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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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和六便士-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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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摆花,度夏以前收拾起的一些摆设也没有重新摆上。一向舒适愉快的房间显得一片寂寥清冷,给人一种感觉,倒仿佛墙壁的另一边停着一个死人似的。我把茶喝完。
  “要不要吸一支烟?”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问我道。
  她四处看了看,要找烟盒,但是却没有找到。
  “我怕已经没有了。”
  一下子,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匆匆跑出了客厅。
  我吃了一惊。我想到纸烟过去一向是由她丈夫添置的,现在突然发现找不到纸烟,这件小事显然勾起了她的记忆,她伸手就能拿到的东西竟然丢三短四的这种新感觉仿佛在她胸口上突然刺了一刀,她意识到旧日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过去那种光荣体面不可能再维持下去了。
  “我看我该走了吧,”我对上校说,站起身来。
  “我想你已经听说那个流氓把她甩了的事吧,”他一下子爆发出来。
  我踌躇了一会儿。
  “你知道人们怎样爱扯闲话,”我说,“有人闪烁其词地对我说,这里出了点儿事。”
  “他逃跑了。他同一个女人跑到巴黎去了。他把阿美扔了,一个便士也没留下。”
  “我感到很难过,”我说;我实在找不到别的什么话了。
  上校一口气把威士忌灌下去。他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高大、削瘦的汉子,胡须向下垂着,头发已经灰白。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嘴唇的轮廓很不鲜明。我从上一次见到他就记得他长着一副傻里傻气的面孔,并且自夸他离开军队以前每星期打三次马球,十年没有间断过。
  “我想现在我不必再打搅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了,”我说,“好不好请你告诉她,我非常为她难过?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我很愿意为她效劳。”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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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她以后怎么办。而且还有孩子。难道让他们靠空气过活?十六年啊!”
  “什么十六年?”
  “他们结婚十六年了,”他没好气儿地说。“我从来就不喜欢他。当然了,他是我的连襟,我尽量容忍着。你以为他是个绅士吗?她根本就不应该嫁给他。”
  “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她只有一件事好做:同他离婚。这就是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对她说的。‘把离婚申请书递上去,亲爱的阿美,’我说,‘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孩子,你都该这么做。’他最好还是别叫我遇见。我不把他打得灵魂出窍才怪。”
  我禁不住想,麦克安德鲁上校做这件事并不很容易,因为思特里克兰德身强力壮,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但是我并没有说什么。如果一个人受到侮辱损害而又没有力量对罪人直接施行惩罚,这实在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我正准备再作一次努力向他告辞,这时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又回到屋子里来了。她已经把眼泪揩干,在鼻子上扑了点儿粉。
  “真是对不起,我的感情太脆弱了,”她说,“我很高兴你没有走。”
  她坐了下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太好意思谈论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那时候我还不懂女人的一种无法摆脱的恶习——热衷于同任何一个愿意倾听的人讨论自己的私事。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
  “人们是不是都在议论这件事啊?”她问。我非常吃惊,她竟认为我知道她家的这件不幸是想当然的事。
  “我刚刚回来。我就见到了柔斯·瓦特尔芙德一个人。”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拍了一下巴掌。
  “她是怎么说的,把她的原话一个字不差地告诉我。”我有点儿踌躇,她却坚持叫我讲。“我特别想知道她怎么谈论这件事。”
  “你知道别人怎么谈论。她这个人说话靠不住,对不对?她说你的丈夫把你丢开了。”
  “就说了这些吗?”
  我不想告诉她柔斯·瓦特尔芙德分手时讲到茶点店女侍的那句话。我对她扯了个谎。
  “她说没说他是跟一个什么人一块走的?”
  “没有。”
  “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
  我有一些困惑莫解,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知道现在我可以告辞了。当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握手告别的时候我对她说,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做,我一定为她尽力。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影。
  “非常感谢你。我不知道有谁能替我做什么。”
  我不好意思向她表示我的同情,便转过身去同上校告别。上校并没有同我握手。
  “我也要走。如果你从维多利亚路走,我跟你同路。”
  “好吧,”我说,“咱们一起走。”
   

  “真太可怕了,”我们刚刚走到大街上,他马上开口说。
  我看出来,他同我一起出来目的就是想同我继续谈论这件他已经同他的小姨子谈了好几小时的事。
  “我们根本弄不清是哪个女人,你知道,”他说,“我们只知道那个流氓跑到巴黎去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俩感情挺不错。”
  “是不错。哼,你来以前,阿美还说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就没有吵过一次嘴。你知道阿美是怎样一个人。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既然他主动把这家人的秘密都告诉我,我觉得我不妨继续提出几个问题来。
  “你的意思是说她什么也没有猜到?”
  “什么也没猜到。八月他是同她和孩子们一起在诺佛克度过的。他同平常日子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反常的地方。我和我妻子到他们乡下过了两三天,我还同他玩过高尔夫球。九月,他回到城里来,为了让他的合股人去度假。阿美仍然待在乡下。他们在乡下房子租了六个星期,房子快满期以前她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哪一天回伦敦来。他的回信是从巴黎发的,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同她一起生活了。”
  “他怎样解释呢?”
  “他根本没有解释,小朋友。那封信我看了。还不到十行字。”
  “真是奇怪了。”
  说到这里我们正好过马路,过往车辆把我们的谈话打断了。麦克安德鲁告诉我的事听起来很难令人相信,我怀疑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根据她自己的理由把一部分事实隐瞒着没对他说。非常清楚,一个人结婚十七年不会平白无故地离家出走的,这里面一定有一些事会使她猜想两人的夫妻生活并不美满。我正在思忖这件事,上校又从后面赶上来。
  “当然了,除了坦白承认自己是同另外一个女人私奔之外,他是无法解释这件事的。据我看,他认为早晚她会自己弄清楚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打算怎么办?”
  “哈,第一件事是抓到证据。我准备自己到巴黎去一趟。”
  “他的买卖怎么办?”
  “这正是他狡诈的地方。一年来他一直把摊子越缩越小。”
  “他告诉没告诉他的合股人他不想干了?”
  “一句也没透露。”
  麦克安德鲁上校对证券交易的事不太内行,我更是一窍不通,因此我不太清楚思特里克兰德是在什么情况下退出了他经营的交易。我得到的印象是,被他中途甩开的合股人气得要命,威胁说要提出诉讼。看来一切都安排妥善后,这个人的腰包要损失四五百镑钱。
  “幸而住房的全套家具都是写在阿美名下的。不管怎么说这些东西她还都能落下。”
  “刚才你说她一个便士也没有是真实情况吗?”
  “当然是真的。她手头就只有两三百镑钱和那些家具。”
  “那她怎样生活呢?”
  “天晓得。”
  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再加上上校火冒三丈,骂骂咧咧,不但不能把事情讲清楚,反而叫我越听越糊涂。我很高兴,在他看到陆海军商店上面的大钟的时候,突然记起他要到俱乐部玩牌的约会来。他同我分了手,穿过圣杰姆斯公园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没过一两天,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给我寄来一封短信,叫我当天晚上到她家去一趟。我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朴素得近乎严肃,使人想到她遭遇的不幸。尽管她悲痛的感情是真实的,却没忘记使自己的衣着合乎她脑子里的礼规叫她扮演的角色。我当时不谙世故,感到非常吃惊。
  “你说过,要是我有事求你,你乐于帮忙,”她开口说。
  “一点儿不错。”
  “那么你愿意不愿意到巴黎去看看思特里克兰德是怎么个情况?”
  “我?”
  我吓了一跳。我想到自己只见过思特里克兰德一面。我不知道她想叫我去办什么事。
  “弗雷德决心要去。”弗雷德就是麦克安德鲁上校。“但是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办这种事的人。他只会把事弄得更糟。我不知道该求谁去。”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觉得哪怕我稍微犹豫一下,也显得大没有心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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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同你丈夫说过不到十句话。他不认识我。没准儿他一句话就把我打发走了。”
  “这对你也没有损害,”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笑着说。
  “你究竟想叫我去做什么事?”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
  “我认为他不认识你反而有利。你知道,他从来也不喜欢弗雷德。他认为弗雷德是个傻瓜。他不了解军人。弗雷德会大发雷霆。两个人大吵一顿,事情不但办不好,反而会更糟。如果你对他说你是代表我去的,他不会拒绝你同他谈谈的。”
  “我同你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我回答说。“除非了解全部详细情况,这种事是很难处理的。我不愿意打探同我自己没有关系的事。为什么你不自己去看看他呢?”
  “你忘记了,他在那里不是一个人。”
  我没有说什么。我想到我去拜访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递上我的名片,我想到他走进屋子里来,用两个指头捏着我的名片。
  “您有什么贵干?”
  “我来同您谈谈您太太的事。”
  “是吗?当您年纪再长几岁的时候,肯定就会懂得不该管别人的闲事了。如果您把头稍微向左转一转,您会看到那里有一扇门。再见。”
  可以预见,走出来的时候我很难保持尊严体面。我真希望晚回伦敦几天,等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料理好这件事以后再回来。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正陷入沉思里。但是她马上就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叹了一口气,笑了一下。
  “这么突如其来,”她说,“我们结婚十六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查理斯是这样一个人,会迷上了什么人。我们相处得一直很好。当然了,我有许多兴趣爱好与他不同。”
  “你发现没发现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该怎样措词——“那人是谁,同他一起走的?”
  “没有。好象谁都不知道。太奇怪了。在一般情况下,男人如果同什么人有了爱情的事,总会被人看到,出去吃饭啊什么的。做妻子的总有几个朋友来把这些事告诉她。我却没有接到警告——没有任何警告。他的信对我好象是晴天霹雳。我还以为他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呢。”
  她开始哭起来,可怜的女人,我很替她难过。但是没有过一会儿她又逐渐平静下来。
  “不该让人家拿我当笑话看,”她擦了擦眼睛说,“唯一要做的事是从速决定到底该怎么办。”
  她继续说下去,有些语无伦次;一会儿说刚过去不久的事,一会儿又说起他们初次相遇和结婚的事。但是这样一来他俩的生活在我的脑子里倒逐渐形成了一幅相当清晰的图画。我觉得我过去的臆测还是正确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父亲在印度当过文职官吏,退休以后定居到英国偏远的乡间,但每年八月他总要带着一家老小到伊思特堡恩去换一换环境。她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那一年她二十岁,思特里克兰德二十三岁。他们一起打网球,在滨海大路上散步,听黑人流浪歌手唱歌。在他正式提出以前一个星期她已经决心接受他的求婚了。他们在伦敦定居下来,开始时住在汉普斯台德区,后来他们的生活逐渐富裕起来,便搬到市区里来。他们有两个孩子。
  “他好象一直很喜欢这两个孩子。即使他对我厌倦了,我不理解他怎么会忍心把孩子也抛弃了。这一切简直令人不能置信。到了今天我也不能相信这会是真事。”
  最后她把他写来的信拿出来给我看。我本来就有些好奇,可是一直没敢大胆提出来。
  
  亲爱的阿美:
  我想你会发现家中一切都已安排好。你嘱咐安妮的事我都已转告她。你同孩子到家以后晚饭会给你们准备好。我将不能迎接你们了。我已决心同你分居另过,明晨我就去巴黎。这封信我等到巴黎后再发出。我不回来了。我的决定不能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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