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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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往事-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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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桥碍于毛泽东对于“炮打”事件所作的“无事”的指示,在第二次炮打之后,一时不好发作,但凭他的强烈报复心,此事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红革会的账一定要算”,是他们内部的共识。但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被他揪出来大打特打的,却不是“红革会”,而是“胡守钧小集团”。这事看来有点奇怪,其实却反映出张春桥们的工于心计。盖因“红革会”被中央文革小组的特急电报点名之后,已成为众所周知的炮打张春桥的代表,如果将他们作为反革命集团大整起来,不但外界多所议论,而且在毛泽东面前也不好交代,而实际上,“炮打”的罪魁祸首却是胡守钧和他的“孙悟空”战斗组,这一点,上海之外的人不大晓得,毛泽东也未必知道,所以选择“胡守钧小集团”作为重点打击对象,最为相宜。何况,“红革会”人多势众,打击面过大也不很策略,而胡守钧这一派人数最少,对他们动手,也符合“打击一小撮”的要求。

但是,以炮打张春桥的问题来治人反革命罪,不但太明显,而且也难以定案,必须另找名目才行。当时最严重的罪行,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还有篡党夺权之类,但胡守钧们又没有此类罪行,于是只好胡编乱造一些剧情,大小事情都往这方面挂靠,迫使被整者承认,要他们在生活中演出剧本中的故事。只可惜这个剧本不是原创的,而是模仿1955年批判“胡风反革命小集团”的语调和场面,只不过把其中的人名更换一下而已,这就显得格外滑稽。如果要说有什么创造的话,只不过是移植了别的剧本的情节和人物而已。例如,我这个“刁德一式的黑谋士”的角色,就是从当时广为流传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搬过来的,但同时又要我兼任“长胡子的角色”,则是根据张春桥要抓“黑后台”的要求而附加的,至于这两个角色并在一起,是否合乎性格逻辑,则在所不计也。所以这模仿实在过于拙劣。

但我们却只好按照他们模仿、拼凑出来的剧本来演戏,不是在戏剧舞台上演戏,而是在政治生活中演戏。当我发现自己被迫按照派定的角色在演生活之戏时,很有些愤慨,但事后略一涉猎中国文网史,却发现此类故事有着相当的普遍性。我本想对这个案件作一全景式的描写,以为或能有助于人们对某种社会现象的认识,看一个冤案是怎样罗织成的,但当时的众多演员都已星散,有许多已经出国定居,无法寻访了,于是只好以个人的经历为线索,写一点自己的感受。

淘金者眼中的火鸡

1970年,春节刚过,一场新的政治风暴突然袭击复旦园。“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

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头头们要在复旦大学搞试点,抓典型,然后推向全市。于是复旦再次成为上海政治运动的中心,成为市民们目光凝注的焦点;复旦师生员工们的压力也特别大。节日的余温立刻一扫而光,拜年时留下的笑容陡然冻结在面孔上,瞬间又化为惊惶的表情。

何谓“一打三反”?当时就有点模糊,至今我仍讲不出它的全称。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场运动的实质和打击方向是很清楚的,当时掌握复旦生杀大权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张扣发曾以明确的语言宣布:这场运动是要打击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他在大会上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我手头至少掌握了一打以上的反革命集团情况,零星的反革命分子还不算在内。”

人们不禁发生疑问:总共不过万把人的学校,能有这么多反革命分子吗?而且还是新生的?然而脑子里打着这种问号的,大抵都是书呆子,他们犯了知古不知今,知常不知变的错误。要知道,那年月阶级斗争天天讲、时时讲,讲得人们昏头昏脑,停下课来年年斗、月月斗,斗得大家眼睛发红,只要上峰一指点,有些人就会产生幻觉,在眼前幻化出许多反革命分子来,就像卓别林主演的电影《淘金记》中那个饥荒了的淘金者,眼睛一模糊,就把他的伙伴幻化为一只火鸡,并且想要把他打死来充饥。至于工宣队、军宣队和革委会的头头们,由于官运相关,前程所系,更是打得起劲,抓得过瘾。他们此刻的心情,有如与王胡比赛捉虱子的阿q,一门心思只想捉得多,捉大个的,至少不能输给那个不起眼的王胡,否则就有点“太妈妈的”了。于是,在这“遍地英雄下夕烟”的美丽国家里,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到处都冒出许多新生的反革命分子。

人们常常埋怨我们的机构办事效率太低,说它批一件公文要盖十几个乃至几十个公章,办一桩小事也要拖一年半载。这话自然符合实情,但万事不能一概而论。据我的观察,大凡要办成一件与民有益的事,如加工资、提职称、分房子,或者平冤狱、摘帽子、退还抄家物资等统称“落实政策”之事,那是办得很慢的,因为要慎重,不能草率从事,以致使人有如大旱之盼云霓,却又久等不至。但是,一碰到抓阶级斗争,搞运动,整人关人等事,其办事效率却又神速得惊人,“最高指示”不过夜,上级命令马上贯彻,雷厉风行,遍地开花,几天之内,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就全面地铺开了。

“一打三反”运动既然属于后一种情况,进展当然是神速的。市革会刚把“光荣任务”布置下来,复旦的头儿脑儿们马上就拟出了好几个反革命小集团名单:胡守钧小集团、反复辟学会小集团、邹吴李小集团……还有一个叫做“为反复辟学会翻案的小集团”,——这个“小集团”的人原是去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的“反复辟学会”专案组成员,因为不同意把“反复辟学会”定为反革命小集团,现在自己却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了。这一着特别厉害,它无异于向全校师生员工发出警告:凡是被我们打成反革命的,你们不能同情,对于我们的行动,你们不能有所异议,否则,也与他们一样的下场!

而且立刻动手抓人。胡守钧被抓起来了,陈秀惠被抓起来了,王志惠被抓起来了,王华被抓起来了……有些学生已经毕业,分配到外地工作,工宣队和军宣队的队员们带着市革会的公函和头头们的私信,昼夜兼程,采取行动。于是,周谷声从南京无线电厂被抓回,邱励欧从浙江乔司农场被抓回,肖昌雄从安徽天通军垦农场被抓回……对于他们,有些是智取,骗说外面有人找,待他出得门来,就押上汽车开起跑;有些是力擒,用五花大绑押出农场,有如对付江洋大盗。真是百花齐放,各显神通。

随着运动不断深入,被抓、被关的人也就愈来愈多,复旦园内几乎每一幢楼都变成了牢房,学生宿舍、教室、办公室、实验室,到处都关着人,——甚至连放射性实验室也不空着。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和法律上并不允许任何机关学校私设牢房,但他们这样做却也并不违法,因为他们并没有宣布拘留或关押,只说是隔离审查,因此也就不能说复旦私设牢房,只不过有许多临时隔离室而已,——虽然有些隔离室是“临时”到一年以上的。

可见中国的确是个文明古国,单是文字游戏,就远非洋鬼子们所能及。只消把关押、拘留说成隔离审查,把抄家说成是保密检查,就与法律无涉了;只消把失业改称待业,把涨价改称调价,性质也就完全不同了。何况,脑子里装满法律观念的,都是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则是依附在资产阶级这张皮上的臭毛,什么自由、平等、民主、法律,这一套都是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根本就要不得。“五?一六”通知中不就明确地指出,“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个口号是资产阶级的口号吗?那时讲的是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只要斗争和专政的需要,别的东西都可以而且应该让路的。

可惜那时我对这些道理还没有参透,看见那些于法无据、于理不合之事,难免要腹诽。而且每每发为议论,于是就成为反动言论,最终被排入了反革命行列。工、军宣队的人常说:“我们就是要斗,只有七斗八斗,才能把这些有花岗岩脑袋的人斗过来!”此话不假,我后来就通脱得多了。一则是见怪不怪,二则也就因为七斗八斗,斗得脑子都有点麻木了

1970年的春节,我是在南京过的。头年秋天,内子高云响应上海市委和市革会关于“四个面向”的号召,与一批中学生一起,到黑龙江瑷珲县一个公社插队落户去了。所谓“四个面向”者,即面向农村、面向工矿、面向边疆、面向基层之谓也,说起来蛮好听的,是革命措施,所以报名者甚众,——其实不报名也不行,工宣队总要动员得人人都报了名才肯罢手,——到后来才发现,此乃张春桥的一条诡计,他是要把许多碍眼的干部都赶出上海,以免妨碍他的“革命委员会”。不过当时很多人都没有看透这一层意思,所以高云也高高兴兴地奔赴边疆,自以为是响应革命号召。两岁半的女儿暂时寄放在南京外婆家,打算等我参加第二批“四个面向”队伍到黑龙江时,再带她一起去。当时我是一个人在上海,所以春节就到南京去看女儿。春节前动身时,复旦园还相当平静,春节后回来,复旦园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我是乘坐夜车返沪的,早晨才回到复旦,睡了一会,已是中午。正在吃着午饭,两名工宣队员绷着面孔直挺挺地走进了我的房间。

“吴中杰,领导上派我们来对你进行检查。”

哪个机构的领导派的?为什么要检查?有没有搜查证?

这些在当时都是不能提问的问题。一问就是对抗运动,罪加一等。

而且我也不想问,要查你查好了。对于这种妨碍公民居住自由和人身自由的违法行动,几年来见得多,也受得多,早已不像“文化大革命”初期那样愤慨了。特别是在1968年夏天工宣队刚进校时,就来了一个“九五革命行动”,即在9月5日对全校进行了一次“保密大检查”,不但翻箱倒柜地查遍每个教职员工的家,而且对每个学生的衣物书籍都倒腾一遍,也就给人以一视同仁的感觉。工宣队的本意也许是要给这些臭知识分子一个下马威,殊不知打击面扩大到百分之百以后,每个人所承受的压力倒反而减轻了。

然而这次不同,是重点检查,当然是有所为而发的了。我表现得很坦然,因为自信并无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日记、书信之类,早在“文革”开始时就烧光了,后来随收到信件就随复随烧,有许多人不就因日记、书信中的材料而被定罪的吗?谁知道他们拿去会怎样地断章取义、无限上纲呢?索性烧光,就令其无章可断。果然,两名工宣队员查遍我家所有的东西,一无所获,悻悻然而去。

但他们一走,我内心却紧张起来。这个时候又受到搜查,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在这场新的运动中,我已被列为打击对象了。但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他们会以什么罪名整我?却心中无数。我到校园里兜了圈,想了解些动态,但大家神情都很紧张,不愿与我交谈,即使平时很接近的朋友,也只是似笑非笑地打个招呼就走了。我知道,此刻已是人人自危,对我这个危险人物,都采取回避态度了。我不愿牵连别人,还是不与人家接触为好。

俗语说:“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话当然自有道理,但在当时却并不适用。因为一个人要知道自己是否做过亏心事,是否犯了罪,是必须有可供衡量的是非标准和法律根据才行,而在当时,一切准则都被打乱,道德和法律均被践踏,人们又怎么能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条规,有什么罪名会飞到自己头上来呢?君不见有些人昨天还是革命领导干部,今日却成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有些话昨天还称作革命指示,今日则已成反动言论乎?我倒相信另一条俗语,叫做“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然工宣队气势汹汹地来抄家,下面必有文章,需要十分小心才是。

搜查后的头几天里,倒还平安无事。我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暂时宁静。不久,我就接到通知,要我到罗店去。其时全国都正在执行“林副主席第一号通令”,据说战争一触即发,各大城市都必须疏散,复旦师生就疏散到罗店一带。虽然罗店恰是交通要道,当年日本兵进攻上海,其中一路就从浏河登陆,经过罗店进军的,比起复旦所在的江湾五角场地区来,罗店更不安全。但当事者似乎并无军事头脑,也不去研究历史、地理,只是为疏散而疏散,所以甲地的人疏散到乙地,乙地的人疏散到甲地,这就算完成了任务,否则,违抗“林副主席通令”,那就罪莫大焉。

罗店的气氛也非常紧张。本来,下乡劳动正是休息脑子的好机会,大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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