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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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之名-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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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个却是贞洁的。不过这两幅人像外形都画得很女性化,愈看愈不觉得有什么差别。我又一次感到内心的激荡,礼拜堂的圣母玛利亚和美丽的玛格丽特形象变得交叠了。

“我真该死!”我咒骂自己,“我疯了。”决定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

幸好楼梯就在我的近处,我冲下楼去,顾不了跌跤摔倒或熄灯的危险。我跑到了写字间,却不敢在那里逗留,又往通向餐厅的楼梯冲去。

一下了楼,我便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月光异常明亮,在图书室里绝不可省的油灯,在这里几乎成了多余的。然而,我并没有把灯吹熄,仿佛是想借灯光得到慰藉。由楼梯一路直冲下来,使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所以我决定喝口水,使紧张的情绪平息下来,反正厨房就在隔壁而已。我走过餐厅,缓缓打开将大教堂楼下隔成两半的门。

就在这时,我非但没感到放松,反而备觉惊恐。因为我立刻意识到厨房里还有别人在,就在面包炉附近——至少我瞥见那个角落有一道光芒。在恐慌中,我忙把我的油灯吹熄。我不敢动,事实上,另一个人(或一些人)也立刻把灯熄了,不过那也于事无补,厨房里皎洁的月光,依然在我眼前的地板上照出了一些令人困惑的黑影。

我僵立在那儿,既不敢后退,也不敢前进。我听见一个结巴的声响,觉得其中好像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然后由炉子旁一团模糊的阴影中,有个矮胖黝黑的身躯移开了,溜向微微打开的外门,潜到室外,又把门关上。

我仍站在厨房和餐厅间的门槛上,炉子旁还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没有移动。模糊,而且——怎么说呢?——发出了呻吟声。那像是一种压抑的哭泣声,惊恐的啜泣。

能够使一个害怕的人增加勇气的,莫过于另一个人的害怕了。但驱使我走向那个黑影的并不是恐惧,倒不如说,一种如同我有幻觉时所感到的沉醉,迫着我前进。厨房里有一股味道,很像昨晚在图书室内将我熏倒的烟气,也许并不是同样的物质,但对我过度兴奋的感官却有相同的效果。我闻到一股苦辣味儿,像厨子用来增加酒香的紫云英液、明矾或酒石。或者一如后来我所获悉的,那时他们正在酿制啤酒(在半岛北部地区,这可是一件大事),所用的材料和我祖国的差不多,石南、桃舍娘和野生迷迭香。这些香料不只刺激着我的鼻孔,更刺激我的心智。

我的理智警告我离开那个呻吟的东西,那必然是魔鬼为我召来的女妖。可是某种欲望却怂恿我前行,似乎我想参与一件神奇的事。

因此我向那个影子走近,直到在透过高高的窗子照进来的月光中,我看清那是一个女人,浑身颤抖,胸前揣着一个包袱,向后退向炉口,低声哭泣。

愿上帝、圣母、天堂所有的圣灵帮助我说出其后所发生的事。而今我已是个老僧,住在梅勒克这所庄严的修道院里,也是安宁沉谧的避难所。为了我谦逊、崇高的地位,我应该无比的虔敬谨慎,只说有某种邪恶的事发生了,但却不宜详述,如此我的读者和我都不会感到困扰。

可是我既已说着那些遥远的事件,便决心说出一切真相。真相自然是不可遮掩的,不该因我们的兴趣或羞耻而将它分割。问题是,我必须说出当时的所见所觉,而不是现在的看法和回忆(尽管我的记忆仍十分鲜明,我也不知道是事后的追悔,使得这些情况和思想牢牢地嵌在我的脑海中呢,或者是同样的懊悔仍折磨着我,使得我埋藏在心中的耻辱清清楚楚地复苏)。这点我是办得到的,像个编年者一样忠实。因为只要我闭上眼睛,不但可以说出当时我所做的每件事,也能说出我的想法,就像在抄录那时写就的一份文稿。因此我必须这样开始,圣米迪勒保护我,由于我未来读者的启发和我自己鞭笞内心的愧疚,现在我要说出一个年轻人可能怎么向魔鬼的陷阱屈服,让大家明白这些陷阱和诱惑,日后再有人面临之时,便可击败它们。

那是一个女人,或者该说,是一个女孩。到那时为止(以后亦然,感谢上帝),我没有什么和异性相处的经验,所以也说不出她可能是几岁。我只知道她很年轻,是个少女,也经过了十六或十八个春季,也许二十了。最让我惊讶的是,那个形象看起来是那么的真实。那不是幻觉,而且我觉得她是无害的。也许因为她在颤抖,像一只冬天里的小鸟,又在嘤嘤啜泣,而且显然很怕我。

我想,大概是由于我的眼神十分柔和,那女孩逐渐平静下来,也不再向后退了。我猜想说不定她听不懂我的拉丁语,便本能地用日耳曼方言和她交谈。这使她吓坏了,也不知是因为对不懂日耳曼语的人而言,这种语言的腔调粗厉,还是因为这声音使她联想到什么不愉快的经验,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有对她微笑,想着姿势和脸孔的语言往往比言词更通用的。她这才安下心来,也对我笑笑,说了几句话。

我对她所操的方言所知甚少,那和我在比萨所学到的一点并不相同。可是从她的语气我意识到她是在对我说着甜言蜜语,她好像是在说:“你好年轻,你好英俊……”※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对一个从小住在修道院的见习僧而言,听见别人夸赞他的美是很稀罕的。事实上,年老的僧侣总是在告诫我们外在美是稍纵即逝的,而且要将它视为卑下。但恶魔的陷阱是很厉害的,我必须承认这番赞美虽是虚伪的,却听得我十分受用,使我充满一种难压抑的情感。尤其是当那个女孩说话时,她还伸出了手,直到她的指尖触到我当时仍光滑无须的脸颊。我觉得兴奋而狂热,但那时候我却未感觉到心里有一丝罪恶。当魔鬼想要试探我们,把我们心灵的美德驱逐时,就是这样的。

我的感觉如何呢?我又看到了什么?我只记得最初那一刹那的情绪是难以诉诸言词的,因为我的舌头和我的心智都没有受过如何说出这种感觉的训练。直到我记起了别的心灵语言,那是我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听到的,说话者的目的显然并不相同,却和我当时的喜悦奇妙地吻合,仿佛那本来就是用来描述那种感觉的。这些深藏在我记忆中的话,浮到了我的唇边,我忘了它们在《圣经》中,或者是在圣徒的福音书中,是用来表达完全不同、更为光灿的事实。但是在圣徒们所说的欢欣,和我骚动的灵魂在那一刻所感觉到的喜悦,真有什么不同吗?在那当儿,我心里已不认为有什么微妙的差异了。我想,这正是地狱深渊里狂喜的迹象。

突然间,我觉得那女孩就是《圣经》《歌中之歌》中所描述的那个黑暗但貌美的处女。她穿着一件线已磨绽的粗布衣裳,前襟不合宜地敞开,颈子上戴了一条颜色极淡的宝石串成的项链,我想那并不是很名贵的东西。但她的头傲然地挺立在白如象牙的颈子上,她的眼睛如潭水般清澈,鼻梁如黎巴嫩塔那么挺,她的头发像是紫色的。是的,在我看来,她的头发丰厚,犹如一群羊。牙齿像刚洗完澡的羊,一对一对走出来,排列得整整齐齐。

我不禁低语道:“看呀,你是多么美,我的爱。看呀,你是美丽的。你的头发就像一群躺在基列山旁的羊,你的唇就像一条红线,你的下巴就像一瓣石榴,你的颈子就像大卫在上面挂了一片小银盾的塔。”我惊恐而焦急地暗想,这个如黎明般站在我眼前,如月亮般柔美,如太阳般耀眼的女人究竟是谁?

这时那女人向我挨近,把她刚才一直按在胸前的包袱丢到一个角落里去。她举起手抚摸我的脸,重复着刚才我已听过的话。

我不知道是该逃开她,还是更靠近她,脑海中震动不已,仿佛约书亚的喇叭就要把耶利哥城的城墙震塌了。我想要碰她,同时又怕触摸她时,她却开心地笑着,发出快乐的母羊般压抑的吟声,把系住衣服的带子解了开来,让衣服从她身上滑落,一如夏娃在伊甸园里出现在亚当前一样的,站在我的面前。我喃喃低语,重复乌伯蒂诺所说的话,因为我觉得她的胸脯就像两只孪生的小鹿,倚在百合花之间,她的肚脐是个绝不盛放劣酒的酒杯,她的小腹是一堆和百合花堆放在一起的麦子。

“o porta clausa,fons hortonim,cella custos unguentomm,ce11a pigmentaria!”我叫着,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躯体,感觉到它的温暖,并闻到一股以前从未闻过的香味。我想起了这样的话:“孩子,当疯狂的爱来临时,人类是无能为力的!”我领悟到,不管我现在感觉到的是魔鬼的陷阱或是天堂的恩赐,我是没有力量抵抗驱策我的冲动的。我大声喊道:“上帝!赐给我防卫的力量吧!”因为由她的唇呼出了甜美的气息,她那双穿着凉鞋的脚又是那么纤柔,她的腿像列柱般直,两腿交接之处犹如珍宝,只有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才塑造得出这样的作品。哦,爱,欢乐之女,一个国王被俘虏在你的秀发间了。我喃喃低语,任由她抱住我,两人一起倒在厨房的地板上。也不知是我自己动手的,还是她的诡计使然,我发现我已挣脱了僧衣,但我们对于裸露的躯体却不觉得羞耻。

她用嘴亲吻我,她的爱比酒还要醇,她的肌肤有种甜美的香郁,在珍珠项链和耳环的衬托下,她的须项和脸颊无比的柔美。

看呀,你是美丽的,我的爱,看你是美丽的,你的眼睛就像鸽子(我说),让我看你的脸,让我听你的声音,因为你的声音悦耳,你的脸迷人,你令我销魂,我的姊妹,只要你一回首一顾盼,便令我销魂。你的唇像蜂巢般开启,蜂蜜和牛奶就在你的舌下,你的气息像苹果,你的酥胸是两串葡萄,你的味道是令人迷醉的酒,直流进我的唇和齿间……,一道泉水,甘松和番红花,昌蒲和肉桂,没药和芦荟。我吃了掺有蜂蜜的蜂巢,喝了加了牛奶的酒。她是谁?这个如黎明般升起,如月亮般柔美,如太阳般耀眼,如高举旗帜的军队般可怕的女人是谁?

哦,上帝,当心神恍惚的时候,惟一的效能就是爱你所看到的,(难道那不是真的吗?)至高的快乐就是拥有你所有的,喜悦的人生是在它的泉源喝醉,(不是有人这么说过吗?)我们要在生命的真正风味中过着永恒的道德生活……这就是我所想的。我觉得预言终于实现了,当那个女孩慷慨地赐予我无法形容的甜蜜,我的整个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只眼睛,前方和后方,我突然看得见四周的一切。我意会到,由此,由爱,和谐和温柔一起创造出来,一如善和吻和圆满,就像我已听说过的,想着我必定会再得到别的领悟。当我的喜悦就要达到极点之时,有一刹那我记起了说不定我所经历的,在这深夜里,是正午的魔鬼的化身,他终于对迷惑的心灵现出恶魔的真本性,他知道怎么攫获灵魂,诱惑躯体。可是我立刻又相信我的迟疑才是可怕的,因为我所经历的是至善至圣的,每一秒钟都令人备觉甜蜜。正如被阳光所照透的空气变得光灿清晰,不再像被照亮,而像是光线本身。我觉得自己也在液化中溶解了,我仅存的力气就只够让我喃喃念着赞美诗上的一段:“看我的胸部如密封的新酒盛在新的容器内。”

突然间我看到一道闪亮的光芒,中间是鲜红色的,向上窜出一股火焰,那光芒围住了火焰,那火焰穿透金色的形体,那道灿然的光和那股熊熊的火焰一起烧透了整个身影。

在半昏迷中,我倒在那身体上。在最后的奋力时,我了解了那火焰包含了灿烂的亮度,不寻常的活力和极端的炽烈,但它拥有的亮度亮得可以照明,而那炽烈又可能燃烧。那时才体会到深渊,以及它所现出的更深的深渊。

现在(也许是为了我重述的罪恶所带给我的恐惧,或是由于回想那事件时熟悉的愧疚),我用颤抖的手写着这几行,意识到我在描写那邪恶迷醉的一刻,所用的正是不过几页前,我在描述烧死佛拉谛斯黎信徒迈克尔的那场火时,所使用的字眼。我的手用同样的语词写出这两件完全不同的经验,并不是无意中的巧合,因为当时这两件经历可能使我有相同的感受,直到现在我试着在这羊皮纸上追溯它们时,才了然于心。

这两件迥异的事件中有种类似的神秘现象,可以用相同的名称形容,正如神圣的事也可以用世间的辞汇来界定,借着模棱两可的记号,上帝可以被称为铁或豹子;死亡可以被称为剑;喜悦,火焰;火焰,死亡;死亡,深渊;深渊,地狱;地狱,狂暴。

为什么年轻的我,要以圣徒用来形容“生”之狂喜的话语,来形容殉教者迈克尔令我难忘的“死”之狂喜呢?然而我却不能避免以描写世间欢乐之狂喜同样的话语来叙述,虽然这种欢乐事后立刻使我有种死亡和毁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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