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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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之书-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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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里头,水气成片地依附在水盆四周,还有之前留下的少许水痕,以及里边地毯上一长列湿湿的足印,这一切都显示着,她就待在这个地方。这间浴室有很多凹洞,不知为什么搭建在屋檐底下,屋檐一路往下倾斜,底下留有一个空间存放煤炭什么的,里头堆满了大约三四十个古董级的水罐和洗脸盆,盆罐上缀满了深红色的玫瑰花蕾,密密地饰满了金银花,大剌剌地泼洒着一束束飞燕草和夹竹桃。浴盆极大极深,就立在浴室中央,顶着一双狮爪高高升起,像极了一座大理石精雕石棺,巨大的黄铜水龙头一如皇冠似的镶在上头。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冷得让人丝毫想不起往浴盆里放水,即使这个盆子再怎么样也发愁注不满。罗兰十分肯定,即使是像莫德这样事事求精的人也绝对不会这么做。从她留在软木垫上湿湿的足印来看,她从头到尾都待在水盆旁边盥洗。在暗黑浴室的另一头,水盆和马桶高立在各自的基座上,典型的英格兰风格,像朵花似的,让罗兰神往不已。长这么大,罗兰从来不曾亲身见识过这样的东西。两件器皿都滑溜溜、光亮亮的,下头是一大片饶富意趣的英国式花纹,一片纠结繁复的花团锦簇,看起来似是随机任意地自然排列,图案完全不见有任何重复。当他往盆里放水的时候,水盆在朦胧的水汽之中展列着欧洲野蔷薇、金凤花、罂粟花、蓝铃花,以及一道河岸的返影,如果那河岸看起来不像是查尔斯·达尔文所说的“藤蔓缠绕的河岸”①,那就应该和仙后提泰妮娅睡卧的河岸挺相像②。相较于洗脸盆,马桶就更加有模有样了———逐渐稀薄的花环、散布四方的小花束,尽皆顺着瀑布般悬垂而下的花枝盘圜打旋,下方则是一列一列的铁线蕨。就座的地方是气派的四方角桃花心木。假如当真因这个设备原本的用途而去使用它,那似乎是太暴殄天物了。罗兰心想,莫德刚才一定也打这么样地欣赏着这些设备,忘情地流连在这般堂皇华丽之中。他开始盥洗起来,动作很快,发着冷颤,朝着底下闪闪灭灭的罂粟花头以及蓝蓝的矢车菊;在彩绘的玻璃窗上,冰面噼噼啪啪地开裂,旋而又再结一层。洗脸盆上方有一面镀金的镜子,他想象起莫德在这里细看自己完美容颜的模样;他自己毛绒绒黑压压的影像倒只成了上头的一具幻影。他很替莫德可惜。他相当笃定地认为,莫德一定没办法像他一样,见识到这间浴室的浪漫与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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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83节:第八章 再临思尔庄园(12)



回到卧室,他向窗外望去,望进一片暗夜。昨日一片漆黑的围林,现在显得十分柔美,且泛着白光。雪花自他眼前飘过,进到四方框里的明亮,变得明显易见。照理他是该拉上窗帘抵御风寒的,可他却怎么也无法舍下窗外的这番奇妙。他关上灯,看着一切渐趋灰暗———形形色色的灰暗,银亮的灰、白蜡的灰、铅黑的灰———一一出现在乍然可见的月光中,而月光下的落雪则更形浓密,更加纷闹,更显迟滞。他把毛衣和短袜脱了去,爬进窄小的床里,缩着身子把自己蜷成一颗球,一如昨夜。落雪依旧。深夜时分,他从梦中惊醒,那梦极度狂暴,极度美丽,某方面乃缘自他幼时童稚的恐惧,那时他总担心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马桶里冒出来攻击他。在梦中,他无助地陷身于一条夹缠了彩布与流水的卷绳,难以抽身。卷绳无止无尽,上头缀了些花圈、花环,以及各式各样楚楚动人的花枝,有的是真花,有的是人造,有些是绣上去的,有些则是图绘;底下有个什么东西紧紧依附着,或说是躲藏着,时而冒出来,时而跑开了去。当他伸手去摸,那东西就消失无影;当他试图举手抬脚,那东西又挡着他,抓得牢牢的,缠得密密的。他拥有做梦之人都拥有的微观眼力;当他置身在繁密纠缠的铁线蕨之中,他能够在一朵矢车菊上伫留许久,也能够检阅出其中的欧洲野蔷薇。在他的梦里,这东西闻起来有种湿冷的气味,但也十分浓厚、十分温暖,像是稻草加上蜂蜜的味道,昭示着夏天的来临。有个什么东西挣扎着想逃开,然后他走过梦里的那个房间,那东西时续繁生的尾翼自他身后流淌而过,阻断了他自身的延展,复而又再增生,然后层层盘卷起来。他在心里说道:“真是湿到可以拧出水来了。”那是他母亲的声音,咕哝着这事儿,十分忧心,他注意到句子里的“拧”这个字,显然是个双关语。当那东西试图挣脱重重包围之时,它显然也正拧绞着自己模模糊糊的一双手。他在心里念起了一行诗:“无视于皑皑白雪,无视于翩然飞临的皑皑白雪。”然后他感到万分沮丧,怎么也想不起来那行诗所暗含的重大意义。他以前听过那行诗的,是在哪儿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①凯尔姆苏格特印刷厂(kelmscottpress),1890年由英国诗人、工艺家威廉·莫里斯设立,一直经营到1898年。



 



①原文作par,par恰有“同位”、“同等”之意。



 



①艾许原文作ash,“灰烬”之意。



 



①席瑞丝(ceres),罗马神话中主掌谷类的女神。



 



①传说巨人族为登天毁灭诸神,所以先在奥林帕斯山上堆起奥沙山(ossa),然后再于其上堆起皮立翁山(pelion)。



 



①阿尔特密斯(artemis),希腊神话中月亮与狩猎的女神。



 



②厄尼斯特·勒南(ernestrenan;1823…1892),法国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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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84节:第九章 入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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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婆跟柴尔德道了声再见,虽说唐突了点,倒不失礼数,然后,她送他上路,直奔国界。她要他放开胆量沿着这条小路向前走,千万不要转入左边,也不要岔进右边,虽说路上会有什么东西呼唤他,并且极尽魅惑地向他招揽,但也不可理会,因为这本来就是个魔法的国度。他很可能看到草地或是喷泉,但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脚下的石径,她这么跟他说,显然,她对他的意志力没多大信心。不过柴尔德倒是说,他很希望前去他父亲跟他说过的那个地方,他也很希望自己能坚持自己的信念,所以她不需要那么担心。“说到这儿,”这位干巴巴的老婆婆说道,“其实不管是白夫人掳走了你的手指头,还是又迟钝又缠人的小妖精吵着要抢你的脚趾头,那对我来说根本就没什么两样。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哪里还会在乎什么找这个、找那个的,在我这双老花眼看来,干干净净的白骨头和穿着盔甲亮晶晶的小王子一样的好。如果你踏上路途,就会到达;如果没到,那我就会看到白夫人在野地里燃起火影。”“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您对我的恩惠。”行事一板一眼的柴尔德这么说道,而她则答说:“说是恩惠这我不敢当。你最好现在就给我滚,免得待会儿我的性子上来了。”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她性子上来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用靴刺踹了踹他的好马,然后就咯噔咯噔地在这条石径上驰骋了起来。



 



一整天,他走得不够顺利。荒山野地里到处都是交叉的小路,石南丛和野蕨以及杜松林里烟尘弥漫、盘根交缠。路不只一条,而是多不胜数,条条道路彼此交错,简直就像崩裂了的水罐上的裂纹一样。他顺着最初踏上的那条路,然后选择最直最硬的路面,走上了另一条路;到下一个岔口时,他发现烈空中的太阳就像他离开时那样,一直跟在他上头。过了一会儿,他决定让自己一直保持在太阳的正前方———这样一路走来才是始终如一———虽说,亲爱的读者,在他下此决心之时,他根本就没搞清楚,在他出发踏上这趟冒险之旅时,太阳究竟在何处。人生在世往往就是如此。为着不清不楚的理由,不知是循着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方向,让自己始终如一、井然有序,而等到发现时却已太迟。这,就是可悲的柴尔德的景况。直到夕阳西下,他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启程的地方。虽说,他曾在自己避开没走的几条直直的沙路彼端听到歌唱的声音,而且还看到有什么东西轰隆轰隆地从远方浓密的蕨丛与药草林之中突兀地冒出来,但他就是没见到白夫人,也没遇到缠人的小妖精;他觉得他认得那些纠结盘缠的荆棘丛林,他实在早该认出来;它们矗立在那儿形成一个三角形,就和早晨时一样,只是,那个干巴巴的老太婆的小茅屋已全无踪影。太阳不久便西沉,盘旋在大地边上;他策马前行了一小段路,希望自己是认错了,结果,他看到就在他前方,就在往前一点的路上,有一条立着巨石的大道,他不记得自己之前见过这条路。不过再怎么说,就算是置身于灰暗之中,要不看见这些巨石也是不可能的。大道的尽处立着一座楼房,门柱高大,屋顶乃由厚重的石材制成,此外,还有一座石头立在那儿标示着入口之处。再往远处看去,则是愈加深浓的黑暗。就在那片黑暗之中,走出了三位绝世美女,她们朝着他,骄傲地走在巨石之间;每一位美女的身前都垫有一块丝质软垫,带了一只四方小盒。他感到十分诧异,怎么在这薄暮之中,他居然没注意到她们的存在。因此,他小心地提防着她们,并且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们很可能就是老婆婆提起的拆人骨头的白夫人,趁天地尽皆黯然无光之时,要我离开我的道路。”不用说,她们当然是属于夜晚的,因为她们每一位行走之时,都自行发光,那是一抹闪烁不定的朦胧,灿烂夺目,摇摆不定,非常地迷人。



 



第一位带着一身金色的光辉来了。在她华丽硬挺的金色织锦礼服底下,是一双穿着金色便鞋的脚;她所带着的软垫是金色织品,浮雕的小盒子则像渐渐消逝的太阳那般,以其金色华美浮雕和回纹,照得她全身闪闪发亮。



 



第二位则一如明月一般,散发着银色的光辉。套着便鞋的一双脚,其银亮的光泽宛若月光,一身银白色的长袍熠熠生辉,闪现着银白色的弯月和光圈;寒冷而浓密的光华包裹着她,完美地点缀着银布上她所带着的光洁的银色小盒,以其纯美白亮如细针般的丝线。



 



第三位则显得很是笨拙,她的光泽十分柔弱,就像是磨光了的盔甲复而使用那样,又像高空中将自身光芒藏匿起来的云层,全靠着他处的光彩始而散发出暗蓝铁灰的光亮。她的礼服洋溢着沉滞的光辉,就像星空下,落在密林暗影之间沉静的水流,她穿着便鞋的一双脚,一如天鹅绒般轻柔,她的头发向后梳拢,罩在面纱之下,完全不像另外两位那样。之前出现的那两位,当她们带着极尽灿烂的光芒自巨石暗影中走出来时,都微笑地望着柴尔德。就只有这第三位双眼垂下,很是羞怯。他看到她的双唇十分苍白,而且她的眼皮沉沉的,黑熏熏的,纵横交错着蓝紫色的纹路;在她苍白无色的双颊上,眼睫毛像飞蛾轻飘飘的羽翅一样。



 



她们三个人开口对他说起话来,声音听起来好像一个,但其中蕴含了三层音调,分别是清亮的小号、尖细的双簧管,以及低沉的长笛。



 



“这条路没法再让你走下去了。”她们一起说道,“因为这里已是尽头,再过去就是另一个国度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选择我们当中任何一位来为你带路,然后继续向前冒险。当然,你也可以就此打退堂鼓,这没什么丢脸的,就把自己再次交付给大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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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85节:第九章 入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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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彬彬有礼地回答她们说,她们理应继续说下去,因为他还没有行遍万里,也没有累到非打退堂鼓不可的地步。更何况,他背负着父亲交托的使命,不过这使命是什么他就不便奉告了。“这我们早就知道了。”三位姑娘接着又说道,“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只是,我又怎么知道,”柴尔德相当勇敢地提出,语气非常的谦恭,“你们会不会就是村民们闻之丧胆但又敬畏万分的白夫人呢?”



 



她们一听便齐声笑了起来,声音有高有低,既清亮又低沉。她们说自己实在不相信别人谈起她们时当真存有敬畏之心;不过呢,关于白夫人,确实有很多迷信和错误的说法,他不需要放在心上。



 



“至于我们,”她们又说道,“你必须根据你自己的感觉来看待我们,并且根据你自己的想法来判断我们到底是何许人、对你有什么意义,只要是男人就该这么做,因为你们勇气可嘉,洞察力高明。”



 



然后他开口回答,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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