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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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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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做。就是现在,我也知道,你依然死死抓着这毛病,还当它是美德!举个例子罢。大洋国如今在跟谁打仗?〃

〃我被捕的时候,还是在跟东亚国。〃

〃跟东亚国。很好。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着仗,是么?〃

温斯顿抽了一口气。他张开嘴巴要说话,可又住了口。他的眼睛没法离开那仪表。

〃请讲真话,温斯顿。你的真话。跟我说说,你觉得还记得的东西。〃

〃我记得,我被捕之前一星期,我们还没跟东亚国打仗。它还是我们的盟友呢。那会儿是跟欧亚国打仗。这仗打了四年。再以前……〃

奥勃良摆摆手,叫他住口。

〃下一个例子,〃他说。〃几年前你有过一次非常严重的幻觉。有三个人,三个从前的党员,叫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的,被指控背叛和破坏。他们彻底坦白了,被处决了。可你不相信他们犯了被指控的罪。你相信看到了铁证,可以证明他们的坦白是假的。你有种幻觉,仿佛得到了一张照片。你相信手里真的拿过它。那照片就像这一张。〃

奥勃良的手指间,就出现一张长方形的剪报,让温斯顿看了五秒钟。那是张照片……至于是什么照片,没有问题!就是那张照片,是它的复本。照片上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正在参加纽约的一次党会议,十一年前他曾有幸得到它,又当即销毁了的。它在他眼前仅仅停了一瞬间,便给拿开了。然而他看到啦,确定无疑看到啦!他不顾一切拼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朝哪个方向,他都没法动上一点点。一时间他甚至忘掉了那仪表,只想再把那照片抓回来,起码再叫他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存在,〃奥勃良说。

他走到房间另一边。对面墙上就有个记忆洞,奥勃良揭开了盖子。温斯顿看不见,可那薄薄的纸片,就被一阵热风卷开去,火光一闪,无影无踪。奥勃良从墙那边转回来。

〃灰烬,〃他说。〃无法辨认的灰烬。尘埃。它并不存在。它从来就不存在。〃

〃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过!它存在于记忆里面。我就记得它。你也记得它!〃

〃我才不记得它,〃奥勃良说。

温斯顿心一沉。这便是双重思想,真叫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他能够确定奥勃良在说谎,事情就简单了。然而很可能,奥勃良真的忘了那照片。这样的话,他便忘掉了他拒不承认记得这照片,连忘却的过程也忘个一干二净。何以确定这仅仅是个小把戏?兴许,头脑里真就这样疯癫癫地一片乱糟糟,就是这样的思想,才打败了他。

奥勃良沉思着低头打量他。他比方才更像个老师,苦心孤诣地教导一个任性却有出息的孩子。

〃党有句口号,说的是控制过去,〃他说。〃请重复一遍。〃

〃控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温斯顿顺从地重复道。

〃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奥勃良慢慢点头,表示赞同。〃温斯顿,按你的想法,过去是不是真的存在?〃

温斯顿又是觉出一阵徒劳无益。他眼睛盯着仪表,非但不知道答〃是〃还是〃否〃,才能救他不受痛,甚至不知道,他相信的哪个答案才正确。

奥勃良微微笑了起来。〃你还算不上玄学家,温斯顿,〃他说。〃直到今天,你还不想想存在意味着什么。我来让它明确点儿罢。过去,它是不是具体有形地存在于空间里?有没有这个空间,那个空间,固态客体的世界,让过去还在那里活动着?〃

〃没有。〃

〃那末,过去到底存在于哪里?〃

〃在记录里。过去给写下来啦。〃

〃在记录里。还有么?〃

〃在思想里。在人的记忆里。〃

〃在记忆里。很好。那末,我们,党,控制了所有的记录,控制了所有的记忆。于是,我们控制了过去,不是么?〃

〃可你们怎么叫人不去记事情?〃温斯顿嚷起来,一时又忘了仪表。〃记忆是不自觉的。它是在人的内心。你们怎么控制得了记忆?你就没有控制我的!〃

奥勃良重又严厉起来。他把手放到了仪表上。

〃完全相反,〃他说,〃是你才没控制记忆。所以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你到了这里,因为你狂妄自大,不知自律。你不愿拿服从做代价,换来心智健全。你宁愿做个疯子,做单个儿人的少数派。只有纪律严明的头脑,才看得见现实。你以为现实客观,外在,自行存在;你也以为现实的性质不言而喻。你欺骗自己,认为看见了什么东西;你觉着旁人跟你一样,也看见了这些东西。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才不是外在的东西。现实存在于人的思想里,而不是别处。它不在个人的思想里,因为个人能犯错,又会很快死亡。现实,它只在党的思想里,党才是集体的,永恒的。不管什么,只要党说是真理,它就是真理。不通过党的眼睛,就没法看见现实。事实上,你得重新学习啦,温斯顿。需要把自己毁灭,这是种意志的努力。要心智健全,得先做到卑躬屈膝!〃

他停了片刻,仿佛让温斯顿把他的话吸收一下。

〃你还记得么,〃他接着说,〃你在日记里写,自由乃是宣称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

〃记得,〃温斯顿说。

奥勃良举起左手,手背朝着温斯顿,把拇指弯下去,其它四指伸开来。

〃我举的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要是党说是五个不是四个……那,是几个?〃

〃四个。〃

话没说完,他就疼得喘起来。仪表的指针指到五十五。温斯顿全身大汗淋漓,拼命喘息,高声呻吟着,咬紧牙关也忍不住。奥勃良看着他,还是伸着四个手指。他拉回手杆,可这次,痛楚只减轻了一点点。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指针指到了六十。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四个!我还能说几?四个呀!〃

指针肯定在上升,可他看不见。满眼只见到那粗犷严厉的大脸,和那四个手指头。手指头在他的眼前像石柱,粗大朦胧,微微颤动,可绝无疑问是四个。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别这样,别这样呀!别再这样啦!四个呀!四个呀!〃

〃几个手指,温斯顿?〃

〃五个!五个!五个呀!〃

〃不行,温斯顿,这没用。你在撒谎。你还觉着是四个。几个手指,快说!〃

〃四个!啊五个!四个!爱几就几!别这样呀,别叫我疼啦!〃

突然间,他是坐在奥勃良的臂弯里。想来他昏了过去几秒钟,绑他身体的带子便给松了开来。他觉得冷,禁不住发抖,牙齿格格打颤,眼泪流了满脸。一时间,他像婴孩一样抱着奥勃良,直感到那粗壮的胳膊围着他的肩膀,出奇地舒服。他觉得奥勃良便是他的保护人,痛苦全来自外边,来自别处,惟有奥勃良才会救他逃出这痛楚。

〃你学得真慢,温斯顿,〃奥勃良温和地说道。

〃我有啥办法?〃他抽泣着说,〃我怎能看不见眼前有什么?二加二就等于四嘛。〃

〃有时候是四,温斯顿。有时候是五。有时候又是三。还有的时候,它是四是五又是三。得再加把劲儿啦。变成个心智健全的人,可不容易哟。〃

他把温斯顿放回床上躺下来。四肢的带子又绑紧,不过现在他不疼又不抖,只觉得全身虚弱发冷。奥勃良朝一个白大褂点点头,方才那人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动。白大褂弯下腰,仔细看看温斯顿的眼睛,探探他的脉搏,俯下耳朵听听他的心脏,敲敲这儿拍拍那儿,向奥勃良点点头。

〃再来,〃奥勃良说。

温斯顿全身又是一阵疼。指针准到了七十、七十五。他闭上眼睛,明知道手指依然在,依然是四个。要紧的是痉挛过去之前可别死过去。他也无暇顾及会不会叫出来。痛楚又减退了下来。他睁开眼,见奥勃良把手杆拉了回来。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我想,就是四个。我倒想看见五个。我真想看见五个。〃

〃你想怎么样?骗我说你见了五个?还是真要看见五个?〃

〃真要看见五个。〃

〃再来,〃奥勃良说。

恐怕指针到了八十……不,九十。温斯顿只能断断续续记起来,他怎么这样疼。他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在眼皮外边,手指的森林跳着什么舞,进进出出,时隐时现。他心里打算数一数,却无法记起为什么数。他只知道数数几根压根儿不可能,因为五和四神神秘秘的是一体。疼痛又减退了下来。他张开眼,发现他看到的依然没有变。数不清的手指,像移动的树,朝四面八方胡乱动,时隐时现。他便又闭起了眼睛。

〃我伸了几个手指,温斯顿?〃

〃不知道。不知道。再这么干,我就要死啦。四个,五个,六个……实说,我不知道。〃

〃好点儿啦,〃奥勃良说。

一根针刺进温斯顿的胳膊。几乎同时,一种狂喜般的暖流涌遍了全身,痛楚顿时变得朦朦胧胧。他张开眼睛,感激地看着奥勃良。看那粗犷的线条,深深的皱纹,丑陋无比然而聪颖绝伦,他的心不禁一阵翻腾。要是他能够动一动,他会伸出手,抓住奥勃良的胳膊。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爱他爱得这样深,这也不仅仅因为,奥勃良为他止住了痛楚。他想起了那个老问题……不知道奥勃良是朋友,还是敌人;可是说到底,这样的问题就无关宏旨。奥勃良能跟他谈话呀。或许,一个人可以没人爱,但绝不可以没人懂。奥勃良把他折磨得要发疯,有段时间简直要了他的命。可这没关系!他们是知己……如果说知己的意义比友谊更深刻,他们便是这样。总有个地方,他们可以见见面,谈谈心,虽然没人说过在哪里。奥勃良低头看着他,看那神情,他心里想的一模一样。等他再开口,那语气变成了平静的聊天口吻。

〃知道你在哪儿么,温斯顿?〃他问。

〃不知道。我猜,爱护部罢。〃

〃你知道在这儿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我想,有几个月啦。〃

〃你想我们为什么把人带到这儿来?〃

〃叫他们坦白。〃

〃不,不对。再说。〃

〃惩罚他们。〃

〃不对!〃奥勃良叫了起来。他声音大变,脸色顿时变得严厉激动。〃不对!不光要你们坦白,不光要惩罚你们。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要把你们带到这里来?要给你们治病!要叫你们心智健全!要知道,温斯顿,到这儿来的人,走的时候没有治不好的!你那些蠢兮兮的罪,我们不感兴趣。党不关心表面的行为,我们关注的是思想!我们不只是消灭敌人,我们要改造他们!懂我的意思吗?〃

他弯腰向着温斯顿,那面孔离得太近啦,看上去大得要命,从下面看,又丑得怕人。而且,他的脸上一片兴奋,一片疯狂。温斯顿又是心里一紧,恨不得缩到床里面去。没说的,奥勃良逞起性子,会扳动手杆的。可就在这时,奥勃良转过身去,踱了一两步。他平静一点,接着说下去:

〃头一点你要明白,在这个地方,就不存在殉道的问题。你一定读过从前的宗教迫害。中世纪,就有过宗教法庭。那是场失败!它是要根除歪理邪说,到头来却使之长存不朽。一个异端烧死了,千百个异端站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宗教法庭公开杀死敌人,杀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悔悟:其实,杀死他们,就是因为他们不悔悟。人们被杀死,因为他们不肯放弃自己真正的信仰。自然啦,一切光荣便要归给牺牲者,一切羞辱却得归给烧死他们的宗教法庭。后来,到了二十世纪,出了批所谓的极权主义者。这就是德国的纳粹,和俄国的共产党。俄国人迫害异端,比宗教法庭还残酷。他们觉得,从过去的错误吸取了教训;他们知道,不管怎样,绝不应该制造殉道者。把牺牲者送去公审前,先成心消灭他们的尊严。用严刑拷打,用单独囚禁,把他们变成卑鄙畏缩的可怜虫,叫他们交代什么,他们就交代什么。他们给自己身上泼脏水,骂别人,护自己,哭哭泣泣求饶恕。可是没过几年,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啦。死人变成了殉道者,他们的下场,给忘个干干净净。这又是为什么?首先,他们的交代显然是假的,伪造的。我们才不犯这样的错!这里所有的坦白交代全是真的。我们要它们是真的!况且,我们绝不允许死人站起来反对我们。别指望后世会为你辩护,温斯顿。后世根本不知有你这个人。历史长河里,你早被擦得干干净净。我们会把你变成气儿,把你注入到太空里。你什么全都留不下;档案里没有名,记忆里没有影。在过去,在未来,你都给消灭个干净。你将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干吗还要费神拷打我?温斯顿不由得心里抱怨。奥勃良停下脚,倒好像温斯顿把他的想头大声说了出来。他把丑陋的大脸凑近温斯顿,眯起了眼睛。

〃你在想,〃他说,〃既然我们是要把你彻底消灭掉,叫你的所作所为一律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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