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这种难得的氛围正是因为眼前这个年轻人而来的。而且,还有更多的事情正在改变!
苏进停下手中的工作,目光无意识地投向食堂的另一边。
那边岳云霖正在由谈修之陪同,跟张万生说话。这种情景颇为奇妙,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交融一样。
而且看得出来,岳云霖并不是在勉强自己融进苏进的生活圈,她的确是有的放矢地在跟张万生交流的。
两人正在谈论名画里的植物。
张万生在文物修复上颇有些面面俱到的感觉,但他真正的专精项目却是书画修复。这一生之中他接触过无数古代字画,真迹有,伪作亦有。
一个真正的文物修复师并不是只修复就足够了的,他对自己所修复的内容必须有更深入的了解。所以,张万生随口道来,每句都有出处,简直像百科全书一样。
岳云霖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工作,即使在“周讷言”丢失了以后也是一样。
这样看起来好像很不母性,但无疑苏进更喜欢看到这样的一位女性。
近十多年来,岳云霖降低了一些自己的工作量,但还是研究了一个专业项目,就是苏进最初跟她见面时的那个——华夏古代植物研究。
如今,她可以算得上是想睡觉碰上了枕头,很多研究中被卡住的细节她直接拿出来问张万生,对方就能很肯定地告诉她这里是什么样子的,哪里可以找到出处。岳云霖奋笔疾书,谈修之默默地递给了她一根录音笔。
突然,另一边齐九段正在叫张万生,张万生中断了跟岳云霖的谈话走了过去。
岳云霖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苏进的目光,顿时一怔。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走到苏进身边坐下,问道:“抱歉,刚才有点得意忘形了。”
“啊?”苏进一怔,片刻后才明白她的意思,“这样很好,有什么问题吗?”
“我毕竟是为了你过来的……”岳云霖低声说。
“不,不应该是这样。”苏进摇头。他注视着岳云霖,目光诚挚而温和,“我觉得这样很好,非常好。”
中性笔在他手里转了个圈,他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说:“虽然听上去有些冷漠,但岳教授,我还是有些话想要跟您说。”
“你说。”岳云霖听出了苏进接下来要说的话未必是她想听到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十六年过去了,在我心里渡过的时间比这更长。我早已过了疯狂渴望一位母亲的时候,所以很抱歉,我不能像个儿子一样与您相处。不过,我对您很有好感,相信您对我也是。我们就照现在这样相处下去,慢慢地学习成为一家人,好吗?”
苏进的话很缓慢,完全不像他平时那么利落果决。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岳云霖,笑着说,“我最初认识的您,是研究植物学的岳教授。我觉得这样很好。孩子是母亲的一部分,但不应是一切。”
“嗯……嗯。”岳云霖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又应了一声。她捂住脸,突然哭了起来。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有意掩盖自己的哭声。
食堂里安静了一会儿,无数人向这边投来目光,但却没有一个人过来。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几天以来,苏进跟岳云霖什么关系,该猜到的已经全猜到了。
“我并不是伤心。”岳云霖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明显开阔了很多,某种郁结之气已经接近消失,“我只是遗憾。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长得这么大了……真好,真好……”
她始终没有叫出“周讷言”这个名字。或者她已经知道,苏进这一辈子只可能是“苏进”,再也不可能是她的小讷言了。
过了很久,她的哭声告一段落,苏进再次递过去一张纸巾。
岳云霖接过纸巾,用力擦干净脸上的眼睛,然后抬起头,对着苏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说得很对。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我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年,可不能不如你啊!”
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亮亮的,岳云霖握着录音笔站了起来,对着苏进一笑,快步走开了。
苏进心里的感觉非常复杂,他目送她远去,目光一转,突然看见门口站着的另一人。
那人正看着岳云霖,留意到苏进的目光,快步走了过来。
苏进一句“您怎么也过来了”还没有说出口,那人的手就撑在了桌子上,简单利落地说:“你被刺伤了?我知道是谁干的!”
0638 是亲戚吗?
站在苏进面前的是祖老先生的夫人漆萍,即使在马王堆这种地方,她仍然穿着旗袍,披着织绵的大披肩,八公分的高跟鞋似乎对她的行动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她扔下那句话之后,看了一眼四周,站起来对苏进说:“出来说吧。”
苏进收起笔记本,跟着她一起走了出去。
岳云霖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苏进摇了摇头,表示无事。
两人走到食堂外面的一个僻静地方,苏进一直没有说话,漆萍从小手包里拿出了打火机和烟,苏进接过打火机,给她点燃。
这里避风,光线也不是太好,小小的火星在暗处燃了起来,烟雾袅袅飘出。
漆萍抬头打量了苏进一下, 说:“你挺冷静的嘛。”
“毕竟我的伤已经好了。”苏进答道。
“你的伤已经好了,但掠夺出去的文物呢?你也不放在心上吗?”漆萍轻描淡写地问。
这一句话却在苏进的心上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他注视着漆萍,问道:“您知道这件事情?”
他迅速联想到漆萍的来历,下意识地问道,“你在国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当然。这件事持续了这么多年,在国外闹得那么大,傻子才不知道。”漆萍冷笑一声。她把细长的香烟凑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了,形成一条烟柱。
“国内的人都是傻子,自己家的宝贝被人刨食刨到外面去了还不知道,只管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有些东西哪,没了就是没了,是追不回来的!”
苏进皱起了眉头,问道:“您很清楚这个文物盗卖集团的事情?”
“不算特别了解,但总之还是知道一点。他们的规模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大,在国内、在海外都已经经营了很多年,扎根扎得非常深。这次因为你受伤被撬起来的,只是一个角落而已。”
只是一个角落,就已经牵动了帝都,引发了无数波澜,那整张网被掀起来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我只是来告诉你,不要轻易涉足这件事情。它牵扯得实在太大,涉及到的方方面面非常惊人。你还年轻,你的事情总之是要做下去的……”
“我已经被牵扯进去了。”苏进突然道,他微笑着看着漆萍,目光明亮。
他拍拍自己的背后,说,“我只是提出一个疑问而已,就被刺伤了。脾脏受伤,一不小心就要摘除,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但你说你的伤已经好了。”漆萍说。
“还痛着呢。”苏进微笑。
他注视着漆萍,片刻后才说,“如果您只是来试探我的话,可以不用了。现在的华夏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了,这件事情肯定是要追究到底的。至于我,更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绝对不会退缩。”
“你敢对我这样说,不怕我是那边的人?”漆萍突然问。
“我相信您不是的。毕竟,您是祖老先生等了这么多年的人啊……”苏进说。
漆萍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突然笑了起来::“试探你果然是没用的,有些事情我就对你直说了吧。”
接下来,她把她了解的一些情况跟苏进说了一下。
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这个大型文物盗卖集团的确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在国内外势力都非常大。尤其是可怕的是,他们深深扎根于国内的基层,联系的人非常多。
比方说龙门石窟,为什么能被盗走那么多佛首神像石刻?
就在市区旁边的一个奇观景点,如今十室九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没有当地人合谋联手,暗地里协助,怎么可能做得到?
财帛动人心,在没有足够认识的情况下,很多基层人物只要用钱就能收买,就能贩卖那些伸手可及的文物。最可笑的是,这根本用不了多少钱,有时候甚至不用钱,一条烟就能换一两件文物。
当初华夏对此不重视,管理不严,很多时候还要靠当地一部分文化人和老居民自发维护。
他们的力量当然是有限的,于是经年累月,一批批文物被运了出去,流失他方。
龙门石窟是,类似龙门石窟这样的遗迹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这群海外修复师一早就已经发现了这个事实,他们当时就联系国内进行控制,但是遭到了冷遇,收效甚微。
现在,他们在海外也在尽力做一些事情,但是个人的力量始终有限。
漆萍说得很简单,但她的话语也足够苏进勾勒出一幅大体的图景了。
“如果从现在开始着手呢,你觉得还有机会吗?”苏进问。
“当然,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回收很难,控制还是有希望的。不过,你们还要注意一个人。”漆萍说。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在文物盗卖集团里有一个代号,名叫m。谁也不知道他出身何处,年龄几何。我们只知道,这个人极擅制伪。传闻中,此人制伪技术已经出神入化,足以以假乱真。因此,此文物盗卖集团里有一个计划,预谋着用他的作品取代一些国宝级文物,将真品运往国外!”
听到这里,就连苏进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悚然而惊。
一瞬间,他想到了那尊何朝宗瓷像,想到了自己收到的那朵假的洋桔梗花。
苏陌……m……难道就是他?!
惊龙会之后,天坛就变得有点冷冷清清的了。
大部分文物修复师都已经离开这里,回到各自的岗位工作去了。现在的天坛只剩下文物协会的一些常驻人马,但由于惊龙会夺段时间,他们现在都有些无精打彩的样子,慢吞吞地完成着手上的工作。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些人没在意,有些人好奇地走出去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七段文物修复师陪同着一个年轻人走到了皇穹宇跟前,修复师指着说:“这就是皇穹宇了,先生还是第一次来吧?”
“先生?”天坛实在太安静,虽然这修复师的声音不算太大,但还是能听得很清楚。
一个高段修复师,对着一个年轻人口称先生?这人是在惊龙会上闹出偌大风波的苏进吗?
但仔细一看,这人个子比苏进矮,长着一张常挂笑容的娃娃脸,明显不是一个人啊。
还有谁,这种岁数,就已经能让七段如此恭敬?
那年轻人正是苏进之前见过的苏陌。此时他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皇穹宇,眼中带着明显的惊叹表情。
七段修复师有些骄傲地说:“怎么样,很宏伟的建筑吧?”
“对对,非常壮观,难得一见。”苏陌连连点头。
“您从海外归来,大概已经很久没见我们华夏本土的建筑了。趁这个机会,可要好好多走走看看。”七段修复师笑着说,态度很亲切。
“那是当然的。这本来也是我回国的目的之一。”苏陌回应得也很亲切。
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我能进皇穹宇看看吗?”
七段修复师有些为难,苏陌说:“如果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皇穹宇里放着的大多是不便移动的文物……”七段修复师不小心就把自己的盘算说出来了。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他说,“没事的,我带您去看看吧!”
自从文物协会长老倒台之后,这边的管理就没有以前那么严格。
七段修复师跟上面值班的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就把苏陌带了进去。
迎面而来的就是那尊司母戊大方鼎,它是现已出土的最大商鼎,货真价实的国宝。
它曾经在惊龙会上被展示过,如今它被放在一个玻璃柜里,安静地等待着下一次亮相。
苏陌一看见这尊大鼎,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他快步走到玻璃柜旁边仔细观看,眼神之饥渴,简直像要把方鼎吞下去一样。
他的急切把七段修复师吓了一大跳,但他看了一眼方鼎,又笑着摇了摇头。
且不说巨鼎被安置在玻璃柜里,这鼎本身重达数千斤,十个人合力也未必扛得走,苏陌这一个小身板儿又有什么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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