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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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心多么顽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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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那骏马向你远远地急奔过来,骏马离你是那么地遥远,它一路飞奔,渐渐地近了,越来越近,终于到达你的身边,然后又缓缓地离你而去,去远了,突然掉转头来,再次向你狂奔过来。你一次又一次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近了,马蹄声震耳欲聋,马蹄声像狂风夹着暴雨,雨点像石子一样地打在地上。
谢静文的父亲是国民党军队中的将领,后来做了共产党的俘虏,作为战犯关了很多年。作为特赦的反动军官的女儿,谢静文自小就有一种替父亲赎罪的内疚心理,对吴王山的烈士陵园有着别人更深的特殊情感,她觉得在这里看书学习,能产生一种奋发向上的力量。说起来十分荒唐,我们都喜欢这个阴森森的地方。我们喜欢这个地下到处都埋着尸骨的古战场。在那张冰凉的大理石供桌上,我和谢静文神魂颠倒,度过了无数个美好的夜晚。供桌的大理石石材,据说就取自当地,它永远透着一些刺骨的寒意。夏日里,成群结队的蚊子飞来飞去,我与谢静文赤裸的身体上,到处都是被蚊子叮咬的红肿块。
有一段时候,我相信那是十分美好的日子。我想说我差不多已经爱上了谢静文。毫无疑问,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阿妍,阿妍还在源源不断地给我写信,我也在断断续续地给她回信。说老实话,我并没有真的变心,我只不过是想到变心,想忘掉阿妍。我已经在考虑怎么与阿妍断绝关系,因为当时我和谢静文之间的关系越来越那个,越来越不像话。我们常常两个人睡在一起,共同讨论阿妍给我的来信。阿妍的来信仍然像以往一样热烈奔放,谢静文研究着信中的每一句话,时不时发出深深感慨。
“女人傻起来,真是没有底!”在大家兴致正好的时候,谢静文会突然开始这样的话题,“阿妍怎么会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无话可说,只好用罗文来抵挡。
谢静文说:“别跟我提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和你一样,都他娘的不是人!”
甚至是在Zuo爱的途中,我们也会进行这方面的讨论。
谢静文悻悻地说:“罗文跟阿妍也不一样,他根本就不爱我。”
“但你还是忘不了罗文。”
“罗文跟你不一样。”
“怎么又不一样了?”
我和谢静文这样的关系,持续了有一年多。就在我和她有了那样的关系不久,在烈士陵园纪念碑上题字的那位将军忽然要官复原职,正式上任前,由几个人陪着前来扫墓。这立刻成为一件大事,县里赶快拨款修缮,为是否应该将供桌移到原来的位置上展开争论。有人还是坚持文化大革命初期的观点,说祭祀革命烈士可以,搞封建迷信不行。也有人提醒说,那将军的脾气大得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他的火爆脾气未必就会有所改变。据说将军所以要来扫墓,就是因为听说墓地有所破坏,来者不善,他很可能是兴师问罪来了。经过一番讨论研究,结果同意一切照旧,尽量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将供桌移到纪念碑底下,那个香炉已经打碎,想恢复原样也不可能。  
 第二章(五)
 将军来到烈士陵园,二话没说跪下磕头,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暴跳如雷,追问供桌上的香炉到那去了。陪同的人不知是什么好,那将军便连粗话也骂出来了。县革委会的一位领导正好在场,将军指着这位领导的鼻子,规定他在多少天内,一定把香炉重新配好,并且到每年清明的时候,一定要组织当地的老百姓来祭扫。要种树,还要养花,要种名贵的树,养名贵的花。将军就是将军,一通脾气发得县领导再也不敢有脾气。这以后不久,供桌上便有了新的香炉,每到清明前后,源源不断地有人来扫墓。附近的中学生小学生也被组织起来,在纪念碑前排队默哀,然后异口同声地宣誓。
谢静文曾在这客串过一段时间的讲解员,烈士陵园的管理权已经交给了公社,公社没有专门的讲解员,只能临时将她从小学里抽调出来,因为她普通话说得好。谢静文的讲解给当地群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光是因为她的普通话好,而且因为她说了许多连当地人都不知道的奇闻轶事。为了做好讲解员,谢静文甚至跑到了北京的历史档案馆。她这人有一种做什么事都认真的死脾气,那一段日子,她查了很多资料,采访了不少人,竟然想要为这烈士陵园写一本书。
我们的幽会地点后来挪到了谢静文的宿舍,由于她不断地变换男朋友,当地的老百姓对她印象并不好,风言风语到处流传。那时候的人都是很保守的,尤其是在性观念方面,我也曾为这件事深深地嫉妒过。说老实话,我觉得谢静文太开放,太放纵自己,太不把男女之间的事情当回事。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阿妍,觉得自己太肮脏了,根本配不上她。那时候,我是真的想和阿妍分手,是真的准备和谢静文结婚。也许,我并不是真的喜欢谢静文,但是就算不是真喜欢,我还是做好了娶她的准备。我觉得这种事应该从一而终,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一种责任感,我想证明自己比她所爱的任何男人更好,比她所接触过的任何男人更强。我觉得我已经做好了拯救她的准备,挽救她也就是挽救我自己。
但是谢静文根本就不领这个情,她觉得这事很可笑,觉得我是在扮演一个自己根本不能胜任的角色。为了表明郑重其事,我特意选了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地点,来表明自己要和她结婚的愿望。在一个月明之夜,我们又一次并排坐在那张已经移了位置的供桌上,仰望着圆圆的月亮,我突然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要娶她的决心。
谢静文吃了一惊,说:“老四,你不会是真爱上了我吧?”
“我想是的。”
“你想过没有,想没想过我可能不爱你?”
“我并不在乎你爱不爱我。”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在想,我想我喜欢你,这已经足够了。”
谢静文沉默了一会,意味深长地说:“那阿妍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谢静文说:“你应该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然后再来向我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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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已经想好,我想我确实是想好了。
谢静文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问我到底是喜欢她什么:
“你告诉我,你看中了我的哪一点?”
我说这说不清楚,反正是喜欢你。
月光下的谢静文显然非常妩媚,她非常自信:“我当然值得你喜欢,我又没什么不好,除了不像你那个阿妍那么纯洁无知之外,我想我是比她强,各方面都别她强,喂,你说呢?”
我说:“你比她强也好,你不如她也好,反正我要娶你!”
谢静文斩钉截铁地说:“老四,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谢静文不会嫁给你。我绝对不会嫁给你。你知道,我们并不合适,我知道你的好意,也谢谢你的这种所谓好意。但是,你要明白,老四,你应该明白,我不是玛丝洛娃,我是安娜。卡列尼娜,别做傻事了,没人需要你来挽救。”
我到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是托尔斯泰小说中的两个人物。我问她玛丝洛娃是谁,安娜·卡列尼娜又是谁。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谢静文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想到她可能会拒绝我,却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拒绝。那时候,我们又没看过多少外国小说,哪有这种文化知识,刚问完就后悔了,因为她的嘴角已经露出了不屑。谢静文跟我不一样,她有个大伯是很有名的大学教授,人家是在书香门弟里长大的。我的文化知识怎么能和她比,谢静文心高气傲地冷笑了一会,说那不过是两个小说中的人物,既然我不知道,也就没必要再多解释了。她常常是这样,说着说着就会深刻起来,说着说着我就不太明白她要说什么。虽然我也是文化大革命前的老高中,用今天的话来说,我们其实还是大老粗,根本没读过什么书,我老四跟她完全不一样。人家才叫是知识分子,人家才叫是有文化,说老实话,我们之间的差距非常大,当时我只想到自己配不上阿妍,没想到我更配不上谢静文。
不错,谢静文是曾经开过玩笑,而且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说我和她还是很班配的。我们的家庭成份都不好,因为出身不好,别的知青都走了,只有我们还像弃儿一样被留在农村。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真的班配,不知道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们从来就不合适。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偶然在路上相遇的陌生人,大家都很年轻,都被彼此的身体所吸引,都想尽快地忘掉什么,都想尽快地摆脱什么,偏偏有些东西,既忘不掉也摆脱不了。我感觉良好地下决心要娶谢静文,甚至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壮举。当时确实是在扮演一个拯救者的角色,我自欺欺人地认为可以对她以往的生活不追究。我自欺欺人地认为,老四如果不站出来拯救,她很可能就此走上一条堕落的不归之路。我觉得谢静文已经走到河边了,老四必须伸出手拉她一把。
谢静文并没有明说我配不上她,她只是一再强调我们有缘没分,有开始不会有结局。在男女关系上,谢静文既有些随意,容易感情冲动,又显得特别理智,绝不让感情冲昏头脑。她明确表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不应该让任何人知道,并且觉得我还是应该与阿妍好,觉得阿妍更适合我,和阿妍成为夫妻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谢静文很轻易地把情和欲这两个玩意完全分开来,就好像用刀把西瓜一剖两半,我得到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意味着,我们在Xing爱的大草原上驰骋的时候,谢静文的脑海里出现的并不是我。思念的永远是别的男人,她更怀念那些抛弃了她的男人。这些男人背叛了她,因为背叛,因为伤害,所以刻骨铭心。这些男人成了她为人处事的动力,谢静文绝对是一个不容易打倒的女人,困难和挫折改变不了她,只能让她变得更加坚强。谢静文一直都在努力,她要努力证明那些男人都错了,她要让他们后悔,她要证明给他们看:
“如果我谢静文要是没出息,就一辈子不结婚。”  
 第二章(六)
 我和谢静文完事后,她害怕怀孕,总是撇开了两条腿,像骑马一样跨在小溪上,用流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永远都是特别认真,真正的一丝不苟。清澈的小溪从吴王山上流下来,像条小蛇一样蜿蜒流淌,发出了潺潺的流水声,在烈士陵园这里拐一个弯,一直流到公社所在的小镇上。我们就住在这个小镇上,在那有一个半大不小的池塘,全镇的人都喝这池塘里的水。
谢静文喜欢直截了当,她喜欢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突然提到阿妍。我一直疑心这是有意的,因为她最喜欢在做那件事的关键时刻,突然谈起那些与她有过交往的男人。我怀疑她是故意通过这些话题,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她希望我愤怒,希望我嫉妒,希望我发狂,希望我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有些故事已经复述了好多遍,颠来倒去,你根本弄不明白她究竟是恨那些男人,还是爱那些男人。谢静文永远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没完没了地将那些男人进行排名,这种无聊的小孩子才玩的游戏,她永远也不会厌烦。
我被无数遍地问起,在谢静文和阿妍中间,在我所爱的这两个女人中间,谁应该排名在第一位。对于这个问题,事实上,无论你怎么回答,谢静文都不可能满意。
我于是模棱两可地说:“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阿妍。”
“那现在呢?”
“现在自然是你。”
谢静文有些不高兴。
我就说:“现在真的是你。”
这么说了以后,我立刻感到很尴尬,感到自己无耻,感到遥远的阿妍已经听到了这个答案。
然而谢静文仍然不满意,冷笑着说:
“现在是我,那就是说,过去不是我,将来也不是我。”
谢静文自己的排名名次也不止一次让我感到恼火,她总是把我摆在第二名的位置上,而排名第一的那个男人,不停地在变。她就是这么有心气我,有心让我嫉妒。那时候,她起码和五个男人有过那种关系。在我脸色不好看的时候,她就安慰我,说你虽然不是排名第一,可是你的平均排名并不低呀。你想想,你怎么能和他们比,你怎么能和人家罗文比,你怎么能和人家王哲军比。谢静文有时候真是有些不要脸,我因此非常愤怒,恨不得在她脸上啐上一口:
“让你的那个什么平均排名见鬼去!”
看见我真生气了,她假装想起来了什么,故意寻开心。“对了,有一项数据,你老四是可以排在第一的,”说完,她不怀好意地格格笑起来。
“什么数据?”
“这你还知道?”
我说:“你要是我老婆,我非宰了那些鸟男人。”
“所以我不肯做你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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