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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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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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十分小心谨慎地用点着了的火柴点亮了蜡烛,然后把火柴丢在地上用脚踩熄,然后他把蜡烛放在桌子上,这样他便能看清我了。他坐在那里,两只手臂交叉地搁在桌子上,仔细地瞧着我。我这时也弄清我是被绑在一条直梯上的,离墙只有几英寸远。这梯子是固定地竖在那里的,直通上面的阁楼。

“你看,”我们相互对望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回我可捉住你了。”

“快替我松绑。放我走!”

“噢!”他答道,“我就会放你走。我会把你放到月宫里去,我会把你放到九霄云外去。我会选个好时间让你走的。”

“你为什么把我骗到这里来?”

“难道你不知道?”他狠狠地望着我说道。

“你为什么在黑暗中暗算我?”

“因为我想我一个人独自干。要严守秘密嘛,与其两个人干,不如一个人干。哦,你这个死对头,你是我的死对头!”

他坐在那里,两条胳膊交叉着放在桌上,得意洋洋地欣赏着我,对着我摇头晃脑,沾沾自喜,所表现出来的那副狠毒样子使我全身颤抖。我默默无言地注视看他,见他伸手到身边的角落里取出一支枪,枪托上包了铜皮。

“你认识这个玩艺儿吧?”他摆弄着枪,像在瞄准我的样子,说道,“你想想你过去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玩艺儿?你说,你这条狼!”

“记得。”我答道。

“你把我那个地方的差使给搞掉了。你说,是你吧?”

“我还能怎么做呢?”

“你干了这件事,就这一件,用不着别的,你就该死。你怎么还敢插足进我和我喜欢的姑娘的好事?”

“我什么时候插足了?”

“你还要问我什么时候?你总是在她面前讲我的坏话,就是你总是败坏我老奥立克的名誉。”

“是你说你自己的坏话,你也是自食其果,如果你不自己造成你的坏名声,我怎么能损害了你的名声呢?”

“你在说谎。你不管要费多大的力气,你不管要付多少的钱,就想把我从这个乡下赶走,那么你快赶我走啊?”他重复了我和毕蒂最后一次见面时我说的话。“现在我就再提供你一点信息吧。我看你就在今天晚上把我从这个乡下赶走吧,否则你就来不及了。我看你就是花上你所有家当二十倍的钱也是值得的!”他对着我摇着那只厉害的手,嘴里咆哮着像一头猛虎。我感到他说的这话倒是真的。

“你准备对我怎样?”

“我准备嘛,”他说着捏起拳头在桌子上狠狠地击了一下,随着拳头的下落他的身子忽地站了起来,这一下可助长了他的威势,“我准备结果你的性命!”

他探过身子狠狠地盯住我,慢慢地松开了拳头,伸开手掌抹着嘴巴,仿佛抹着因为想吃我而流下的口水。接着他又坐了下来。

“你从小开始就一直对我老奥立克碍手碍脚,今天晚上你就不会再碍我的事了,我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因为我要把你送到鬼门关去。”

我这才感到我已经踏进坟墓的边缘。我慌忙地向四周张望,看是否能找一个机会逃出这张罗网;然而什么机会也找不到。

“杀死你还出不了我这口气,”他又把双臂交叉地搁在桌上,说道,“一不做,二不休,你身上的每一块布片,你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不会留在这个世上。我要把你整个人都丢进石灰窑,像你这种人,我一次可以背两个摔进去,烧得什么也不剩。让人们爱怎么猜就怎么猜吧,反正谁也不会知道真相。”

这时我的思路却十分快速敏捷,大脑中出现了一幕幕我死后的结果:埃斯苔娜的父亲一定以为我抛弃了他,他会被捕,即使死他也不会瞑目,在阴间也会谴责我;连赫伯特也会怀疑我,因为我留给他的条子说是探望郝维仙小姐,其实我只在她家门口逗留了片刻,他一打听就会发现问题;乔和毕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天夜里我心中涌出的对他们的内疚,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我内心承受的痛苦,不知道我的心是如何怀有诚意,以及我所经受的痛苦历程。死期临近固然可怕,然而担心死后被别人误解就更为可怕。我的思维如此迅速,万千想象一闪而过,甚至看到了未来的一代又一代都在轻视我,如埃斯苔娜的孩子们,这些孩子们的孩子们。这时,那个恶棍又开始说话了。

“你这头狼,”他说道,“我杀掉你不过是杀一头野兽,我把你捆起来,就是为了杀掉你。不过在杀你之前,我得好好瞧你一瞧,还得好好气你一下,你这个死对头!”

我的思想千头万绪,甚至出现了想呼救的念头;然而我现在比谁都清楚,在如此荒凉的所在,再喊破了喉咙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坐在那里用嘲笑的眼神打量着我,而我只有对他表示轻蔑,表示仇恨,紧闭双唇,一语不发。终究我下定决心,绝对不哀求他,只要一息尚存,也要和他抗争到底。我想在如此悲惨的情况下,想到其他所有的人我都会心软;我宁愿低声下气地对上天祈求;我想到对那些曾经善待我的人我没有说声再见,我也无法再说再见,无法向他们表明我的心意,请求他们谅解我可怜的错误,并为此感到深深的歉意。而对于这个家伙,即使我是走在黄泉路上,只要我能够杀他,我下手是不会留情的。

他正在喝着酒,双眼红红的,露出血丝。他脖子上吊了一只锡制的酒瓶,这是他的老习惯,他总是把吃的肉啊喝的酒啊吊在脖子上。他把酒瓶移到嘴边,狠命地从瓶里喝了一口;我问到一股强烈的酒精味,看到他脸上泛起一阵红色。

“你这条狼!”他又一次叉起双臂,说道,“老奥立克再来告诉你一件事吧,是你自己害死了你那个凶悍的姐姐。”

他那慢慢吞吞结结巴巴的话还没有讲完,一幕幕情景就在我大脑中一闪而过了:他是如何攻击我的姐姐,我姐姐如何身遭不测,以及如何死亡等等。

“你这个无赖,她是你害死的。”我说道。

“我告诉你这是你干的,我告诉你这都是由你造成的。”他一把抓住了枪,对着我们两人之间的空中猛地用枪托一击,说道,“我那天从背后悄悄地走向她,就像今夜悄悄地从背后走向你一样。我猛击了她一下!我以为她死了才离开她。要是那里附近有一个石灰坑,像离着你这么近,她也不会再活过来的,不过杀死她不能怪我老奥立克,这完全怪你。你看你走运,而我倒霉,受欺侮,被人打。你看老奥立克是受欺侮被人打的人么?现在冤有头,债有主,你来偿命。你既然敢做,你就该来偿命。”

他又一次捧起瓶子喝酒,凶相也就更加暴露无遗了。我看他把酒瓶倒竖着喝,知道瓶里的酒已经不多。我非常有数,他喝酒不过是为了壮壮自己的胆量,好倚仗胆子来结果我的性命。我知道,瓶中的每一滴酒都是我的一滴生命。我知道,我就会变成一股白烟,和刚才袭击我的白烟一样,似幽灵般地与它合二为一,然后他就会像谋杀我的姐姐之后一样,匆匆地走到镇上,让大家都看到他慢吞吞地在四处(足留)来(足留)去,在酒店里喝酒。我的思绪又起伏万千,跟着他仿佛走到镇里,一片街景出现在眼前,遍处灯火、人群;而这里是荒凉的沼泽地和升起的白烟,而我自己也融进了茫茫的烟气。

尽管他说了不过那么十来个字,却唤醒了我多少年的往事,一幕幕都历历在目;他说的根本不是单个儿的词,而是一幅幅图画。我的大脑激动起来,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一想到某个地方,立刻便身临其境;一想到某人,他立刻便出现在眼前。一切都那么栩栩如生,毫不夸大;同时我一刻不停地在紧盯着他,谁会不紧紧盯住那只蹲在自己面前随时准备扑向自己的老虎呢?随便他哪一只手指的轻轻一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第二次喝了酒后,忽地从他所坐的长凳上站了起来,把桌子推开一些。接着,他端起了蜡烛,用他那只染有血腥气味的手遮住光,好让烛光照亮我。他站在我的面前,望着我,欣赏着我。

“你这条狼,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让你听听。那天晚上你在楼梯上被人绊倒,绊倒你的那个人正是我老奥立克。”

我立刻仿佛又看见那悬吊着熄灭了的灯火的楼梯,看见那守在人灯笼的光投在墙上的笨重楼梯栏杆的阴影;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些我今后再也见不到的房间,看,这扇门半开着,那扇门紧闭着,房中的全部家具都呈现在眼前。

“老奥立克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我再让你知道些新东西,你这头狼。你和她把我从乡下赶出来,逼得我无路可走,连一碗闲饭也吃不到,我便交上了新朋友,认了新主人。我要写信的时候,他们就会帮助我写,你不见怪吗?你这条狼,他们会帮我写信!他们能写五十种字体,他们可不像你这个鬼鬼祟祟的东西,你只能写一种字体。自从那一次你回乡来参加你姐姐的葬礼,我就作了决定,一心一意要结果你的性命。当时我找不到办法来结果你,便打探你的行踪,我这个老奥立克在心中总是盘算着,‘无论如何我要把你除掉!’你看发生了什么,我居然在找你时碰上了你的伯父普鲁威斯,有这回事吗?”

这一来,我眼前又出现了磨坊河滨、凹湾以及老青铜制索走道,一切都形象鲜明地历历在目!坐在屋子里的普鲁威斯,已经用过了的信号,那位慈母般的好女人,可爱的克拉娜,成天躺在床上的比尔·巴莱老头,一切一切都在眼前飘浮而去,仿佛借助了我生命的急流飞速奔腾,直入大海。

“你居然也有个伯父!我在葛奇里铁匠铺子时就认识你,那时你不过是这么大的小狼崽子,我本来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你一掐就致你于死地。那时每逢星期天我看到你无所事事地在新发芽的树林里闲逛,我就想干掉你;那个时候你根本就没有什么伯父。你没有,你根本就没有!可是我这个老奥立克后来却听说你的普鲁威斯伯父最喜欢戴脚镣,偏偏这副锉开的脚镣被我在沼泽地上捡到了,当然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于是我就把它收起来,后来我就用这东西砸了你姐姐,好像一头小公牛一样凶猛,现在我又要用它来砸你了,听着,嗳?当我听说了这件事——嗳?”

他蛮横地奚落我,又把蜡烛移近我晃动着,我只有把脸转向一边,免得蜡烛的火烧着我。

“噢!”他又用蜡烛的火靠近我的面孔晃动着,又是大叫,又是大笑,“一次被火伤,终生怕见火!老奥立克知道你被烧伤了,老奥立克知道你正想把你的普鲁威斯偷渡到国外去,老奥立克可算是你的对手,早就预料到今晚你一定来!好吧,我再让你知道一件事,你这条狼,这是最后的一件事了。要说老奥立克是你的对手,你的普鲁威斯伯父也有对手呢。如今侄儿丢掉了,他该注意注意那个人了。如今他那亲侄儿的衣服一片也找不到了,尸骨也找不到一根,他该警惕一下那个人了。至于那个人嘛,他是不可能,也不会容忍马格韦契和他住在同一个国度里的。是的,我知道马格韦契这个名字。甚至当马格韦契还住在海外时,那个人就打探他的消息了,所以他不可能回来而不让那个人知道。他不可能找那个人的麻烦。那个人能写五十种字体,和你不同,你这个鬼鬼祟祟的东西只能写一种字体。噢马格韦契,可得留神那个康佩生啊,他会把你送上绞刑架!”

他把蜡烛的火又一次靠近我晃动着,熏着我的面孔和头发,使我一时像瞎了一般睁不开眼睛。然后他转过那副粗大结实的身子,把蜡烛放到桌子上。趁他的身子还没有转过来时,我祷告着,思念着乔、毕蒂和赫伯特。

在桌子和正对面的墙之间是一块几英尺见方的空地,就在这块空间里他懒洋洋地前后踱着步子。看上去他浑身都是劲,比以往更加有力,但见他的两只手分开,沉重地垂在两边腰间,一双眼睛对我怒目而视。我知道这次我是定死无疑,毫无一线生机。我内心忧愁焦急万分,然而愁绪中出现的都不是词句,而是一幅幅图画。我十分明白,他之所以告诉我他刚才说的那些话,目的就是为了在一会儿之后把我杀死,并毁尸灭迹,做到人不知鬼不觉。

这时他停下了脚步,突然拔下了酒瓶塞子,并随手抛开。瓶塞虽然很轻,在我听来却好像发出了一只铅锤落地一样的巨响。他举瓶喝酒,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他的口就着瓶口,瓶底越来越高,使他再不能瞪着我了。他把瓶中的最后几滴酒滴在手掌心,然后把它舐干净。一舐干净他就像疯了一样,发出可怕的咒骂声,把酒瓶丢掉,蹲下身。我看到他用手拿起了一把石槌,槌柄又长又笨重。

我已经下了决心,决不改变。我决不用虚假的话向他求饶,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喊,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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