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4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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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4年作品-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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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这些事安娜·阿基莫芙娜都知道,可是她无能为力,因为她自己就怕纳扎雷奇。眼下她很想至少对这个教师表示一 点好感,对他说一句她很满意他的话,可是唱完歌以后,他显得十分慌张,为一件什么事道歉,姑母呢,对他用“你”称呼,毫不拘礼地拉着他走到饭桌那边去,这时候她就觉得心里烦闷,不自在,吩咐人拿些糖果、点心给孩子们,然后独自走回楼上房间去了。

“这些节日的规矩,实际上,有许多残忍的地方,”过了一忽儿,她瞧着窗外的孩子们,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时候,他们正成群地从房子里出来,往大门口走去,一路上冻得身子瑟缩着,穿上皮袄和大衣。“在节日,人都想休息一下,跟亲人一块儿待在家里,而这些可怜的孩子、这位教师和那些职工却不知什么缘故,必得冒着严寒走来走去,然后拜节 ,表示自己的敬意,弄得自己心慌意乱。……”这当儿米宪卡正好站在大厅门口,听见这话,就说:“这种规矩不是由我们开的头,也不会由我们结束。当然,我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人,安娜·阿基莫芙娜,不过我是这样理解的:穷人应该永远尊敬阔人。俗语说得好:上帝给坏蛋打上了记号。监狱里也罢,夜店里也罢,小酒店里也罢,总是只有穷人。正派人呢,您看得明白,永远都是阔人。关于阔人有这么一句俗话:深渊召唤深渊。”

“您,米宪卡,老是说些乏味而难懂的话,”安娜·阿基莫芙娜说,走到大厅另一头去了。

时钟刚刚敲过十一点。这个大房间的寂静使得她不住地打呵欠,只有楼下偶尔传来的歌声才打破这种寂静。这儿的铜器,照片簿,墙上那些画着海洋和大船、草场和牛群、莱茵河风光的图片,都已经一点也不新奇,她的眼光只在上面滑过而没有注意它们。过节的心情变成了厌烦无聊。安娜·阿基莫芙娜仍旧觉得自己漂亮,善良,与众不同,可是她已经觉得这对谁都不需要,她觉得就连自己身上那件贵重的连衣裙也不知道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缘故穿的。跟节日里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她开始寂寞得难受,有一种赶也赶不掉的想法折磨着她,她觉得她的美丽、健康、富足纯粹是骗局,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多余的人,谁也不需要她,谁也不爱她。她走遍所有的房间,嘴里哼着歌,不时瞧一眼窗外。她在大厅里站住,忍不住跟米宪卡攀谈起来。

“米沙,我不知道您对自己是怎么个看法,”她说,叹一 口气。“真的,连上帝都要为这件事惩罚您。”

“您说的是什么事,小姐?”

“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对不起,我干涉您的私事了,不过我觉得您的固执正在毁坏您自己的生活。您会同意,您现在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了,她又是个满好的、有出息的姑娘。

比她更好的姑娘您再也找不到了。她是个美人儿,聪明,温柔,热诚。……瞧瞧她的相貌吧!……要是她出身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或者更高的阶层,人家单看她那一头漂亮的火红色头发,就会爱上她。您瞧,她那头发跟她脸上的肤色多么相称啊。哎,我的上帝,您什么也不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安娜·阿基莫芙娜伤心地说,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

“可怜的姑娘,我多么替她难过!我知道您想娶个有钱的女人,不过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会给玛霞一笔陪嫁钱的。”

米宪卡暗地里总是把他的未来的配偶想象成又高又胖、气派庄重、笃信宗教的女人,走起路来好似一只骄傲的孔雀,而且不知什么缘故,肩膀上必得披着一条长披巾,玛霞却又瘦又娇,腰身扎得很细,走起路来脚步细碎;而主要的是她过于迷人,有时候惹得米宪卡十分喜欢,可是依他看来,这样的女人不宜于结婚,只宜于私姘。当初安娜·阿基莫芙娜答应给陪嫁钱,他曾动摇过一阵,可是有一天,一个贫穷的大学生,制服外面套一件棕色的大衣,拿着一封信来见安娜·阿基莫芙娜,却给玛霞迷住,忍不住在楼下衣帽架旁边搂住她,她轻轻地惊叫一声,米宪卡正好站在楼梯上边,看见了这件事,从那时候起,他就对玛霞抱着嫌恶的感情。穷大学生!谁知道呢,如果搂住她的是个有钱的大学生或者军官,结果就会另一个样子了。……“为什么您不愿意?”安娜·阿基莫芙娜问。“您另外还有什么要求呢?”

米宪卡没有开口,扬起眉毛,呆呆地瞧着一把圈椅。

“您爱着另外的女人吗?”

沉默。红头发的玛霞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来信和名片。她猜出他们在讲她,脸孔涨得通红,窘得快要流出眼泪来了。

“邮差来过了,”她嘟嘟哝哝说。“有个叫恰里科夫的文官来了,在楼下等着。他说您曾吩咐他今天为一件什么事来一 趟。”

“多么厚颜无耻!”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生气了。“我什么也没有吩咐过他。您去叫他滚,就说我不在家!”

响起了门铃声。这是本教区的教士们来了,他们素来是在迎客的正屋,也就是在楼上,受到接待的。教士们走后,工厂经理纳扎雷奇和厂医前来拜访,随后米宪卡通报,国民学校的督学官光临。接见客人们的工作开始了。

每逢有一点点空闲时间,安娜·阿基莫芙娜总是在客厅里一张很深的圈椅里坐下,闭起眼睛,心里想:她感到寂寞是十分自然的,因为她没有出嫁,而且永远也不会出嫁。然而这不能怪她,这是命运的播弄。如果她能相信自己的记忆的话,那么,当初在普通工人的生活环境里,她觉得倒挺舒服,挺自在,后来命运却硬把她抛到这些大房间里来,弄得她怎么也想不出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了什么缘故有那么多的人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在她看来,当前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不必要的,因为这并没有给她一分钟的幸福,也不可能给她什么幸福。

“是啊,要能爱上一个什么人才好,”她伸着懒腰,心里想。单是这个想法就弄得她心里热乎乎的。“要能丢开这个工厂才好,”她思忖着,想象那些沉重的厂房、工人宿舍、学校怎样从她的心头落下去。……随后她想起她的父亲,想到如果他多活几年,他大概就会把她嫁给一个普通人,例如嫁给彼梅诺夫。他会命令她嫁给他,事情就办成了。那样倒好,工厂就会落在一个能干的人的手里了。

她想起他那卷曲的头发,浓眉大眼的侧影,带几分嘲笑的薄嘴唇,还想起他的体力,他肩膀上、胳膊上、胸脯上显示出来的惊人的体力,还想起他今天看她怀表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感动神情。

“可不是!”她说。“那倒也不错。……我愿意嫁给他。”

“安娜·阿基莫芙娜!”米宪卡悄没声儿地走进客厅,叫她一声。

“您把我吓了一跳!”她周身打了个哆嗦,说。“您有什么事?”

“安娜·阿基莫芙娜!”他又说一遍,把手按在心上,扬起眉毛。“您是我的女主人和恩人,只有您才能够在婚姻方面指教我,因为您在我的心里完全跟我的亲娘一样。……可是求您吩咐一下,叫楼下的人别笑我,别挖苦我。他们简直不容我消停!”

“他们怎样挖苦您呢?”

“他们说我是玛宪卡①的米宪卡。”

“呸,简直是胡说!”安娜·阿基莫芙娜愤慨地说。“你们这些人多么愚蠢!您多么愚蠢啊,米沙!您惹得我厌烦透了!

我都不想看见您了!“

「注释」

①玛宪卡和玛霞都是玛丽亚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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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王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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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饭

如同去年一样,最后来访的客人是四品文官克雷林和著名的律师雷塞维奇。他们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克雷林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生一张大嘴,花白的络腮胡子一直长到耳朵边,他的脸活象一只大山猫。他上身穿着文官制服,佩带安娜勋章的绶带,下面穿一条白裤子。他伸出两只手,把安娜·阿基莫芙娜的手握了很久,定睛瞅着她的脸,努动嘴唇,终于用单一的声调慢条斯理地开口说:“我尊敬您的伯父……和您的父亲,而且得到他们的好感。现在,您看得明白,我认为来给他们的可敬的继承人拜节是一种愉快的义务,……虽然我有病,路程也很远。看见您身体很好,我十分高兴。”

律师雷塞维奇是个高身量的金发男子,相貌英俊,两鬓和胡子有点花白,以风度异常潇洒出名。他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仿佛挺勉强地鞠躬,说话常常耸肩膀,这一切都流露出懒散的风雅,好象一匹为主人所宠爱而闲得过久的马。他吃得极好,非常健康,家财豪富,有一次他打牌甚至赢来四万卢布,可是他把这件事瞒着他的朋友。他喜欢吃好菜,特别是干酪、地菇、大麻油拌萝卜末,据他说,他在巴黎吃过一 种炸肥肠,而那肥肠却没洗过。他说话有条有理,从容不迫,十分流畅,只是为了故作姿态、惹人注目,才偶尔容许自己顿一顿,打个榧子,仿佛在选择字眼。所有他在法庭上必得说的那些话,他早就不再相信,或者也许还相信,可是认为毫无价值可言。那些话早已是人人皆知,陈腔滥调,平淡无奇了。……他只相信新奇而不同寻常的话。老生常谈,如果是用新奇的形式表达出来,就会引得他流泪。他有两个笔记本,上面抄满了他在形形色色的作家的书本中读到的警句,每逢他要找一个这样的警句,他总是急忙翻那两个笔记本,而且照例找不到。去世的阿基木·伊凡内奇一时高兴,为了摆排场而请他担任工厂业务方面的律师,给他定下一万二千的薪金。雷塞维奇在工厂里的全部工作只限于两三件无关紧要的诉请追偿案,这些案子他都交给他的助手去办了。

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他在工厂里无事可做,可是又没法辞掉他:她缺乏那种勇气,再说,也跟他混熟了。他自称是她的法律顾问,把每月一号他按时领去的薪金叫做“严峻的散文”。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在她父亲死后,她的树林卖掉做枕木用的那笔交易中,雷塞维奇捞到一万五千卢布以上的好处,跟纳扎雷奇平分了。安娜·阿基莫芙娜知道这个骗局以后,伤心地哭起来,不过后来也就淡忘了。

他拜过节 ,吻过她的手以后,双目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皱起眉头。

“不行啊!”他带着真诚的难过神情说。“我说过,亲爱的,不行啊!”

“您在说什么啊,维克托尔·尼古拉伊奇?”

“我说过您不能发胖。你们一家人都有这种发胖的不幸倾向。不行啊,”他又用恳求的声调说一遍,吻她的手。“您这么好看!您这么俊俏!是啊,阁下,”他对克雷林说,“我给您介绍一下:她是这世界上我认真爱过的唯一的女人。”

“这不奇怪。在您这种年纪,跟安娜·阿基莫芙娜相识而能不爱上她,那是不可能的。”

“我热烈地崇拜她!”律师十分诚恳地接着说,然而仍旧带着他平素那种懒散的风雅神态。“我爱她,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我是男人而她是女人;我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总觉得她属于第三种性别,而我属于第四种性别,我们一块儿飞到一 个色彩缤纷的国土里,在那儿融化在光谱里了。勒孔特·德·李勒①把这种关系描写得比什么人都美妙。他有一段写得真精彩,真惊人。”

雷塞维奇就翻一个笔记本,然后又翻另一本,却没找到那段名言,只好算了。他们开始谈天气,谈歌剧,说是杜塞②快要来了。安娜·阿基莫芙娜想起雷塞维奇去年在她这儿吃过中饭,好象克雷林也吃过;因此在他们起身告辞的时候,她就用恳求的声调真诚地对他们说:既然他们不再去别人家拜节 ,那他们就应该留在她这儿吃中饭。客人们略略迟疑一下就同意了。

每逢大节日,除了做好白菜汤、乳猪、苹果烧鹅等中饭菜以外,厨房里还准备了所谓的法国式的或者高档的菜肴,以备楼上有客人要留下来吃饭。等到饭厅里响起碗碟声,雷塞维奇就现出明显的激动神情;他搓手,耸动肩膀,眯细眼睛,动情地讲起从前那两位老人请他吃过什么菜,这儿的厨师善于烧一种十分鲜美的酱汁鳕鱼块,那简直不是酱汁鱼块,而是天赐的佳肴!他预先体味着这顿美餐,已经在想象中吃起来,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了。等到安娜·阿基莫芙娜挽着他的胳膊,领他走进饭厅,他就喝下一杯白酒,把一块鲑鱼放进嘴里,他简直痛快得象猫那样呜呜地叫起来。他嚼得很响,样子很难看,鼻子里发出一种什么声音,同时眼睛变得油亮,露出贪婪的神色。

凉菜十分丰美,花色很多,其中有酸奶油拌新鲜白蘑菇,有煎牡蛎和炸虾段制成的蛋黄油调汁,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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