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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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骨头-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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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有个动物园,她经常坐在通往动物园小径旁的长椅上观看,碎石路另一头有个保姆带着小孩出来玩,还有一些成年人独自坐在树阴下看书。虽然走得很累,但她依然从背包里拿出日记,她翻开日记,放在膝上,手上拿支笔假装写东西。她知道一个人坐在公园时,最好装出有事情做的样子,不然就会有奇怪的人过来搭讪。日记是她最亲密、最重要的朋友,日记里装着她所有的心事。

坐了一会儿,她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保姆在毯子上睡着了,小女孩一个人走来走去迷了路,眼看就要走进公园和五马路之间的玫瑰花丛。露丝回过神来,正想和普通人一样不顾一切地大声警告小孩的保姆,但冥冥之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惊醒了保姆,她醒来之后猝然坐直,高声喝令小女孩回来。

在这种时候,露丝总觉得天堂与人间仿佛存在着相互对照的密码,一组是平安长大的小女孩,另一组则是不幸遇害的小女孩,两者之间好像有着某种神秘的无法摆脱的关联。保姆收拾好东西,卷起毛毯,准备带着小女孩离开,露丝这才看到刚才是谁警告了保姆,那是一个小女孩。很久以前,小女孩迷路走进玫瑰花丛,自此就消失无踪。

从小女孩身上的衣服判断,露丝知道这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但她只看到小女孩一个人,不知道事情发生在白天或是黑夜,小女孩身旁没有保姆,也没有妈妈,小女孩就这么失踪了。

我和露丝一起坐下来,她翻开日记,在里面写道:“时间?小女孩在中央公园迷路走向树丛,白色的衣领镶着丝边,好精致。”写完之后她合上日记,顺手把日记放回背包里。不远之处的动物园里有座企鹅馆,到那里去坐坐通常能减轻她的痛苦。

我们整个下午都待在馆里,展场四周的座椅铺着绒毡,她一身黑衣,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远远看去只看到她的脸庞和双手。企鹅摇摇摆摆地前进,一面发出咯咯的叫声一面潜进水里,它们姿态笨拙地滑下栖息的岩石,一到水里却变成穿着燕尾服的勇士。小孩子把脸贴在玻璃箱上兴奋地大叫,露丝数数活生生的小孩,也细数在场有多少孩童的阴魂。展示馆内四处洋溢着小孩愉快的笑声,只有在这短暂的一刻,她才能将鬼魂的哀鸣逐出脑外。

毕业典礼后的那个周末,小弟像平常一样早起。七年级的他每天在学校买午餐,他参加学校的辩论队,上体育课时,他也像当年的露丝一样,总是拖到倒数第一二个才进体育馆。他不像琳茜那么喜欢运动,外婆说他只会练习摆出“高傲的姿态”。

他最喜欢的不是级任老师,而是一位图书馆馆员,这个高瘦、苍白、一头硬发的女人的保温壶里装着热茶,她时常一边喝茶一边说年轻时住在英国的事情。受到她的影响,小弟好几个月讲话都带着英国腔调,琳茜看英国广播公司制播的名著剧场时,他也显得非常有兴趣



妈妈离开后,家里的花园荒芜下来,前一阵子小弟问爸爸能不能让他重新整理花园,爸爸回答说:“当然可以,巴克,好好干吧。”

他的确非常认真,甚至到了超乎寻常不可思议的地步。晚上睡不着时,他就详细翻阅园艺目录,看得几乎出神。他还翻阅了学校图书馆里所有关于园艺的藏书。外婆建议他种些荷兰芹和紫苏,霍尔则说茄子、香瓜、小黄瓜、胡萝卜和豆子之类“有用的植物”比较好,小弟觉得两人说的都没错。

他不喜欢书上说的方法,书上建议将花卉和蕃茄分开种,香料最好种在花园的角落,他觉得这些建议没什么道理,决定照自己的方式试试看。他每天缠着爸爸帮他带种子回来,还主动跟外婆去买菜,外婆看他在超市里殷勤地帮忙取东西,买完菜之后只好带他到花店买一小盆花。就这样,他慢慢地将花草种满了园子。他现在等着蕃茄成熟,也等着看雏菊、牵牛花、紫罗兰和鼠尾草萌芽,小时候搭盖的城堡现在成了工具间,里面摆着他的工具和补给品。

七十岁的她相信时间能证明一切

外婆知道总有一天,巴克利会明白他不能把花草蔬果全部种在一起,园中的花草也不会同时萌芽。胡萝卜和马铃薯在地底下越长越大,最后一定会干扰了小黄瓜的生长;生命力旺盛的杂草说不定会盖过荷兰芹;活跃于园中的害虫也可能咬坏脆弱的花蕊。但她什么也没说,耐心等待巴克利自己发现这些事情。

到了这把年纪,她知道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七十岁的她相信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

巴克利把地下室的一箱衣服拖到厨房里,爸爸正好下楼喝咖啡。

“你拿了什么东西啊,小农夫?”爸爸说,他早上心情总是特别好。

“我要打桩把蕃茄围起来。”小弟说。

“它们已经出土了吗?”

爸爸穿着蓝色的睡袍,光脚站在厨房里,外婆每天早上给大家准备一大壶咖啡,爸爸从咖啡壶里倒一杯咖啡,边喝边看着他的小儿子。

“我今天早上刚看到一些嫩芽,”小弟兴奋地说,“它们卷在一起,好像正要张开的手掌一样。”

过了一会儿,当爸爸靠在厨台旁边,把小弟的话重复说给外婆听时,他从后窗看到了小弟从箱子里拿出的是什么东西。箱子里的衣服是我的,琳茜先挑过一次,把她想要的衣服拿走,剩下的摆在我房间里,外婆搬进我房间之后,她趁爸爸上班时,悄悄把琳茜挑剩的衣服收到箱子里,她把箱子放到地下室,箱子上只贴了张写有“保留物品”的小标签。

爸爸放下咖啡杯,穿过纱门,边走边叫巴克利。

“爸,怎么了?”巴克利察觉到爸爸的语气有点不对劲。

“这些是苏茜的衣服。”爸爸走到巴克利跟前旁边,平静地说。

巴克利低头看看手上那件黑色的方格呢连衣裙。

爸爸走近一点,从小弟手上拿过裙子,然后默默地把小弟散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捡起来,他紧抓着我的衣服,一语不发地走回屋里,看起来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小弟心中冒出了一股无名火。

只有我看到小弟的怒火,一阵红潮从他的耳后蔓延到脸颊、下巴上,白皙的脸上逐渐染上一抹晕红。

“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些衣服?”他问道。

爸爸听了觉得好像有人在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为什么我不能用这些衣服来围蕃茄?”

爸爸转过身,看着满脸怒容的小儿子,儿子身后是一排挖得整整齐齐的园圃,泥土地上四处可见小小的种子。“你怎么可以问我这个问题?”

“你必须做个选择,这太不公平了。”小弟说。

“巴克?”爸爸把我的衣服紧抱在胸前。

我看着巴克利越来越生气,他背后的秋麒麟树丛绽放出金黄色的光芒,从我过世到现在,已经长高了一倍。

“我烦死了!”巴克利大喊,“奇莎的爸爸过世了,她还不是好好的!”

“奇莎是你的同学吗?”

“没错!”

爸爸愣在那里,他可以感觉到光溜溜的脚踝和双脚沾满了露水,踩在脚底下的土地又湿又冷,似乎带着某种征兆。

“喔,真令人难过啊。她爸爸什么时候过世的?”

“爸,他什么时候死的并不重要,你还是不明白!”巴克利猛然转身,狠狠地践踏刚冒出来的蕃茄嫩芽。

“巴克,你停下!”爸爸大喊。

小弟转身看着爸爸,泪流满面。

“爸,你就是不明白!”他说。

“对不起,”爸爸说,“这些是苏茜的衣服,我不能……唉,可能没道理,但这些是她的衣服,她以前穿过这些衣服啊。”

“你把小鞋子拿走了,对不对?”小弟说,他停止了流泪。

“你说什么?”

“你拿走了小鞋子,你从我房间里拿走了小鞋子。”

“巴克,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把玩大富翁的小鞋子收了起来,但小鞋子却不见了。一定是你拿走的!你的做法就像是她只属于你一个人。”

“你把话讲明白。这和奇莎的爸爸有什么关系?”

“把衣服放下来。”

爸爸慢慢地把衣服放在地上。

“这和奇莎的爸爸没有关系。”

“告诉我跟什么才有关系!”爸爸只能靠直觉猜测,他好像回到刚动完膝盖手术的那个晚上,止痛药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清醒之后,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五岁的儿子坐在他身边,小巴克利等着爸爸张开眼睛,然后他就可以对爸爸说:“你看,我在这里!”

“她已经死了。”

那天晚上爸爸躺在医院病床上

虽然事隔多年,爸爸听了心中依然刺痛,“我知道。”

“但你表现得却不是如此,奇莎的爸爸在她六岁时就过世了,奇莎说她几乎不想他了。”

“她会的。”爸爸说。

“但你要拿我们怎么办呢?”

“拿谁怎么办?”

“我们!爸爸,我和琳茜!妈妈就是因为受不了,所以才走的。”

“不要这么激动,巴克。”爸爸说,他呼吸越来越困难,但依然尽量保持镇定。忽然间,他心中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什么?”爸爸说。

“我什么都没说。”

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

“对不起,”爸爸说,“我觉得不太舒服。”他站在潮湿的草地上,双脚冷得难以置信。他的胸口好像有个大洞,园中的蚊虫绕着空荡荡的胸腔飞舞,耳际依然回荡着同一个微弱的声音:放手吧。

爸爸忽然跪倒在地上,双臂不自主地摇晃,好像进入了梦乡,但全身似乎有针在扎。小弟立刻冲到他身旁。

“爸?”

“巴克——”爸爸语带颤抖,声嘶力竭地呼喊小弟。

“我去叫外婆。”巴克利飞快地跑回屋内。

爸爸倒在地上,脸颊歪向我的旧衣服抽搐着,虚弱地喃喃自语:“你永远做不出选择的。你们三个,我每个都爱。”

那天晚上,爸爸躺在医院病床上,插在他身上的监视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低鸣。绕着他的双脚,在他身旁飞舞的时间到了,我可以安安静静地把他带走,但我能把他带到哪里呢?

病床上方的时钟分分秒秒地移动,我想起一个常和琳茜玩的游戏,以前我们经常待在院子里,一边摘下雏菊的花瓣,一边不停重复:他爱我,他不爱我。墙上钟声滴答作响,我跟着钟声,心里按以前的节奏默默念着:“为我死,别为我死;为我死,别为我死。”我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看着爸爸心跳越来越弱,我心里也充满了挣扎,如果爸爸死了,他就可以永远陪伴我,这样想难道错了吗?

巴克利待在他房里,他把被单拉上来抵着下巴,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呼啸的救护车带走了我们的爸爸,琳茜开车和他一起到医院,但他却只能跟到急诊室外面。琳茜虽然什么也没说,小弟心中却由此升起一股强烈的罪恶感。琳茜只是重复地问两个问题:“你们谈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小弟最怕失去爸爸,爸爸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虽然他爱琳茜、外婆、塞谬尔和霍尔,但没有人能像爸爸这样让他牵肠挂肚。不管是白天或是黑夜,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动,留心爸爸的举动,好像一不注意就会失去爸爸。

爸爸的这一边是我,另一边则是小弟;一边是已经过世的女儿,一边是活生生的儿子,两个都是他的子女,两个都有着同样心愿。我们都希望爸爸永远陪在身旁,但他却不可能同时满足我们的愿望。

巴克利从小到大,爸爸只有两次没有送他上床睡觉。一次是爸爸到玉米地找哈维先生的那个晚上,一次则是现在。此时此刻,爸爸躺在医院里,医生们正观测他的病情,以免心脏病再度发作。

巴克利知道他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想着这些小孩子的事,但我了解他的心情。爸爸非常会哄小孩子上床睡觉,睡前的亲吻美妙极了。每晚睡觉之前,爸爸总是先拉下百叶窗,用手顺顺叶片,确定没有叶片翘起来,叶片如果翘起来,晨光就会在他进来叫醒儿子之前吵醒巴克利。接着爸爸走到床边,小弟兴奋得胳膊和腿上起了鸡皮疙瘩。这种期待是如此甜蜜。

“巴克,准备好了吗?”爸爸问道,小弟有时大喊“讯号收到”,有时大叫“起飞”,但如果他只想赶快开始的话,他就大叫“好了”!爸爸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床单的两角、把薄薄的床单折好放在手里,然后两手一摊,整片床单就轻飘飘地落下。如果用巴克利的床单,落下的是一团蓝色的云彩,如果用我的床单,飘下的则是浅紫的云雾。床单从小弟头上像降落伞一样奇妙地张开,轻盈地飘落,飘得那么慢、那么漂亮,飘到最后才柔柔地盖住小弟光溜溜的膝盖、额头、脸颊和下巴。床单在空中飘扬,激起阵阵微风,飘落到小弟身上时,四周依然飘散着微风。小弟裹在床单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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