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奇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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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奇谭集-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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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房间,他在厨房烧水。

“还弹钢琴呢?”她看见客厅里摆着一架立式钢琴,问道。

“处于兴趣。只弹简单的。有难度的,手指怎么也忙不过来。”

姐姐打开琴盖,手指放在用得褪色的键盘上。“还以为你迟早会出名,作为音乐会上的钢琴手。”

“音乐世界那地方,是神童的墓地。”他一边磨咖啡豆一边说,“当然对于我也是非常遗憾的事,放弃当钢琴手。觉得那以前堆积起来的一切都白费劲了,甚至想:一下子消失到哪里去了。但无论怎么想,我的耳朵都比我的手出色得多。手比我灵巧的家伙相当不少,可是没有哪个家伙比我的耳朵灵敏。上大学后不久我就察觉到了这点,并且这样想道:与其当二流钢琴手,不如当一流调音师对自己有好处。”

他从电冰箱里取出喝咖啡用的牛奶,倒进小瓷壶。

说来不可思议,专门学调音之后,弹琴反倒有趣起来。从小就拼死拼活练钢琴,在不断练习当中取得进步自有其乐趣,但不曾觉得弹钢琴有趣,哪怕一次。我仅仅是为了克服难点而弹钢琴,为了不弹错,为了手指不乱套,为了让人佩服。而放弃当钢琴手之后,我终于领会了什么,那类似演奏音乐的乐趣,心想音乐这东西真是美妙,感觉上简直就像从肩上卸掉了沉重的担子,虽然在担负的时间里,我自己并没有察觉担负着那样的东西。“

“这种话,你可是一次都没说起过。”

“没说?”

姐姐默默摇头。

或许,他想,有可能没说过,至少没这样说过。

“察觉到自己是同性恋者的时候也同样,”他继续道,“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几点疑问因此迎刃而解:原来是这样!心里畅快了许多,就像模模糊糊的景致豁然开朗。放弃将来当钢琴手和公开自己是同性恋者,周围的人也许对此感到失望,可有一点希望你明白:我是因此才好歹找回原来的自己的,找回原原本本的自己本身。”

他把咖啡杯放在坐在沙发上的姐姐面前,自己也拿着杯子在姐姐旁边坐下。

“也许我该更多一些理解你,”姐姐说,“但在那之前,你恐怕应该详细些向我们解释各种情由才是。对我们开怀畅谈,或许你当时考虑的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解释,”他打断姐姐,“觉得不一一解释你们也会明白,尤其是姐姐。”

姐姐无语。

他说:“至于周围人的心情等等,那时候的我根本考虑不来,压根儿没有考虑的时间。”

想起当时,他语声有些发颤,像要哭出来。但他设法控制住了,继续说下去。

“短时间里我的人生风云突变。我好容易才抓住了什么,没被甩离那里。我怕得很,'怕得不得了。那种时候我没办法向别人做什么解释,觉得自己好像要从世界上滑落下去。所以我只是希望别人来理解,希望有人紧紧搂抱自己,不要什么道理什么解释,统统不要。可是没有一个人……”

姐姐双手捂脸,双肩颤抖,开始吞声哭泣,他把手轻轻放在姐姐肩上。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说着,他把牛奶放在咖啡里,用咖啡匙来回搅拌,慢慢喝着平复自己的心情。“用不着哭,我也不好。”

“嗳,怎么今天打电话来?”姐姐扬起脸,直直地盯视他的脸。

“今天?”

“我是说十多年没说话了,为什么偏偏今天……”

“发生了一件小事,让我想到了姐姐,心想姐姐怎么样了呢。想听听声音,没别的。”

“不是因为从谁那里听到了什么?”

姐姐的语音带有特殊的韵味,他紧张起来。“没有,没从谁那里听到什么。有什么了?”

姐姐沉默了良久,默默梳理心情。他耐心等她开口。

“说实话,准备明天住院。”姐姐说。

“住院?”

“后天做乳腺癌手术,右侧切除,利利索索地。至于癌能不能因此不扩散,谁都不知道。说是不拿出来看谁也不清楚。”

他好久都没能开口,手依然放在姐姐肩上,无谓地轮流打量着房间里的种种物件:时钟、摆设、挂历、音响装置的遥控器。尽管是看惯的房间看惯的物体,但他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离感。

“不知该不该跟你联系,一直在犹豫。”姐姐说,“但最终觉得还是不联系好,没吭声。很想很想见你,想慢慢谈上一次,有的事也必须道歉。可是……不愿意以这种形式重逢。我说的能明白?”

“明白。”弟弟说。

“同样是相见,还是想在更乐观的情况下以更积极的心情见你,所以决心不打招呼。不料正当这时你打来了电话……”

他一言不发,双手从正面紧紧搂住姐姐。胸口感觉得出姐姐的两个乳房。姐姐脸贴着他的肩,啜泣不止。姐弟两人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后来姐姐开口问:“你说发生一件小事让你想到了我,到底什么事呢?可以的话,能告诉我?”

“怎么说好呢?一两句说不明白。反正是一件小事。几种偶然合在一起,我就……”

他摇了摇头,距离感还是没有顺利返回。遥控器和摆设物之间不知相距多少光年。

“说不好。”他说。

“没关系。”姐姐说,“不过也好,真的很好。”

他手摸姐姐右耳垂,指尖轻轻摩挲黑痣。而后,他悄悄吻在那耳朵上,就像在往关键场所传递无声的话语。

“姐姐切除了右乳房,幸好癌没转移,化疗也比较轻,没有掉头发什么的,现已彻底康复。每天我都去医院探望,毕竟对女人来说,失去一个乳房是很苦恼的事。出院后我也常去姐姐家玩,同外甥外甥女都很要好,还教外甥女钢琴。虽然由我来说不大好,不过素质相当不错。姐夫实际接触起来也没有预想的那么讨厌,当然傲慢的地方不是没有,也多少算是俗物,但工作勤奋这点是确确实实的,更难得的是疼爱姐姐。而且他终于理解了同性恋并非传染病,不至于传染给外甥外甥女。虽说微不足道,却是伟大的一步。”

说到这里,他笑了。

“同姐姐言归于好,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向前跨进了一步。说比以前活得自然了也行……那恐怕是我必须好好对待的事情。我想我很长时间里是打心底里想同姐姐和解的。”

“可是那需要契机?”我问。

“是那么回事。”他说,并点了几下头,“契机比什么都重要。那时我忽然这么想来着:偶然巧合这东西没准是非常常见的现象。就是说,那类事物在我们周围动不动就日常性地发生一次,可是大半都没引起我们注意,自生自灭了,就好像在大白天燃放的烟花,声音多少有,但抬头看天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如果我们有强烈求取的心情,它大概会作为一种信息在我们的视野中浮现出来。我们可以鲜明地读取其图形和含义,并且在目睹它的时候惊叹:哦,居然有这种事发生,不可思议啊!尽管实际上无所谓不可思议,但我们总有那样的感觉。怎么样,我的想法过于牵强附会吧?”

我就他说的想了想,回答是啊、或许那样。可是,对于能否简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则信心不足。

“作为我,总的说来,还是想继续信奉爵士乐之神,这样来得简洁明快。”我说。

他笑了:“那也非常不坏。但愿能有同性恋之神什么的。”

至于他在书店咖啡屋碰到的小个头女子后来命运如何,我就不晓得了。因为我家的钢琴已有半年多没调音了,没有同他见面交谈的机会。或许他现在也每到星期二就穿过多摩川去那家书店咖啡屋,迟早会同她相遇。不过还没听到下文。这么着,这个故事至此结束。

我衷心希望有爵士乐之神或同性恋之神——或者其他任何神都可以——在什么地方不动声色地以某种偶然的姿态出现,保护着那位女子,非常简单地。

 。。



2、哈纳莱伊湾

。^生。网
幸的儿子十九岁时在哈纳莱伊湾遭大鲨鱼袭击死了。准确说来,并非咬死的。独自去海湾冲浪时,被鲨鱼咬断右腿,惊慌之间溺水而死。鲨鱼不至于出于喜好吃人。总的说来,人肉的味道不符合鲨鱼的口味,一般情况下咬一口也就失望的径自离去了。所以,只要不惊慌失措,遭遇鲨鱼也只是失去一条胳膊或一条腿,大多可以生还。只是,她的儿子吓的太厉害了,以致可能出现类似心脏病发作的症状,结果大量呛水溺死。

幸接到火奴鲁鲁日本领事馆的通知,一下子坐倒在地板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成,只管瘫坐着盯眼视眼前墙上的一点,自己也不知道那样待了多久。但她终于打起精神,查出航空公司的电话号码,预订飞往火奴鲁鲁的飞机。一如领事馆的人所说,必须争分夺秒赶去现场,确认是否真是自己的儿子。万一弄错人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不料,由于连休的关系,当天和第二天去火奴鲁鲁的飞机一个空座也没有,哪家航空公司情况都一样。但她说明原委之后,ual的工作人员让她马上去机场,设法帮她找个座位。她简单收拾一下行李赶去成田机场,等在那里的女工作人员递给她一张商务舱机票。“现在只这个空着,不过您花经济舱的票价就行了。”对方说,“您想必难过,注意提起精神。”幸说谢谢实在帮大忙了。

抵达火奴鲁鲁机场时,幸才发觉由于太着急了,忘了把抵达时间告诉领事馆,却又嫌现在联系等待碰头太麻烦,于是决定独自一人去考爱岛。到了那里总有办法可想。转机到达考爱岛已快中午了,她在机场的汽车出租站借得小汽车,首先开到附近的警察署。她说自己是接到儿子在哈纳莱伊湾被鲨鱼咬死的通知后从东京赶来的,一个戴眼镜头发花白的警察把她领到冷冻仓库般的遗体安置所,给她看了被咬掉一条腿的儿子的尸体。右腿从膝盖偏上一点那里起没有了,断面凄惨地露出白骨。毫无疑问是她的儿子。脸上已没了表情,看上去好像极为正常地熟睡着,很难认为已经死了。估计有人给修整了表情,仿佛使劲一摇肩就能嘟嘟嚷嚷醒来,一如以往每天早上那样。

在另一房间里,她在确认尸体为自己儿子的文件上签了字。警察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儿子的遗体,她说不知道,又反问一般情况下应如何处理。警察说火葬后把骨灰带回去是这种情况下最一般的做法,进而解释说遗体直接带回日本也是可能的,但一来手续麻烦,二来花钱。或者葬在考爱岛陵园也是可以的。

幸说请火葬好了,骨灰带回东京。儿子已经死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复生,灰也好骨也好遗体也好,还不都一个样。她在火葬申请书上签了字,付了费用。

“只有美国运通卡……”幸说。

“美国运通卡就可以了。”

幸想道,自己在用美国运通卡支付儿子的火葬费用。她觉得这对于她是很不现实的,和儿子被鲨鱼咬死同样缺乏现实性。火葬定在第二天上午进行。

“你英语讲得不错啊!”负责此事的警察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是个日本血统警察,名字叫坂田。

“年轻时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幸说。

“怪不得。”说着,警察把儿子的东西递了过来:衣服、护照、回程机票、钱夹、随身听、杂志、太阳镜、化妆盒。一切都装在不大的波士顿旅行包里。幸也必须在列有这些零碎东西的一览表收据上签字。

“另外还有孩子?”警察问。

“不,就这一个。”幸回答。

“您丈夫这回没一起来?”

“丈夫很早就去世了。”

警察深身叹息一声:“真是不幸。如果有我们可以帮忙的,请只管说。”

“请告诉我儿子死的地方,还有投宿的地方,我想他有住宿费要付。另外,想同火奴鲁鲁的日本领事馆取得联系,能借我电话一用?”

警察拿来地图,用记号笔划出儿子冲浪的位置和投宿旅馆的位置。她决定住在警察推荐的镇上一家小旅馆。

“我个人对您有个请求,”名叫坂田的半来警察另别时对幸说,“在这座考爱岛,大自然时常夺取人命。如您所见,这里的大自然的确十分漂亮,但有时候也会大发脾气,置人于死地。我们和这种可能性一起生活。对您儿子的死我深感遗憾,衷心同情,但请您不要因为这件事埋怨、憎恨我们这座岛。在您听来或许是一厢情愿的辩解,可这是我的请求。”

幸点头。

“太太,我母亲的哥哥一九四四年在欧洲战死了,在法德边境。作为由日本血统美国人组成的部队的一员,在救援被纳粹包围的得克萨斯营时被德军炮弹击中阵亡的。剩下的只有辨认证和零零碎碎的肉片在雪地上四下飞溅。母亲深爱着哥哥,自那以来人整个改变了。我当然只知道改变之后的母亲的样子,非常令人痛心。”

如此说罢,警察摇了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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