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儿便敲着火点着纸卷子,将水烟管送将上来。王元吸了几管,便嘻着口喷掉了。大家就说起南方的话来。只见门外一起一起的送进各店铺的年帐进来,上千、千外的也有,十几两的也有。吴新登接了来,分开几项,戳上铁钎子。
不时间又有一辆轿车到来,先送进条子,写王公茂三字,这个人便一直走进房来,站着拍着吴新登说道:“好吴二爷,替我回一回。”吴新登道:“还早呢,去一会再来。”这人走出去站了一站又进来,将吴新登拉一拉手道:“好二太爷,做兄弟的路远,就替我回一回吧。”这吴新登厌烦起来,便道:“回也是这么,不回也是这么,等候着就是了,瞎跑做什么?”这个忍耐不住,便发作起来道:“晚上来,说迟了,早上来又早了,只管躲着,躲到什么时候才好?咱们西边人直性儿,你们家琏老二要来拉扯咱们,认什么兄什么弟,拉了帐不肯还线,只想躲。你躲得过是汉子。摆什么架儿,还要闹长随呢!”
吴新登便喝道:“这府里有你老西闹的分儿?滚吧!”这人就跳将起来,把头儿摇一摇,腰儿扭一扭,直着脖子竖起大姆指来,喝道:“咱们便是老西儿,算我泥腿,谁也不怕。好,滚吧,谁滚?谁看?咱们拼着性命把你这班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到提督府闹一闹去!什么东西,府里,咱们只知道欠帐还钱。谁知道什么府里,你会滚就滚!”这吴新登就迎上去要打,亏得周瑞赶了进来拦住。
正喧闹间,又有三个人到,送进名条来,一孙茂源,一王大有,一叶隆昌。三个人一见便说道:“咱们这王老五好个直性人儿,玩话也玩不得一句,你看他气得那么着。这吴二太爷也不要认真了,王老五你不要低了咱们同乡的名儿,难道堂堂荣国府欠你我几个钱不成?这府里还不放心,那府里便怎么样?你有话只好好的讲,虽则将本求利的苦营生,不是将钱买苦吃的,却也该两个里顾些前后的交情。”这里众人拦着劝着,周瑞忙同林之孝上面去回。谁知贾政告假在家,备细地都听见了。
当下周瑞往帐房里招着贾琏一同到书房来见贾政,贾政只是叹气,无可奈何,只得将四百两叶金交贾琏开发去。贾琏不敢嫌少,只得领了出来,请这四个人到外书房内胡乱地道了好,告了耽误,就将金匣子搬出来。
这班东西儿,原是极势利的,见了叶金大家就奉承起来,都说道:“二老爷原不肯差的,什么样人肯失信朋友,无不过开发的多,逐件匀着就是了。王老五性急做什么。”叶隆昌便将逐匣金子打开,验了成色,通是上等枯赤。便道:“色是足的,但原票足纹,我们会帐也要足纹交待过去。这个换数不一,就算府上肯吃亏些,我们接了手也不能交待出去。一则坐利,一则换数落了下来,我们做伙计的东家前赔不上来。二爷怎么样变了原银,交待倒也直截。”
贾琏明知他刁难,要讨便宜,便笑道:“有了金怕变不出银来?咱们家原银也还拿得出来,不过转了几标的。大家都是弟兄们,也要看破些,十分接不得手,咱们过了年再讲也好。”这王公茂听了,连忙陪笑道:“好二爷,说哪里话,论起来就过了年何妨,不过咱们过不去。如今咱们弟兄都在这里,好好的大家商量起来。”
当下贾琏与众人算明,金数不足,便央及孙茂源转了一票,余者尽数开发,才把这起人打发去了。只见茗烟又走了来说:“老爷叫快请二爷。”贾琏连忙进去。
贾政道:“我们顶大的庄子是黑山村乌庄头。不知哪年里起手把这些好地亩零碎弄掉了,如今乌庄头送进年下物事来,他这个单子看得过么?”便将单子掷下地来。
贾琏忍了气,弯腰下去拾起单子来,见上面写着:“门下乌庄头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长寿,荣贵平安。”
后面写道:“大鹿七只、獐子十六只、狍子十六只、暹猪六个、汤猪六个、龙猪八个、腊猪八个、野猪八个、野羊八口、青羊八口、家羊八口、家风羊八口、鲟鳇鱼四十八个、各色杂鱼六十斤、活鸡难鸭鹅各八十只、风鸡鸭鹅各八十只、野鸭野猫各六十对、熊掌四对、鹿筋八斤、海参二十四斤、鹿舌十二条、牛舌十二条、蛏干十斤、榛松榄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十六对、干虾一百六十斤、银霜炭上等选用八百斤、中等八百斤、常炭一万六千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二十斛、白糯二十斛、粉二十斛、杂色梁谷各二十四斛、下用常米六百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梁谷牲口各项银一千六百两”。其余教顺哥儿们玩意活鹿、白兔、锦鸡、洋鸭等倒还照旧。贾琏看了,回不出话来。
贾政道:“第一先尽家庙及府里,那年常勋戚们的套子,且捱着些着个棋儿。只是各房的分例便怎样呢?要说是通没有呢,这祖宗传下来的好处,怎么到咱们手里笼箍笼统裁了。若是减派些呢,也减派不上来,这怎么样处?”
贾琏想了想道:“除非各房分给他些银子,倒也省减,也实惠。”贾政道:“这也是句话,但是银子在哪里?”正说间,赖升上来回道:“乌进孝要进来磕个头儿。”贾政道:“罢了,且伺候着,改日再见吧,他这个老庄头还老成,难道还藏着什么?”便问赖升:“才这些光景,你都知道了,捱不过去的,你同二爷算一算,到底还要多少才打得过饥荒。”
贾琏道:“外面的帐目约有三千上下拖不过去,合上里头的一切总要七八千才可敷衍。”贾政道:“这就难了。”赖升便打千道:“奴才受主子恩典,儿子在任所寄到了过年盘缠。奴才还够浇裹,求老爷赏脸容奴才招架了外面的帐目。”贾政便叹口气道:“怎样你们的钱也使起来。”
正在为难,吴新登上来问道:“林府来的王元要上园去回话,小的上园子里回了,林姑娘传见王元,才引他进去,上潇湘馆回话呢。”贾政点点头,吴新登又上来道:“小的还有句话。王元说起林大爷叫他置买房子。小的想起咱们家间壁这所房子昨日已经找断了,不如原价转过去,拂个尘儿就住得,他们也省好些修理,咱们也够过年盘缠,敢则老爷应了,那府里也帮贴得过来。”
贾政道:“王元怎么说?”吴新登道:“他说这么着很好,林大爷先也曾吩咐过,要近着咱们府里,寻也寻不出来。”贾政也喜欢道:“他自然要回过南安郡王讨示下。”
吴新登道:“他说林大爷吩咐过,一切事情回明林姑娘拿主意。林姑娘有什么不愿意的。”
贾政道:“只是自己至亲,只可送他住,哪里好受他银子。”
这贾琏巴不得成了这件事自己身轻,就极力地赞成,说道:“林表弟来京原也不是暂住,是个长久住家的光景,倒是这么着他心里倒安,难得至亲,间壁开了,往来也好。”正说着,周瑞也进来说:“王元回过林姑娘,说很好,就这么着。不知老爷意思,叫小的上来打听。”
贾政道:“好是好,只是林大爷没有到,怕银子不凑手。”赖升笑道:“有名的林千万,而今加倍了。就内外城的银楼银号有多少!这两万银子说有就有,算什么。”
贾政道:“也不必拘定原价,既然林姑娘拿主,随分便了。”贾政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则良玉是嫡亲外甥,二则现使了黛玉的金子。贾琏道:“原价原也不必拘,但只是这所房子原像个半价似的。通共正杂房子二百几十间,后面那片空地还小么?再盖一个大观园还有余,只因紧靠着咱们没人买。如今要平地里造这么个高大、坚固、富丽,怕不用了四五万银。咱们而今就叫王元进去瞧瞧何如?”
贾政立起来道:“很好,也是两边都便,凭你商议去。”这里贾琏等便同了王元逐层去看过,回了黛玉,写了家书禀贴寄知良玉;一面立契交割,将店中众人家伙箱笼、什物、车辆一齐搬进,将原任两广总督部堂、原任两淮盐运使司的大红朱笺宋字封条贴起来,门墙阀阅好不威武。
这王元倒像一个老主,那些同来的家人个个受他的号令约束,好不整齐。王元便分了头遮厅、茶厅、大厅、内外客厅、内外书房、议事处、内外帐房、内外门房以及大小厨房、仓库、下房、马槽色色派定。又从上房内办起家伙铺垫、陈设灯彩,也买了本京人双身男妇几十房,分派上册,牲口车辆也置了许多,好不壮丽齐整。心里要请黛玉去看看,黛玉总为哥哥未到,不肯过。只心里喜欢,慰劳着他,又吩咐了些约束众人的话。
这王元益发当心,真正一个冷落门墙,一时间地运转将起来,把荣宁两府都压下了。这里周瑞等见上头有这宗房价,一时从容起来,同事们也就心宽。不过说过了年又饥荒。赖升道:“你们放心罢,到了明年咱们家也要旺起来。”众人都不明白,赖升道:“你们看林府上这等热闹,林大爷的妹子情分那么好,将来林姑娘不配咱们宝二爷还配谁?分了他一半就千万了,只怕连那府里也照应起来。”
吴新登笑道:“周兄弟也在这里,不是咱们牵扳你们的主子,从前你们琏二奶奶在日,连公中的也要弄些到房基里去,连我们月钱也被她老人家压住了盘放起来。你也曾跟我们埋怨过。如今咱们又想林姑娘嫁过去,倒反抠出体己的往公中使用,真个那样,也只宝二爷一个人受用便了。再则听说这位林姑娘比琏二奶奶还厉害呢。小则小,你看而今把她家王大爷使得像小孩子一样的,虽则这老人家忠心,咱们敢说林姑娘没劲么?”
赖升便点头道:“有劲儿原也好,咱们老爷这样宽仁厚道,天理上也该起根擎天柱撑撑门户。不过林姑娘果真当了家,咱们难伺候些,少赚几个钱就完了,难道这府里还挣不起来?”吴新登笑道:“你老人家老封翁,还等这府里的钱使么?只苦了咱们弟兄呢。”
不表黛玉心宽,众家人议论,且说贾政时刻去看黛玉,王夫人常常怕宝玉冷落宝钗,近年下几日时常催宝玉进房。宝玉总呆呆地想着黛玉,粘住了王夫人要进大观园去。王夫人屡托李纨、宝钗往潇湘馆打探。谁料黛玉心坚如铁,这件事竟如石沉大海。
宝玉又粘住了王夫人道:“太太怎么样?几遍的说着晴雯肯过来走走,而今也跟紧了林妹妹不肯过来,只怕她两个人回转来的说话全然没有影了。”王夫人只得重新告诉他,又将黛玉、晴雯近日言语行事细细告诉。又叫他进房里央及宝钗。
宝钗也照王夫人的言语告诉他,又将林良玉寄信、王元进屋诸事一一告诉,总是黛玉拿主的话也告诉了。宝钗之意总要宝玉知道黛玉、晴雯实在是回转过来了的意思,谁知两个人意见不同。谁知宝玉听见了倒反惊呆了。
宝玉想道:“从前紫鹃原正正经经地告诉我说,林妹妹的家里实在有人,并且就要来接她家去。恍恍的也像有什么姓林的人来过,亏了老太太吩咐把姓林的都打去了,以此没有接去。而今又有这些林家的人来,老太太又没有了,谁还能打他出去,这林妹妹谁还能留住他?又且林妹妹的家更近了,说去就去了。又且紫鹃这个人也是要同林妹妹家去的,只不知晴雯在旁边可能替我说一句半句的话?你若能在林妹妹跟前说出‘宝玉’两个字,我就化了灰飞了烟也感你。”
宝玉只顾胡乱地想着,就哽哽咽咽糊糊涂涂地在宝钗床上躺下了。宝钗使叫莺儿将小狐狸的被儿替他偎着。
不多时王夫人寻了来,见宝玉在宝钗床上躺着,只道他要在这里,也不去问他。从此宝玉便在房内过夜,贾政夫妻心里也安。谁知宝玉、宝钗同床各梦,宝玉心里只惦记着黛玉,一见了王夫人即问黛玉,又粘住了要晴雯过来。王夫人只得变话儿哄他。
且说黛玉在潇湘馆内,自从病起之后,倍觉体快身轻。又见王元到后重立家门,哥哥友爱异常,指日见面,心里不胜喜欢,一心只想着良玉来到立刻搬过去,兄妹相抱痛哭一场。再将双亲的真容供起来,兄妹二人哭奠一番,从此问他要一个人迹不到的所在,立志修真。“他干他的功名,我完我的志愿;他将世上的荣华封荫,我将天上的因果超升。子女二人也还可以尽孝。”想到这里不觉地快乐起来,十分逍遥自在。
那紫鹃心里头起先原恼宝玉,后来因王夫人送她到宝钗那边。被宝玉千回万转地粘住了剖辩,倒也替宝玉可怜,替黛玉怨命。后来见黛玉回转来暗想姻缘复合,又见宝玉始终一意,真个死心塌地的,反怪黛玉过于娇激。又是晴雯一心地粘住宝玉,遇便同紫鹃诉说。紫鹃本是一个热肠的人,岂不同了一路。以此同了晴雯不时间在黛玉面前提起宝玉来,逐时逐节替他剖辩:怎样的也迷了本性、怎样的发了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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