了钱天天相骂,几乎打起来,叔叔有钱,因为他甚至送过他的一个什么“宝贝儿”九百卢布。

达淑特卡独自留在小饭铺里。现在再也没有人来喝茶或者喝酒了。她时而收拾房间,时而喝蜂蜜,吃小面包圈。可是过了几天,道口看守人受审,他说星期一深夜看见亚科甫和达淑特卡一道从里玛罗沃来。达淑特卡就也被捕,押进城去,下了狱。不久又从阿格拉雅的供词里弄明白,行凶的时候谢尔盖·尼卡诺雷奇也在场;于是,他的家被搜查一遍,在一个不平常的地方,在火炉底下的一双毡靴里,找到了那笔钱,都是些一卢布的小票子,共三百张。他起誓说这些钱是他做生意赚来的,又说他有一年多没到小饭铺里去了,可是证人们供称,他穷,近来非常缺钱,每天都到小饭铺去向玛特威借钱。宪兵说,发生命案的那天,他自己就跟食堂掌柜到小饭铺里去过两次,帮他去借钱。大家连带想起来,谢尔盖·尼卡诺雷奇星期一傍晚没有在车站接一列客货混合列车,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他也被捕,给押进城去了。

过了十一个月,法院开庭公审。

亚科甫·伊凡内奇老多了,也瘦多了,讲起话来声音很低,跟病人一样。他觉得自己衰弱,可怜,比别人低一头,看来,由于他在监狱里一刻不停地感到良心的痛苦,受到幻想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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