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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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字-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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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气氛;所有这一切,以及除此之外你能看到的和想象到的缺点和瑕疵都无关宏旨,无伤大体。相反,其魅力犹存,而且威力无比,仿佛这片故土乃是人间天堂。我的情况正是如此。我觉得塞勒姆成为我的故乡几乎是命中注定的,所以那些我们一贯很熟悉的这个古老镇子的相貌和气质永留心间,历历在目,一成不变,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就如我们家族中的一个成员告别尘世,长眠在地下,另一个换岗接班,巡逻街道,延绵不断。然而,这种情感恰好提供了一个证据,说明最终应该切断这种已经变成不健康的联系。正如马铃薯在同一块贫瘠的土壤里连续种植要退化一样,人性安地不动同样不会成长发达。我的子女都在其他地方出生,只要他们的命运在我的控制之下,他们将把根扎在陌生的土地里。

我迁出〃古屋〃之后,正是我对故乡塞勒姆镇的这种奇怪的、惰性的、缠绵悱恻的依恋之情,把我带进了海关大楼,占了这个位置,而当时我是完全可以远走高飞去其他地方的。我的厄运全赖我自己。我曾不止一次离家出走……还似乎大有一走了之,永不回头的样子……但神不知鬼不觉却回来了,仿佛塞勒姆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宇宙的中心。这样,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怀揣总统的委任状,登上大理石的台阶走进大楼。

我会见了一大群绅士,这些人在我担任海关主要长官期间将协助我工作,完成这一重任。

我非常怀疑……还不如说,我毫不怀疑……是否美国的公务员,无论是文职的还是武职的,都像我现在这样手下有一伙老职员,接受家族式的管理。我对他们瞧上一眼,便立即可以知道谁是这里〃最老的居民〃。

在此之前的二十多年里,税收官的独立位置使塞勒姆海关没卷进政治变迁的旋涡里去,而政治变迁常常使官职的任期一有风吹草动便岌岌可危。我的前任米勒将军①是新英格兰的一名著名的英雄,他的赫赫战功使人们对他景仰万分;在他任职期间的各届政府中他又因开明贤达博得交口称赞,地位稳固;他的同僚遇到危难和焦虑时,总能从他那里得到庇护。米勒将军极端保守,世俗习惯对他善良的天性产生的影响很校他信任熟悉的面孔,很难触动他作出变动,即令变动会带来无可置疑的进步。因此,我接任该部门时,我发现手下全是老人。他们大多是老船长,在受尽了海上风口浪尖的颠簸和历尽了人间的世事沧桑之后,最终飘进了这个安静的角落。这里很少有什么事情打扰他们,除了定期的总统选举掀起的惊涛骇浪之外,风平浪静,故而人人安居乐业,重新开始了生气勃勃的新生活。虽然他们跟其他人一样都难免生老病死,但他们显然有什么护身法宝或其他什么办法使死亡不易逼近。我相信他们中有两三个人因为痛风或风湿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一直卧床不起,从未梦想还会到海关上班;但是,躺了一个冬天之后,居然可以下床活动,走进了五月或六月和煦的阳光里,蹒跚着走进海关完成他们所说的〃职责〃,在闲暇和方便的时候再上床安卧。我心须服罪,是我使不止一个这些共和国德高望重的公仆提早咽了气。根据我的请求,他们获准摆脱繁忙的劳动,退下来休息,不久之后便仙逝西去,仿佛他们生活的唯一守则便是为国家操劳不息。我得到的慰藉是,由于我的干预,给他们留出了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去忏悔每一名海关官员据认为都非常可能犯下的腐化堕落行为。海关的前门和后门都没有朝通向天堂的大路敞开。

我那里的海关官员大多是辉格党党员①。新来的稽查官是一名不过问政治的人,虽然在原则上是一名忠实的民主派,但他接受和担任官职都与政治无关。他的这种政治态度对于保持他们官员之间深厚的兄弟般友情也是十分适宜的。要不是这种情况,即由一个政治上很活跃的人来担任这一要职,让他负责处理一位身体虚弱有病而不能上班的辉格党税收官的任务,那么在这位裁员天使走马上任不出一个月的时间里,那些老人兵团里的人差不多全都得退出办公室,结束上班生涯。根据办理这类事的一般规则,把那些白发苍苍的家伙送上断头台几乎完全是政治家的职责。显而易见,这些老家伙都害怕我对他们采取非礼的措施。看到伴随我的到任给他们带来的惊恐时;看到这些跟我一样无害人之心的老人,见到他们饱受半个多世纪暴风骤雨吹打的风尘仆仆、皱纹密布的脸庞顿时变得灰白时;发觉他们中这个或那个人对我讲话时声音颤抖,而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他们习惯于对着喇叭筒吼叫,其嗓音之大使呼啸的北风都哑然无声;看到他们的这副模样,我心如刀割,同时又感好笑。

这些卓越的老人,他们自己明白根据制定的条例……就凭他们中有些人已丧失工作效率来说……他们应该让位给年龄上更年轻、政治上更正①詹姆斯·f。米勒将军是一八一二年战争的英雄。

①辉格党是后来共和党的前身,民主党的反对派。

统、比他们更适合为美国政府效劳的人。我对此也十分明白,但是心里总不知道如何做才好。这样,在我任职期间,他们继续蹒蹒跚跚地走在码头上,摇摇晃晃地上下台阶,理所当然地有损我的名声,也伤害了我的公职心。他们在办公室里椅子后腿仰靠在墙上,藏在他们习惯了的角落里闷头大睡;上午醒来一两次,相互间重复讲了千百遍的海上见闻和长了毛的笑话,这些东西都已成了他们的口令和答令,叫人腻烦。

我猜想,他们很快发现新稽查官的心不存恶意,所以,这些好老先生们又开始带着轻松的心情,进出办公室,履行各自的责任,庆幸他们被继续留用……至少是出于自身的利益考虑,如果不是为国效劳的话。

他们戴上眼镜敏锐地窥视船只的货舱。他们小事精明,小题大做,但有时却大事糊涂,误了大事。经常发生这样的差错……一船贵重的商品大白天就在他们毫无警觉的鼻尖底下偷运上了岸,但是他们此时却上船无比警惕和利索地把船的各个通道上锁,套上两把锁,还加上封条和火漆!

不批评他们原先的疏忽大意,倒还要表扬他们在发生差错后表现出来的仔细谨慎,感谢他们在事情已经无法弥补之后,表现的那种满腔热忱和机敏果断!

除非有人特别难相处,对一般的人我总傻乎乎地以仁相待。我通常想到的是同伴性格中的好的那一面……如果他有此一面……并依此来判断他属于何种类型的人。由于海关里大多数老职员各有优点,再由于我跟他们相处中的位置,带有家长和保护的性质,非常有利于培养亲善的感情,所以我很快就喜欢上了他们。夏天的中午,灼热的暑气消溶了人类亲属之间的其他的情感,向麻木不仁的器官传递的只是一股亲切的暖流。这时在后门听他们聊天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们像平时一样排成一行,椅子靠在墙上侃侃而谈。过去几十年冻结的妙语化解了,随着笑声像泡沫似的在他们的唇间吐出,真是妙语连珠。从表面上看,老年人的喜悦跟孩子们的快活有很多共同之处,智慧的、深沉的幽默感与此毫不相干。

两者都是在表面上闪烁的一缕亮光,给嫩绿的树枝和古老腐朽的树干送去了光明和欢乐。然而,一个是真正的阳光,另一个则更像是从朽木腐草中发出的点点磷光。

读者必须了解,把我的那些极好的老朋友都描写成一群年迈昏聩的老人是令人伤心和不公平的。首先,我的助手不都是老人,他们中有的年富力强,能力出众,精力充沛,全然拒绝他们不吉祥的命运给他们安排的那种懒散寄生的生活方式。再者,老人的缕缕白发有时发现是盖在一座良好的智慧公寓屋顶上的茅草。但是,就我的老人兵团的大多数人来说,如果我把他们说成是一群令人厌倦的老人也没有冤枉他们,因为他们从他们丰富多彩的生活经历中没有积聚起值得保存的东西,他们似乎扬弃了金色的麦粒……实用的智慧,尽管他们曾有许多次机会收获它们,但他们却把谷糠非常细心地贮藏在记忆里。他们一谈起早上的早餐或昨天、今天、明天的晚餐就兴趣盎然、津津乐道,远甚于谈论四五十年前的海难或者他们年轻时亲眼目睹的世界奇观。

塞勒姆海关的创始人……不仅是这个小小的职员班子的族长,而且我敢说也是全美国登船检查人员的族长……是一位终身稽查官。他真正可以称为税务制度的婚生子,地地道道或者还不如说名门正配的婚生子。他的父亲是革命战争时期的一位上校、原先港口的税收官,他给他创设了一个官职,派他充任,当时他年纪很轻,现在还活着的人都已记不清具体的年代了。我第一次认识这位稽查官时,他已是八十高龄了,实在是你一生中难得遇到的不老松的样板。他两颊红润,身体结实,潇洒地穿着一件钮扣锃亮的蓝上装。他步态矫健有力,精神矍铄,看上去当然不年轻了,不过,倒也是大自然母亲新创造的一种人的体型,年迈体弱对他并无影响。他那不时回响在海关的嗓音和笑声丝毫没有老年人带有的颤音或咯咯声。它们从肺腑迸出,像公鸡的啼鸣或清脆的号角声。

把他单单作为一头动物来瞧……也没有别的什么好瞧的……他是一件让人看了心满意足的东西,因为他的各个部位健壮匀称,并且在他这样大的年龄,还能享受所有的,或者几乎所有的,孜孜以求或梦寐以求的快乐。他在海关的生活无忧无虑,按时发给薪俸,毋需时刻提心吊胆被解聘,这无疑让他日子过得轻松愉快。但是,根本的,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罕见的完美的身体素质、恰到好处的智力,加之掺入了微不足道的道德与精神成分,后面两个品质恰好足以使这位老者不至于沦为一头四足动物。他没有思维能力,没有深沉的感情,也没有令人讨厌的多愁善感;总之,除了一般的本能之外,一无所有。凭藉这些本能,而非一颗心,加上他健全的体魄必然产生的乐呵呵的脾气的帮助,他体面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而且为众人所接受。他曾先后娶过三个妻子,但很久前都已死去;他还是二十个子女的父亲,但其中大多数在童年或壮年的不同年龄命赴黄泉。有人会以为这么多的哀伤定会给欢快开朗的心情一遍又一遍蒙上阴暗的色彩。我们的老稽查官并非如此!一声短叹便把这些令人不快的回忆一笔勾销。不一会儿,他像一个还光着腚未穿裤子的婴孩一样玩耍起来,情绪变化之快远甚于税收官的年轻书记员,他才十九岁的儿子却看上去比老人更老成持重。

我一直在细心观察和研究这位非同寻常的族长式人物,他比我见到的其他人具有更奇特的品性。他确实是一个奇才。从一个角度看,他是那么尽善尽美;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又是那么肤浅,那么虚妄,那么难以捉摸,是一个完全不足取的窝囊废。我的结论是他没有灵魂,没有心肝,没有头脑;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除了本能之外,一无所有。然而,他性格中为数不多的一些东西非常巧妙地拼凑在一起,以至没有令人痛苦的缺憾;相反,在我看来,跟我在他身上发现的东西相比已绰绰有余,可心满意足了。也许……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很难设想他来世如何生活,因为他似乎只重今世,耽于声色口腹之乐;当然,他今生今世,直到他咽最后一口气之前,过得挺不错,并没有比野兽负有更大的道义责任,却有更大范围的享受,还幸免了老年的孤寂和忧郁。

他比之那些四脚爬行的弟兄们具有一个巨大的优点,那就是他能够回忆他享受过的美酒佳肴,而吃吃喝喝是他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他对美食的喜好是一个让人十分愉快的特点;听他讲烤肉使人胃口大开,就像吃了腌菜或牡蛎一样。由于他没有更高尚的品质,也没有因把他的精力才智全用于促进他肠胃的快乐和受益而牺牲或败坏精神禀赋,因此我感到听他滔滔不绝地谈论鸡鸭鱼肉,以及如何把它们做成一道道美味佳肴确实是一件乐事,让我心满意足。他一谈起好吃的菜肴时,不管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某次宴会上吃的,他似乎把猪肉或火鸡的香味都送到了你鼻子底下。六七十年前他尝过的好滋味似乎还留在他的舌尖嘴唇上,就像他早饭刚吃下的那块羊排一样回味无穷。我就听他咂着嘴大谈他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宴会,参加这些宴会的客人除了他自己以外都已成了一堆尸骨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看到这些成了僵尸鬼的昔日食客如何一个个在他面前站立起来,表情不愠不怒,也无意报复,反而仿佛非常感谢他以前的品尝力,并竭力拒绝形形色色的既虚无飘渺又刺激感官的享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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