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书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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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书贼-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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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杰西·欧文斯是天主教徒吗?”

“我不知道!”自行车的一个脚踏板把他绊了一下,他松开了儿子的耳朵。

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阵儿。鲁迪说:“爸爸,我就是希望我能像杰西·欧文斯一样。”

这回,斯丹纳先生把手放在儿子头上向他解释:“我知道,孩子——不过,你有一头金发,还有一双大大的安全的蓝眼睛。你应该为此高兴,清楚了吗?”

可鲁迪什么也没弄清楚。

鲁迪什么也不懂,那个晚上只不过是个前奏。两年半过后,考夫曼的鞋店变成了一堆碎玻璃。所有的鞋子都被装进鞋盒子里,然后被扔上了一辆卡车。

 。。



砂纸的背面(1)


我想,人们总会遇到某些意义非凡的决定性时刻,尤其是在他们的孩提时代。对某个人来说,它是杰西·欧文斯事件。对另一个人来说,则是吓到尿床引起的一件事。

1939年5月末的一个晚上,那晚与别的晚上没什么不同。妈妈在熨衣服,爸爸出去了,莉赛尔擦干净了前门,仰望着汉密尔街的夜空。

刚才,这里进行过一次游行。

穿着咖啡色衬衣的民族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通常称为纳粹党)极端分子,沿着慕尼黑大街游行。他们骄傲地扛着旗帜,高昂着头,就好像下面有根棍子在撑着一样,嘴里一直高唱着《德意志高于一切》①。

人们也像往常一样欢呼鼓掌。

他们一路上情绪高昂,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到底是何处。

站在街上围观的人群中,有的手臂笔直地行举手礼

;有的把手掌都拍红了;有些人像迪勒夫人一样矜持地绷着脸;还有一些人,像亚力克斯·斯丹纳,散布在人群中,像木头桩子似的站着,缓慢、服从地拍着手,尽职尽责。

莉赛尔和爸爸、鲁迪一起站在小路上。汉斯·休伯曼阴沉着一张脸。

一份重要数据

1933年,百分之九十的德国人表示无条件支持阿道夫·希特勒。这就意味着,有百分之十的人没有做出这种表态。

汉斯·休伯曼就在这百分之十中。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那晚,莉赛尔又做噩梦了。起初,她梦到了那些穿着咖啡色衬衣游行的人,可是很快他们就让她上了一辆火车,等着她的依然是那可怕的一幕——弟弟睁着双眼凝视着她。

莉赛尔尖叫着醒来时,立刻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她感到床单下面暖暖的、湿漉漉的,还能闻到一种味道。开头她还企图说服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爸爸走进来搂住她时,她哭了,趴在爸爸耳边承认了这件事。

“爸爸,”她悄悄说,“爸爸。”这两个字就够了,他可能闻出来了。

他温柔地把她从床上抱下来,带她到盥洗室里。几分钟后,关键的一刻来临了。

“我们把床单扯下来。”爸爸说。等他伸手扯床单的时候,有个东西跟着床单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是一本黑色的印着银色字母的书,恰好落在这高个子男人两脚中间。

他低头看了看书。

他又看了看女孩。她胆怯地耸耸肩。

然后,他专注地看着书,响亮地读出了书的名字——《掘墓人手册》。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莉赛尔想。

沉默在他们之间静静蔓延。这个男人,这个女孩,这本书都无声无息。男人拾起书,用温和的声音说起话来。

两人的对话

“这是你的吗?”

“是的,爸爸。”

“你想读它吗?”

仍然是:“是的,爸爸。”

一个疲惫的微笑。

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那我们最好待会儿再来读。”

四年后,当莉赛尔在地下室里开始写作时,这次不幸的尿床事件让她有如下的感慨:首先,最庆幸的是爸爸发现了那本书。(幸好以往要收洗床单的时候,罗莎都让莉赛尔自己铺床叠被。“快点弄好,小母猪!你要磨蹭一整天吗?”)其次,她为汉斯·休伯曼在她的教育中所起的作用而感到无比骄傲。她写道:

你不会想到,教会我读书的不是老师,而是我爸爸。别人都以为他不是个聪明人,虽然他确实读得不快。但不久我就了解到,文字和写作曾经拯救过他的生命。或者,至少说,是文字和一个教他拉手风琴的人救了他……

“眼下,”那晚,汉斯·休伯曼把床单洗干净并且晾好之后回到了房间,“得开始我们的午夜课堂了。”

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

莉赛尔坐在冰冷的干净床单上,又害臊,又兴奋。她一想到自己尿床的事就觉得无地自容,可是她要开始读书了,她要开始读那本书了。

 ..



砂纸的背面(2)


这个念头让她兴奋不已。

一个十岁的读书天才即将诞生。

假如能够那么容易的话。

“实话告诉你吧,”爸爸事先解释道,“我自己也不太会读书。”

但这并不影响他缓慢地阅读。如果说有什么影响,那就是他的缓慢的朗读速度反而帮助了莉赛尔,减轻了女孩因为不识字而产生的沮丧感。

最初,汉斯·休伯曼手里拿着书审视了一番,觉得有些不妥。

他走过来,挨着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墙,两腿悬垂在床边。他又看看那本书,把它扔在毯子上。“你这样的好姑娘怎么会读这种书呢?”

莉赛尔又耸耸肩。要是那个学徒一直读的是歌德的全集或是别的名著,那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会是那些书了。她准备解释解释:“我——在……雪地里发现它的,还有……”她的柔声细语轻轻落下,像粉末一样飘落在地板上。

爸爸知道这时该说什么,他从来都很清楚该怎么对莉赛尔说话。

他用一只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说:“好了,莉赛尔,答应我一件事。要是我什么时候死了,记住要把我埋得妥妥当当的。”

她点点头,表情诚挚。

“可别漏掉第六章,还有第九章里的第四步,”他笑起来,就像发现她尿床时一样,“我真高兴能提前把后事安排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读书吧。”

他换了个姿势,骨头嘎吱嘎吱地响,好像人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们有好戏瞧了。”

一阵风吹开了书,夜晚显得更加宁静。

回顾当时的情形,莉赛尔完全能体会到爸爸在浏览《掘墓人手册》时的想法。他肯定意识到这本书不容易读懂,学这本书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里头有些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更别提那些不适合小孩子的内容了。可女孩对这本书是如饥似渴,根本不在乎能不能理解其中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她也许是想确认弟弟是被妥善安葬了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她想读这本书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不亚于任何一个同龄人身上所能表现出的饥渴。

书的第一章名叫“第一步:选择精良的装备”。简短的引言里列出了下面二十页里提到的所有东西。有各种类型的铲子,镐头,手套等等,全部都分门别类,登记在册,还注明了这些工具的保养方法。掘墓可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爸爸翻看着书,感觉到莉赛尔在注视着他。她投过来的目光中饱含着期待,期待着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

“这儿,”他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把书递给莉赛尔,“看看这一页上面你认识多少字。”

她看了看书——只好撒谎。

“大概有一半。”

“给我读几个。”她当然读不出来。她顺着爸爸的手指一行行读,只找出了三个认识的字——三个在德语中表示“这”的词,而这一页上大约有两百个词。

这比我想象的要糟糕,他想。

虽然仅是一瞬间的念头,莉赛尔还是看穿了他的想法,

他起身又走出房间。

这次,他回来时说:“我想了个好办法。”他手里拎着一只油漆匠用的粗铅笔和一叠砂纸。“我们先从涂鸦开始吧。”莉赛尔没有理由反对。

在砂纸背面的左侧一角,他画了一个一寸见方的正方形,并用力在正方形里写了一个大写字母a,又在右下角写上一个小写的a。字写得挺漂亮的。

“a。”莉赛尔念道。

“说个以a开头的单词。”

她笑着说:“apfel(苹果)。”

他把这个单词写得大大的,又在它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苹果——他只是个粉刷匠,不是艺术家。画完后,他看看莉赛尔,说:“接下来是b。”

他们一个一个字母学着,莉赛尔的眼睛越睁越大。她在学校和幼儿园都学过字母表,但都没有这次认真。她是唯一的一个学生,而且也不再是傻大个了。她看着爸爸的手写下一个个单词,再慢慢勾出一幅幅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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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纸的背面(3)


“啊,来吧,莉赛尔,”看着她绞尽脑汁的样子,爸爸说,“说一个以s开头的单词,小菜一碟,要不我就对你太失望了。”

她还是想不出来。

“快点,”他对她耳语,“想想妈妈。”

那个词一下子闪过她的脑海,她咧开嘴笑了。“saumensch(母猪)。”她叫出声来。爸爸也捧腹大笑起来,可马上又止住了笑。

“嘘,我们得小声点。”可他还是忍不住笑着写下了这个词,还画了张图画。

典型的汉斯·休伯曼的画作

“爸爸,”她悄悄说,“画上的我怎么没有眼睛?”

他摸摸女孩的头发,她已经完全沉迷到他的“诡计”里了。“要是像这样大笑的话,”汉斯·休伯曼说,“就看不见眼睛了。”他拥抱了她一下,又注视着那幅画,脸上带着柔和温暖的笑意。“下面该学t了。”

他们学完了字母表,又进行了多次复习。然后,爸爸俯身对她说:“今晚就学到这儿吧?”

“再学几个单词吧?”

他意志坚定。“行了。你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会给你拉手风琴。”

“谢谢,爸爸。”

“晚安,”一个无声的微笑,“晚安,小母猪。”

“晚安,爸爸。”

他关上灯,走回来坐在椅子上。莉赛尔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她还在看着那些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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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的味道(1)


学习继续进行。

从接下来的几周一直到夏天,午夜课堂都会在每晚的噩梦后开始。又发生了两起尿床事件,汉斯·休伯曼依旧重复着洗床单的活儿,然后接着进行写写画画的学习。凌晨时分,即使是小声说话也显得格外响亮。

一个星期四,刚过了下午三点,妈妈让莉赛尔准备和她一起去送洗好的衣物,爸爸却另有打算。

他走进厨房,说:“对不起,妈妈,她今天不跟你一起出去了。”

妈妈查看着洗衣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哪个在问你,蠢猪?走,莉赛尔。”

“她在读书,”爸爸说着冲莉赛尔眨眨眼,脸上露出坚定的微笑,“和我一起读书。我在教她读书。我们要去安佩尔河上游,我练习手风琴的地方。”

他的话终于引起了妈妈的注意。

妈妈把衣物放到桌子上,准备给他们泼点冷水。“你说啥?”

“我觉得你听得很清楚了,罗莎。”

妈妈笑了。“你他妈的要教她学啥?”她的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又给爸爸当头一棒,“好像你挺能耐,你这只蠢猪!”

厨房里的人都等待着。爸爸开始反击了。“我们替你去送衣服。”

“你这个下流——”她停下来考虑,脏话暂时没从嘴里蹦出来,“天黑前滚回来。”

“天黑了我们就没法读书了,妈妈。”莉赛尔说。

“你说啥,小母猪?”

“没什么,妈妈。”

爸爸咧开嘴巴笑起来,他指指女孩。“书、砂纸、铅笔,”他命令道,“还有手风琴!”她差点忘了带上琴。不一会儿,他们就站在汉密尔街上了,手里拿着书、乐器和洗衣袋。

他们朝迪勒太太家走去,不时回头看看妈妈是不是还站在门口监视他们。她的确这样做了,还冲他们大声嚷嚷,“莉赛尔,把衣服拿高点儿,别弄皱了!”

“好的,妈妈。”

等他们又走了几步。“莉赛尔,你穿得暖和吗?”

“你说什么?”

“肮脏的小母猪,你耳朵聋了!你身上穿得暖不暖和?待会儿会更冷的!”

在拐弯处,爸爸弯下腰系鞋带。“莉赛尔,”他问,“能帮我卷支烟吗?”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高兴了。

他们一送完衣服就往回走,来到安佩尔河边。这条河从小镇旁边流过,朝着达豪集中营的方向流去。

河上有一座用长长的木板搭成的桥。

他们坐在离桥三十多米远的一片草地上,写下一个个单词,并大声朗读着这些单词。夜幕降临时,汉斯拉起了手风琴。莉赛尔看着爸爸,欣赏着他的演奏,虽然她没有马上注意到那晚爸爸拉琴时脸上复杂的表情。

爸爸的脸

他的眼神游离而迷茫,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答案。

至少现在看不出。

他身上起了点变化,微小的变化。

她看出来了,不过,要等到后来所有真相都浮出水面时她才能明白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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