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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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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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慢慢长大起来,眼看就长成一个美人了,我对她的教养也就变了,走上了另一条路。我夸奖她生得漂亮,给她戴上珠宝,如此地教育她,用我自身的例子作为前车之鉴,告诉她该怎么办,结果我攫走了她整颗心,而换上了一块寒冰。”

我不得不说道:”‘最好还是留给她一颗自然的心,即使这颗心受了伤,破碎了,也比不自然的心要好。”

郝维仙小姐听了我说的话,满怀迷惑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又大声嚷道,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她为自己会做出这种事对我解释性地说道:“你要是知道我一生的遭遇,你就会对我有一点儿同情,对我就会有一点更好的理解。”

“郝维仙小姐,”我尽量用温文尔雅的语调答道,“我可以说我了解你的一生遭遇,而且在我刚离开乡下时我就了解了。我一直怀着很大的同。请听讲你的身世,我不仅了解你的身世,而且了解你的身世所产生的影响。我想,以我们之间的交往,我是不是可以提出一个关于埃斯苔娜的问题?当然不是关于她现在怎么样,而是关于她过去的情况,她刚刚来到这里时的情况。”

她还是坐在地上,两条手臂搁在破烂的椅子上,头倚在手臂上。在我说话时,她一直望着我,然后答道:‘你说吧。”

“埃斯苔娜是谁的孩子?”

她摇着头。

“你不知道吗?”

她又摇着头。

“是贾格斯先生把她带来的还是派人把她送来的?”

“他把她带来的。”

“你能否告诉我她的详情呢?”

她十分小心谨慎地低声对我说:“我把自己关在这所房屋里一个时期后(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时间,你看这里所有的钟表都不走了),我告诉贾格斯先生,我想要一个小姑娘,一方面抚养她,一方面疼爱她,并且可以使她免遭我的命运。在我和这个世界隔绝之前我就在报纸上读到过他的名字;我便请人去找他,要他到我这里来为我处理事务,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告诉我他愿意为我寻找一个孤儿。一个晚上他来到我这里,带来一个女孩,当时她正睡着,我便叫她埃斯苔娜。”

“我想问一下她当时几岁?”

“两三岁吧。她对于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由我收养的。”

于是我确信那位管家婆就是她的母亲,我不需要证据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我想,无论是谁都会看出,这其中的联系非常清楚,而且一眼就能看出。

我们这次见面到此为止,没有必要再延长下去,因为延长下去也没有什么可做的。至于赫伯特的事,愿望已经达到;至于埃斯苔娜的事,郝维仙小姐已经把她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我,我能给她的安慰也说尽了,没有更多的话可说,我们便告别了;我们就这样告别了。

我走下楼梯进入自然的新鲜空气当中,此时正是暮色苍茫。我告诉那位刚才我进来时为我开门的老妇人,说我现在不麻烦她开门,在离开这里之前,我准备在里面走走逛逛。我似乎有一种预感,我再也不会来到这里,何况这即将消逝的白日之光正适合于我在此作一次最后的凭吊。

这里堆放着许多荒废了的酒桶,多少年前我曾踏在桶上行走。自从那以后,又经历了多少年的雨水浸蚀,那些原来竖立的酒桶都已腐朽,变成了小小的沼池和河塘,于是我向荒废的花园走去,围着园子散起步来。我绕到我曾和赫伯特比试本领大打出手的地方,绕到我和埃斯苔娜曾经散步过的地方。现在一切都是那么寒冷疏远,那么孤独寂寞,那么荒凉凄苦!

我绕回来时走的是制酒作坊的那条路。我走到花园尽头的一个小门处,把生锈的门闩拔开,从此屋穿过,到了对面的那扇门,从那里走出去。这扇门可不容易开,木头因受潮膨胀已松动,门闩和插销处已对不上,门槛上都生出了一片菌类植物。出门后我又回头张望了一番,霎时间,童年时代的联想又一次在心灵中奇怪地复活,在幻觉中我突然看见郝维仙小姐正吊在屋子的大梁之下,形象的逼真强烈,令我站在大梁之下全身上下发抖。我很快意识到这原来是一个幻觉,但我已经站在了大梁之下。

在这个地点,在如此的时刻,真令人伤感,幻觉给我带来无限的恐惧。虽然这一切都瞬时即逝,然而在我走出打开的木门时,这仍然使我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畏惧。我记得那次埃斯苔娜令我伤心之后,我就是站在这扇门旁乱揪我的头发。从这里我走到前院,心中踌躇着究竟是去叫老妇人开门让我离去,还是再到楼上去一次,看看郝维仙小姐是否和我刚才告别时一样平安无事。我终于采取第二个方案,直接走上楼去。

我走到刚才告别的屋子,窥视了一下屋中,看到郝维仙小姐坐在紧靠着壁炉的破烂椅子上,后背正朝着我。于是我便想离去,就在这时,我刚把头缩回,就看到一团火光突然蹿起;同时,她惊慌叫喊着向着我这边奔来,一团炽烈的火裹住了她的全身,火焰向上直蹿,几乎有她两个人那么高。

我当时穿着一件双层披肩的大衣,在手臂上还搭着另外一件厚呢大衣。我连忙把大衣脱下,朝她冲过去,将她扑倒在地,把两件大衣都盖在她的身上,又从桌子上拖下了那块大桌布,也盖到她身上。这一拖连同桌上所放的一堆破烂东西以及寄居在这里的一切丑陋的东西全给拖了下来;我们就像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我把她盖得越紧,她越是狂乱地叫喊着,想挣脱出来。当时我对于这一切情况全无感知,既没有想到,也没有可能知道,直到事情结束后才晓得。等我悟到时,我们正躺在大桌子旁边的地板上,仅仅在一霎时之间,她刚才穿在身上的那件褪色旧新娘礼服已随着火光而变成了一块一块火绒,飘飞在烟雾之中了。

然后我望望四周,看到惊慌失措的甲虫和蜘蛛在地板上四处奔逃,仆役们气喘喘地奔来,在门口就惊叫着。我仍然用尽全身气力压住她,好像压在一个企图逃跑的犯人身上一样;其时我已丧魂落魄,不知道被压的人究竟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扭打,不知道她被火舌卷住,也不知道火已被扑熄,最后见到曾经是她结婚礼服的片片火绒从空中落下,犹似一片黑雨,降落在我四周,我才有所领悟。

她已失去了知觉,我也吓得不敢动她一下,甚至不敢碰她一下。我一方面派人去找医生,一方面仍然按住她,因为我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幻想(我也许是有这种想法吧),认为只要我一放手,火又会燃起把她烧化。等到外科医生带着助手赶到,我才站起身来,这时才发现我的双手也被烧伤,这使我大为吃惊。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烧伤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感觉到。

经过医生检查之后,断定她是严重烧伤,不过这关系不大,烧伤并非无救,最主要的危险是神经性休克。在外科医生的指导下,她的床垫被搬到了这个房间,让她躺在了这张大长桌上,因为这么一个场所正适合医生当作手术台对她进行包扎等护理。一个小时之后我再去看她,她睡在大桌上,正是我曾看她用手杖指着,并且曾亲耳听到她说是她死后停尸的地方。

虽然她身上的结婚礼服已被烧得毫无痕迹,可他们告诉我,她仍然保持着她身上那可怕的新娘般的神态。现在,医生们用药水棉花裹住她直至喉头,又用一块宽宽松松的白布盖在了她身上,然而她的那副幽灵般的神态仍然忽隐忽现地表现出来。

我问了仆役们,才知道埃斯苔娜正在巴黎,医生答应我立刻就写信给她,由下一班邮车带去。至于郝维仙小姐的家属就由我来通知,我只准备告诉马休·鄱凯特先生,并且由他决定究竟通知谁。第二天,我一回到伦敦便让赫伯特去处理这件事。

头一天晚上我留在她家时,郝维仙小姐曾神志清醒地谈到发生的这次事故,其活跃程度令人感到反常;到了午夜,她开始口出胡言,然后又逐渐无数次地用又低又严肃的声音重复说着“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情!”“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原来是想让她脱离我曾遭遇到的这种不幸苦难。”“拿起铅笔在我名字下面写上‘我原谅她’!”这三句话的顺序她一点也不颠倒,最多这个句子或那个句子中漏掉一个字,但是她不会补上另外一个字。她总是空下了一个字,然后接着就说下一个字。

因为我留下来对他们也无用,而且家里的事情正压在我心头,所以我十分焦急,十分担忧。尽管她一直说着胡话,可还是无法抹去我心中所想的事情。这天晚上我便决定,第二天乘早班驿车返回伦敦。我可以先走一两英里路,出了镇再登上马车。第二天一早六时,我俯身用我的嘴唇碰了一下她的嘴唇,就这时她还在继续说着:“拿起铅笔在我名字下面写上‘我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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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我的双手当夜就换过两次绷带,一早起来又换了一次。我的左臂从手直到胳膊肘这部分烧伤得很严重,上半部分伤势则比较轻,可是整个臂膀都很痛;不过当时的火势朝这个方向发展得很猛,没有造成更大损伤,倒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的右手不像左手烧伤得那么厉害,几个手指都能够活动。当然,右手也缠上了绷带,不过比起左手和左臂来却是方便得多了。整个左臂因为用绷带吊着,大衣只能像个斗篷似的披着,松松地搭在肩上,在脖子里扎了一下。我的头发也着了火,幸好没有伤到头脸。

赫伯特专程去汉莫史密斯看望了他的父亲后,便赶回我们住的地方,诚心诚意地整天侍奉着我。他是最好心肠的护士,非常按时地解下我的绷带,把它泡在准备好的清凉药水浸液中,然后再替我包扎好,非常耐心,动作非常轻柔,使我深深地感激他。

起先,我安静地躺在沙发上,发现要想摆脱大脑中出现的明亮火光,是十分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我大脑中总是不断地出现人们的奔跑声、吵闹声、迎面扑来的刺鼻的烧焦气味。只要我一打盹儿,就会被郝维仙小姐的呼叫声惊醒,好像她正向着我奔来,头上蹿起高高的火焰。这种心灵中升起的痛苦比所经受的任何肉体上的痛苦要难熬得多。赫伯特一看到我这种情况,便尽最大的努力来控制我的注意力。

我们两人中谁都不提起那条小船,但是我们都在想到船。显而易见,我们虽然嘴上避开这个主题,但是我们却无须签约而一致同意要使我的双手恢复其功能,最好是能在几个小时之内恢复,而不能拖上几个星期。

我看到赫伯特的时候,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他河滨的那个人是否一切都好!他的回答是肯定的,态度也表现出十分的把握,而且看上去心情愉快,仅此足够,不必再谈论下去了。一直到白天慢慢地消逝,等到赫伯特给我换绷带已不能依靠天光,只有借用炉火的光才行时,他才又不自觉地提到上面那件事情。

“汉德尔,昨晚我和普鲁威斯坐在一起消磨了两个小时。”

“克拉娜到哪里去了呢?”

“不要谈这个可爱的小东西了!”赫伯特答道,“她整夜都上上下下为了那个凶神打转转。只要她一离开,他就拼命地敲地板。我看他不会再活多久了。他一会儿要朗姆酒加胡椒,一会又要胡椒加朗姆酒,我看他敲楼板的机会也不会多了。”

“赫伯特,到那时你们就该结婚了?”

“如果不结婚,我又该把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怎么办?你把臂膀放在沙发背上,我的老兄。我就坐在这里,给你把绷带解下来。你不会有什么感觉,等我全部揭下来时你都不会发觉。我刚才正谈到普鲁威斯,汉德尔,他现在的脾气可改进多了呢,你知道吗?”

“我早就对你说过,上次我看到他时就发现他温和得多了。”

“你的确说过。他真的温和多了。昨天晚上他谈了很多,又告诉了我更多的关于他个人的经历。你记得上次他提到过有一个女人给他带来麻烦,但他一提到就不再讲下去了吗?——我弄疼了你吗?”

他的话使我猛惊了一下,倒不是他解绷带时弄疼了我。

“赫伯特,我已经忘掉这件事了,你现在一谈起,我就想起来是有这回事。”

“好吧!这次他又提到他经历中的这件事,这段经历在他一生中是很狂乱的。我给你讲讲好不好?否则你会心烦的。”

“你一定要讲清楚,一个字也不能少。”

赫伯特俯下身子,离我很近,仔细地看着我,仿佛我的答话过分匆忙,又显得焦急,他几乎应付不过来似的。他摸了一下我的头,说道:“你的头脑清醒吗?”

“十分清醒,”我说道,“告诉我普鲁威斯所说的话,亲爱的赫伯特。”

赫伯特说道:“看来这条绷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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