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9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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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9年作品-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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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等她的丈夫到此地来。可是他寄来一封信,通知她说他的眼睛出了大毛病,要求他的妻子赶快回家去。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就慌忙起来。

“我走了倒好,”她对古罗夫说。“这也是命运注定的。”

她坐上马车走了,他送她去。他们走了一整天。等到她在一列特别快车的车厢里坐好,等到第二遍钟声敲响,她就说:“好,让我再看您一回 。……再看一眼。这就行了。”

她没有哭,可是神情忧伤,仿佛害了病,她的脸在颤抖。

“我会想到您,……念到您,”她说。“求主跟您同在,祝您万事如意。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您也别记着。我们永远分别了,这也是应当的,因为我们根本就不该遇见。好,求主跟您同在。”

火车很快地开走,车上的灯火消失,过一忽儿连轰隆声也听不见了,好象什么事物都串通一气,极力要赶快结束这场美妙的迷梦,这种疯狂似的。古罗夫孤身一个人留在月台上,瞧着黑暗的远方,听着螽斯的叫声和电报线的嗡嗡声,觉得自己好象刚刚睡醒过来一样。他心里暗想:如今在他的生活中又添了一次奇遇,或者一次冒险,而这件事也已经结束,如今只剩下回忆了。……他感动,悲伤,生出一点淡淡的懊悔心情;要知道,这个他从此再也不能与之见面的年轻女人跟他过得并不幸福;他对她亲热,倾心,然而在他对她的态度里,在他的口吻和温存里,仍旧微微地露出讥诮的阴影,露出一个年纪差不多比她大一倍的幸福男子的带点粗鲁的傲慢。她始终说他心好,不平凡,高尚;显然,在她的心目中,他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这样说来,他无意中欺骗了她。……这儿,在车站上,已经有秋意,傍晚很凉了。

“我也该回北方去了,”古罗夫走出站台,暗想。“是时候了!”



在莫斯科,家家都已经是过冬的样子了,炉子生上火,早晨孩子们准备上学、喝早茶的时候,天还黑着,保姆就点一忽儿灯。严寒已经开始。下头一场雪的当儿,人们第一天坐上雪橇,看见白茫茫的大地,白皑皑的房顶,呼吸柔和而舒畅,就会感到很愉快,这时候不由得会想起青春的岁月。那些老菩提树和桦树蒙着重霜而变得雪白,现出一种忠厚的神情,比柏树和棕榈树更贴近人的心,有它们在近处,人就无意去想那些山峦和海洋了。

古罗夫是莫斯科人,他在一个晴朗、寒冷的日子回到莫斯科,等到他穿上皮大衣,戴上暖和的手套,沿彼得罗夫卡走去,每逢星期六傍晚听见教堂的钟声,不久以前的那次旅行和他到过的那些地方对他来说就失去了一切魅力。他渐渐沉浸在莫斯科的生活中,每天津津有味地阅读三份报纸,但却说他不是本着原则读莫斯科报纸的。他已经喜欢到饭馆、俱乐部去,喜欢去参加宴会、纪念会,有著名的律师和演员到他的家里来,或者他在医师俱乐部里跟教授一块儿打牌,他就觉得光彩。他已经能够吃完整份的用小煎锅盛着的酸白菜焖肉了。

……

他觉得,再过上个把月,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他的记忆里就会被一层雾盖没,只有偶尔象别人那样来到他的梦中,现出她那动人的笑容罢了。可是一个多月过去,隆冬来了,而在他的记忆里一切还是很清楚,仿佛昨天他才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分手似的。而且这回忆越来越强烈,不论是在傍晚的寂静中,孩子的温课声传到他的书房里来,或者在饭馆里听见抒情歌曲,听见风琴的声音,或者是暴风雪在壁炉里哀叫,顿时,一切就都会在他的记忆里复活:在防波堤上发生的事、清晨以及山上的迷雾、从费奥多西亚开来的轮船、接吻等等。他久久地在书房里来回走着,回想着,微微地笑,然后回忆变成幻想,在想象中,过去的事就跟将来会发生的事混淆起来了。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到他的梦中来,可是她象影子似的跟着他到处走,一步也不放松他。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显得比本来的样子还要美丽,年轻,温柔;他自己也显得比原先在雅尔塔的时候更漂亮。每到傍晚她总是从书柜里,从壁炉里,从墙角里瞅他,他听见她的呼吸声、她的衣服的亲切的窸窣声。在街上他的目光常常跟踪着来往的女人,想找一个跟她长得相象的人。……一种强烈的愿望折磨他,他渴望把他这段回忆跟什么人谈一谈。然而在家里是不能谈自己的爱情的,而在外面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谈的人。跟房客们谈是不行的,在银行里也不行。

而且谈些什么呢?难道那时候他真爱她吗?难道他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关系中有什么优美的,富于诗意的,或者有教育意义的,或者干脆有趣味的地方吗?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谈到爱情,谈到女人,谁也猜不出他的用意在哪儿,只有他的妻子扬起两道黑眉毛,说:“你,德米特利,可不配演花花公子的角色啊。”

有一天夜间,他同一个刚刚一块儿打过牌的文官走出医师俱乐部,忍不住说:“但愿您知道我在雅尔塔认识了一个多么迷人的女人!”

那个文官坐上雪橇,走了,可是突然回过头来,喊道:“德米特利·德米特利奇!”

“什么事?”

“方才您说得对:那鲟鱼肉确实有点臭味儿!”

这句话平平常常,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惹得古罗夫冒火了,他觉得这句话不干不净,带有侮辱性。多么野蛮的习气,什么样的人啊!多么无聊的夜晚,多么没趣味的、平淡的白天啊!狂赌,吃喝,酗酒,反反复复讲老一套的话。不必要的工作和老套头的谈话占去了人的最好的那部分时间,最好的那部分精力,到头来只剩下一种短了翅膀和缺了尾巴的生活,一种无聊的东西,想走也走不开,想逃也逃不脱,仿佛关在疯人院里或者监狱的强迫劳动队里似的!

古罗夫通宵没睡,满腔愤慨,然后头痛了整整一天。第二 天晚上他睡不稳,老是在床上坐起来,想心思,或者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讨厌他的孩子,讨厌银行,不想到什么地方去,也不想谈什么话。

在十二月的假期中,他准备好出门的行装,对他的妻子说,他要到彼得堡去为一个青年人张罗一件什么事,可是他动身到斯城去了。去干什么呢?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想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见面,谈一谈,如果可能的话,就约她出来相会。

他早晨到达斯城,在一家旅馆里租了一个顶好的房间,房间里整个地板上铺着灰色的军用呢子,桌子上有一个蒙着灰色尘土的墨水瓶,瓶上雕着一个骑马的人像,举起一只拿着帽子的手,脑袋却打掉了。看门人给他提供了必要的消息:冯·季杰利茨住在老冈察尔纳亚街上他的私宅里,这所房子离旅馆不远,他生活优裕,阔气,自己有马车,全城的人都知道他。

看门人把他的姓念成“德雷迪利茨”了。

古罗夫慢慢地往老冈察尔纳亚街走去,找到了那所房子。

正好在那所房子的对面立着一道灰色的围墙,很长,墙头上钉着钉子。

“谁见着这样的围墙都会逃跑,”古罗夫看一看窗子,又看一看围墙,暗想。

他心里盘算:今天是机关不办公的日子,她的丈夫大概在家。再者,闯进她的家里去,搅得她心慌意乱,那总是不妥当的。要是送一封信去,那封信也许就会落到她的丈夫手里,那就可能把事情弄糟。最好是相机行事。他一直在街上围墙旁边走来走去,等机会。他看见一个乞丐走进大门,于是就有一 些狗向他扑过来,后来,过了一个钟头,他听见弹钢琴的声音,低微含混的琴音就传过来。大概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弹琴吧。前门忽然开了,一个老太婆从门口走出来,后面跟着那条熟悉的白毛狮子狗。古罗夫想叫那条狗,可是他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由于兴奋而忘了那条狮子狗叫什么名字了。

他走来走去,越来越痛恨那堵灰色的围墙,就气愤地暗想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忘了他,也许已经在跟别的男人相好,而这在一个从早到晚不得不瞧着这堵该死的围墙的年轻女人的处境里原是很自然的。他回到他的旅馆房间里,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然后吃午饭,饭后睡了很久。

“这是多么愚蠢,多么恼人啊,”他醒过来后,瞧着乌黑的窗子,暗想: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不知为什么我倒睡足了。那么晚上我干什么好呢?”

他坐在床上,床上铺着一条灰色的、廉价的、象医院里那样的被子,他懊恼得挖苦自己说:“你去会带小狗的女人吧。……去搞风流韵事吧。……你可只能在这儿坐着。”

这天早晨他还在火车站的时候,有一张用很大的字写的海报映入他的眼帘:《盖伊霞》③第一次公演。他想起这件事,就坐车到剧院去了。

“她很可能去看第一次公演的戏,”他想。

剧院里满座。这儿如同一般的内地剧院里一样,枝形吊灯架的上边弥漫着一团迷雾,顶层楼座那边吵吵嚷嚷;在开演以前,头一排的当地大少爷们站在那儿,把手抄在背后;在省长的包厢里头一个座位上坐着省长的女儿,围着毛皮的围脖,省长本人却谦虚地躲在门帘后面,人们只看得见他的两条胳膊。

舞台上的幕晃动着,乐队调音化了很久时间。在观众们走进来找位子的时候,古罗夫一直在热切地用眼睛搜索。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也走进来了。她坐在第三排,古罗夫一眼瞧见她,他的心就缩紧了,他这才清楚地体会到如今对他来说,全世界再也没有一个比她更亲近、更宝贵、更重要的人了。她,这个娇小的女人,混杂在内地的人群里,一点出众的地方也没有,手里拿着一副俗气的长柄眼镜,然而现在她却占据了他的全部生命,成为他的悲伤,他的欢乐,他目前所指望的唯一幸福;他听着那个糟糕的乐队的乐声,听着粗俗、低劣的提琴的声音,暗自想着,她多么美啊。他思索着,幻想着。

跟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同走进来、坐在她旁边的是一 个身量很高的年轻人,留着小小的络腮胡子,背有点驼;他每走一步路就摇一下头,好象在不住地点头致意似的。这人大概就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以前在雅尔塔,她在痛苦的心情中斥之为奴才的那个人吧。果然,他那细长的身材、他那络腮胡子、他那一小片秃顶,都有一种奴才般的卑顺神态,他的笑容甜得腻人,他的纽扣眼上有个什么学会的发亮的证章 ,活象是听差的号码牌子。

头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她丈夫走出去吸烟,她留在位子上。古罗夫也坐在池座里,这时候就走到她跟前去,勉强做出笑脸,用发颤的声音说:“您好。”

她看他一眼,脸色顿时发白,然后又战战兢兢地看他一 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双手紧紧地握住扇子和长柄眼镜,分明在极力支撑着,免得昏厥过去。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她坐着,他呢,站在那儿,被她的窘态弄得惊慌失措,不敢挨着她坐下去。提琴和长笛开始调音,他忽然觉得可怕,似乎所有包厢里的人都在瞧他们。可是这时候她却站了起来,很快地往出口走去;他跟着她走,两个人糊里糊涂地穿过过道,时而上楼,时而下楼,眼睛前面晃过一些穿法官制服、教师制服、皇室地产管理部门制服的人,一概佩带着证章 。又晃过一些女人和衣架上的皮大衣,穿堂风迎面吹来,送来一股烟头的气味。古罗夫心跳得厉害,心想:“唉,主啊!干什么要有这些人,要有那个乐队啊。……”这当儿他突然记起那天傍晚他在火车站上送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时候,对自己说:事情就此结束,他们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了。可是这件事离着结束还远得很呐!

在一道标着“通往梯形楼座”的狭窄而阴暗的楼梯上,她站住了。

“您吓了我一大跳!”她说,呼吸急促,脸色仍旧苍白,吓慌了神。“哎,您真吓了我一大跳。我几乎死过去了。您来干什么?干什么呀?”

“可是您要明白,安娜,您要明白,……”他匆忙地低声说“我求求您,您要明白,……”她带着恐惧、哀求、热爱瞧着他,凝视着他,要把他的相貌更牢固地留在她的记忆里。

“我苦死了!”她没有听他的话,接着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您,只想您一个人,我完全是在对您的思念中生活着。我一 心想忘掉,忘掉您,可是您为什么到这儿来?为什么呢?”

上边,楼梯口有两个中学生在吸烟,瞧着下面,可是古罗夫全不在意,把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拉到身边来,开始吻她的脸、她的脸颊、她的手。

“您干什么呀,您干什么呀!”她惊恐地说,把他从身边推开。“我们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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