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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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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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二姐今年呀二十一呀嘿,
  樱桃小口杨柳的腰哟,
  实实地爱死个人呀嗨——“
  怪声来自那张猬毛丛生的嘴,女囚们惊佩地看他引吭高歌,嘴角上那支刚点着的烟卷兀自上下颤动,丝毫没有掉下来的危险。
  “吁——”粪车停在旧厕所外,他身手矫健地跳下来,叮当乱响地拿起掏粪的桶和勺,眼睛却瞟着刨坑插篱的人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选中的目标原来是母金刚。此刻,母金刚已全然失去雄赳赳气昂昂的气概,正一团温柔地斜倚在镐把上,扭着水桶般的腰,溜着细缝似的眼,微微含笑斜睇着唱歌的人。
  用樱桃和杨柳来形容母金刚的模样实在太离奇了。除非巨人国里的植物才有这么粗大的枝条和果实,谢萝忍不住“扑嗤”笑出声来。这一声如长堤决口,十几个人包括小白一起哈哈大笑,母金刚的脸色由黄变红,犹如置身于锻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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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勺勺暗绿色的粪汤从坑里舀出倒进粪车,微风送来阵阵腐臭,大家都掩住口鼻。母金刚使出了新招:“喂!给支烟去去味!”
  啪地扔来一根“大生产”。
  “借个火!”
  一线火光飞来,对方慷慨地扔来嘴里叼的那一根。母金刚伸手一捞,往嘴上一送,立刻吞云吐雾,第一支烟早已塞进口袋。
  “快干活去!少来这一套!”小白过来干涉了,按规定女囚是不许与外人交谈的。
  “急什么?”母金刚瞪了她一眼。
  “不爱在这儿干,趁早回葡萄园去!”谢萝正累得没好气,使劲把手里的锹往地上一扔。
  “臭右派!吃饱了撑的!要你管?”母金刚变脸了。对大值班,她还有点忌惮,谢萝在她眼里简直是小菜。
  “是了!我也没有樱桃小口杨柳的腰……”谢萝这句话可戳了对方的肺管子,母金刚横着扇了一膀子,麻秸杆似的谢萝哪里禁得起,扑通一声跌进自己挖的坑里。
  “干吗?你凭什么打人?”谢萝急了,从坑里爬出来,猛扑过去。她根本不是母金刚的对手,恼羞成怒的母金刚如一只发情期间的雌兽,一半是撒泼,一半是表演,两臂抡得风车似的,谢萝的脸上登时流出血来。
  “别打!别打!有话不会好好说?”尖下巴明着拉架,实际只拉着谢萝,不让她动弹。
  小白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急得脸都红了。掏粪的停了勺,又点着一支烟,悠闲地欣赏这幕难得见到的演出。他咧着嘴嘿嘿地直笑,时不时来一句:“这一拳打得好!”“小二姐真有两下子!”有这么个特别观众喝彩捧场,母金刚更来劲了。
  “阿弥陀佛!”
  正骑在谢萝身上抡拳的母金刚听到这一声佛号,不由得一愣。谁?回头一看:是老秃驴。这是个棉花包,最“熊”不过,在天桥摆卦摊那会儿,乖乖地向我们小四霸纳贡,可以不必理会。今儿好不容易有男观众,我母金刚虽说长得不算第一流,打架是数一数二的。禽兽发情时节,一定要在异性面前表演自己最拿手的本领。母金刚别无所长,只有打架是她的能耐,这么好的机会怎能放过?她往下捣的拳头更狠了。
  “阿弥陀佛!”
  “啊唷!啊唷!”正在表演的母金刚突然大声叫疼。她感到头皮一紧,怎么?谁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特别观众惊讶得张开嘴,那支闪耀着火光的烟卷“啪嗒”一声掉在地下。他看到一个瘦小的老尼姑抓住那位五大三粗的“小二姐”的头发,只一抡,正在发疯的“小二姐”立刻像只大麻袋似的倒向一边。“小二姐”披头散发地站起,转身扑来,老尼姑闪在一边伸腿一钩,“小二姐”又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等到小白气急败坏地把大王队长找来,母金刚已摔了四个跟斗。她爬起来一看,特别观众早溜了,只听得远处传来“驾!驾!哦!哦!”的吆喝和啪啪的响鞭。母金刚有生以来第一回栽得这么惨,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边哭边骂:“明是尼姑,暗是老鸨,谁不知你当人贩子!”
  曼陀罗花 四(2)
  ……
  “人贩子?刘青莲还有罪行没交代?”大王队长没注意站在一边擦鼻血的谢萝,她只看到老尼姑打了母金刚。阅历不深的大王登时对刘青莲有了恶感:“这个出家人,平时不言不语,伪装老实,敢情也是个厉害主儿!”
  曼陀罗花 五(1)
  雪,落在这北国海滨的土地上,一片,一片,又一片。一夜间,粪堆、马厩、厕所……都披上圣洁的外衣。在铁青色的天空与银白色的大地接壤之处,那戴着银冠的树梢,犹如一圈镶上的花边。丑恶的血迹、车辙、粪污全部失踪,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叫干净!
  小白对这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景色毫不动心。她只是担心如果出工以前不叫这些女囚把院子扫净,这苦累的活儿便会落在她和小郎头上。因此她提前三十分钟把马厩的大门打开,可着嗓子嚷嚷:“起床喽!”
  朔风夹着大如树叶的雪花,从半开的门外直飞进马厩,冷彻心肺的寒气使人们不但起不来,反而把棉被往脑袋上蒙得更严。在灰白的晨曦中,两排草铺上仿佛挤满了无头无尾的巨蛹。马厩是砖木结构,屋内满地皆是稻草,为了防火,虽然是摄氏零下十五六度的严冬,也禁止生火取暖。所以女囚们的生活习惯与常人完全相反。一般人是睡觉脱衣,起床穿衣;而她们在劳动得汗流浃背的时候,可以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衣,在睡觉的时候,却必需全副武装,棉衣、棉裤、棉帽、口罩,然后严严实实地裹上棉被。此时,二尺半宽的地盘对每个人说来都够用了。即使白天彼此又打又骂,恨不得把对方全家大小都咒死,到了晚上却惟恐无人挤着自己。靠墙的四个铺位在天气暖和时是令人艳羡的,墙上可以挂上自己的各种财产,面壁而卧便可如阿Q般摆脱马厩中地狱般的喧嚣。如今无人愿意靠墙,那四个位置要由队长指定……
  一个巨蛹破了,露出戴着棉帽,捂着口罩的人头,响起一声尖叫:“关门!”
  小白索性把门全部打开:“快起来!扫完雪才开饭!”
  一团团蒸气从开着的门口飘出去,马厩里响起一片咳嗽、打嚏声。
  “真他妈的缺德!”
  “该死的小白,你儿子还得发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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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一片混乱中忽然响起母金刚的破锣嗓子:
  “干么?干么?闲得没事干啦?!捅你姑奶奶干么?”
  “你嚷嚷什么?!”惊动她的是尖下巴。母金刚登时清醒了,嘟囔着:“谁知道是你呀!”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尖下巴低头不知写了些什么,接着把厚厚的一大沓纸交给小白:“这是大王队长催着要的!”
  “她们又在捉摸谁啊?”一阵凉意掠过谢萝的脊梁,看来尖下巴昨夜一宵未眠,写了一夜汇报。这个队长跟前的红人,最靠拢政府的女囚,现在正抓紧劳教队的一大关口:年头岁尾,来表现自己。每逢辞旧迎新之际,在银行钱庄是算总账的日子,在劳教队也一样。前两天晚点名时,大王队长宣布做年终鉴定,她那最后的四句话特别刺激人们的神经: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检举揭发有功!隐瞒包庇有罪!”
  这四句话犹如点豆腐的卤汁,女囚中立刻发生化学变化,谁不趁此机会跟自己的对头算一算账?于是队部的门槛差点被汇报者踢破了。
  “这两天就数她俩上队部去得勤,走马灯似的……”刘青莲小声咕噜。
  “咱们没违法,怕她们嚼什么蛆?”谢萝想得很简单。
  老尼姑却摇了摇头:“地狱里大,什么鬼都有!”
  谢萝不言语了,她揣测这两个“鬼”陷害的对象八成是她和老尼姑,不可知的事物最令人恐怖,许多人行事确实比鬼还难以捉摸。不怕她们无中生有,只怕她们抓住一点事实,像发面似的把馒头发成一座山,任你遍体是嘴也辩不清。
  “都是地藏王菩萨救母放出来的,闹得现在人少鬼多!”刘青莲又说了一句。
  谢萝摇摇头,她不太同意老尼姑用神话比喻现实,她觉得世界上还是人比鬼多,关键在于这个地方性质特别,碰到的鬼真不少。难道就不能预防这些害人的鬼吗?可惜她的能力太差,直到扫完院子里的雪,她也没想出办法来。
  早饭后,领工具的女囚个个空着手回来:
  “今儿不出工了!学习!”
  大伙儿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愁。不出工可以不至于挨冻受累,崩裂的虎口、酸痛的关节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息,粮食定量却还是照旧,这是喜事。可是“学习”实在有点叫人肝颤,这往往是“批判”的代名词,不知谁又要被揪出来示众。
  全体女囚盘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病号班里能走动的都拿上马扎,坐在马厩中间的走道上。
  阵势相当隆重,队长们全到齐了,除了主管队长大王、三王,还有管档案的二王队长。她长得细白腼腆,幸亏是管不会说话的档案,若是叫她管这群桀骜不驯的女囚,准会散了群。不过她的细致是有名的,她不仅把档案管得有条有理,还能在字里行间找出漏洞甚至破案的线索。她一来说明女队有新问题了。中间站着轻易不露面的方中队长,她粗眉大眼,齐耳短发,永远穿一件深蓝色大襟布衫,因为公安局发的制服无论什么型号都不适合她的五短身材,裤子好改,上衣改起费事,她只得穿自己手做的布衫。猛一见以为她是个农村妇女,她还真的是从农村来的,当年是个老根据地的妇女主任,后来随夫进城分配到公安部门。别看她识字不多,脑子却极好使,百十来个教养分子的姓名、案情、家谱在她的脑袋里比二王的档案还清楚。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能说会道,一口冀中土话能说得任何一个能言善辩的女囚哑口无言。那双厚厚的双眼皮下的大眼睛,平时老是眯着,只要一睁大,站在她对面的人就会觉得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照透了,很少有人敢在她面前掉猴。她轻易不来,来必有事。今天,大家一看到那件蓝布衫,个个心里都有点毛咕。
  曼陀罗花 五(2)
  大王队长宣布开会,方队长主讲,说的话很平常,仍是动员检举揭发,坦白交代。
  “……那罪行是客观存在,你不说,它也在着呢。还不如竹筒倒豆子,统统倒出来干净……”
  女囚们眼睁睁地看着蓝布衫,没有一个吭气,空气仿佛凝结住了。她们明白“竹筒倒豆子”的后果,再添上新罪行,那教养的年限又要往上加了。
  “大家听清楚了吗?好好想想方队长的话,彻底交代……”大王队长补充了两句。
  还是沉默。
  “什么事都瞒不了政府,有隐瞒罪行的,快交代!”
  人人忐忑不安地坐着,真不如到冰天雪地里去卖力气,坐在这里要死掉多少细胞啊!谢萝回头看了一眼刘青莲,发现平时极镇静的老尼姑,此刻比自己还紧张,脸上失去血色,双手紧握在一起,指关节都发白了。
  “刘青莲!你考虑好没有?”三王队长忍不住了。
  老尼姑站了起来,黑线帽更衬出她脸色的惨白。
  “说话呀!”三王怒了。
  刘青莲如一尊石像,呆呆站着,一言不发。这老尼姑一向被认为是个强劳动力,三王队长经常在队前表扬她,今天是怎么了?她有什么问题?全场都在纳闷。只有谢萝隐约看到尖下巴的薄唇上掠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冷笑;母金刚陡然坐直,像打了一针强心剂。谢萝心头一懔:坏了!鬼下的毒蛊发作了!刘青莲有什么把柄落在她们手里呢?是传播迷信吗?老尼姑的案情是在天桥算卦,即使到劳教所有一言半语迷信的说法也够不上隐瞒罪行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果透视每个女囚的脑袋,肯定有多一半在为刘青莲叫屈。
  “大家说,她老实不老实?”三王转向大家。
  “不老实——”劳教队的生活已把绝大多数人训练得十分机灵,跟着队长的“风”转舵决不会有错;眼下她们都不知刘青莲为什么不老实,但还是跟着大喊。
  “不老实怎么着?”
  “抗拒从严——”雷鸣般的喊声仿佛要揭掉马厩的屋顶。
  “你好好想想,你在入所前就有隐瞒——”方队长的眼睛睁开了,电似地盯着老尼姑。
  刘青莲微微颤抖了一下。
  方队长和三王队长交换了一个眼色。
  “刘青莲回去想想,想通了到队部来谈!”三王队长说,“今天学习到这里……”
  大家纷纷站起,活动着僵坐半日的四肢,午饭后要出工了,那里虽然寒冷彻骨,到底没这么紧张啊!
  午饭的两个窝头一碗菜汤,差不多每个人都是顺着脊梁下去的。到了工地,葡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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