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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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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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那许多狂热的崇拜者,列队等候他从直升飞机上下来签名,还有保镖和警察前呼後拥,维持秩序。你全然在那一双双游移的目光之外,人视而不见。他们从你面前经过,有时停下,翻翻面前印有你的名字的书,可你这名字又意味甚麽?人从室同中要找寻的无非是自我认同,投出的目光也从那书再反射到自己心里。 
  你好在无所事事,有充分的馀裕捕捉这一双双焦灼或茫然找寻的目光,自得其乐。一个俊俏的姑娘人群中游动,栗色的头发似乎随意换个发髻,眉心拧紧,面容愁怅得令人心动,垂下的宽眼帘显得有些憔悴,大概过了个不眠之夜,兴许是床上的男人没能留住,可这么好的姑娘不如说是男人没留得住她,否则,不会星期天一早一个人来逛书市。她终於来到你这摊位,拿起的却是边上一本别人的室曰,看了看书背的介绍,放下了,又翻开另*本。她无意买甚么书,或许也不知道究竟要做甚麽,放下那本,就手又拿起你的一本,眼睛看的却是别处。她目光收敛!终於落到手上的你这本书,把背面翻转过来,还没读上一两句简介便搁下了,甚至都没看见作者近在咫尺。她就在你眼面前,眉心依然拧紧,那副愁容在脸上细微游移,真美妙得比甚麽书都更为生动。 
  谁会是你的读者?写的时候不可能想到,写那书时你不可能想到有一天会坐到地中海滨的这书市上,面对这些兴许可能的读者。他们其实没有必要关心乃至购买你的困扰。卖书的好在是书摊的老板,你不过是个活摆设,又过早丧失了虚荣,过於旁观,还就是间人一个。再说,世上有那麽多书还铺天盖地在出!多一本少一本并不重要,何况你又不靠卖书谋生,也只有不以此谋生还写,这书之於你才必不可少。 
  你把笔插进上衣口袋,问书摊的老板要了几张白纸,塞入衣兜,去海港边绉踏。这阳光明朗得似乎可以敲响的土伦,老港边的小街上,咖啡酒吧和餐馆一家接一家,海鲜摊子摆在门外,空空的没甚麽人。往市中心去的一条大街这星期日的早市却十分热闹,从水果蔬菜到成衣,各种日用杂货,也有许多阿拉伯人的摊贩和一家华人小吃外卖店!生意都不错,极右派民族阵线当政的市政府不知是否觉得碍眼。市中心他们也有个书展,同请你来的地区左派政府组织的这书展互打擂台。你还是躲不开政治,哪里也躲不开,突然感受到马格丽特的焦虑,如此现实,像似乎铮铮作响这明晃晃的阳光,弹指便可触摸得到。 
  你无意去那书展看看有何新鲜,民族主义的陈腔滥调哪里都一样,於是回到港湾,在一家咖啡馆门前坐下,想写点甚麽。 
  人之脆弱,但脆弱又有何不好?你就是条脆弱的性命。超人要代替上帝,狂妄而不知所以,你不如就是个脆弱的凡人。全能的主创造了这麽个世界,却没并设计好未来。你不设计甚麽,别枉费心机,只活在当下,此刻不知下一刻会怎样,那瞬息的变化岂不也很美妙?谁都逃不脱死亡,死亡给了个极限,否则你变成为一个老怪物!将失去怜悯,不知廉耻,十恶不赦。死亡是个不可抗拒的限定,人的美妙就是在这限定之前,折腾变化去吧。 
  你也不是那佛,不是三身六面七十二个化相的化身菩萨。音乐和数学和佛,都是无中生有,从自然万物不可名状中抽象出数的概念,抽象出音阶调性节奏的组合和转变!抽象出佛或上帝,抽象出美,在自然状态中都捕捉不到。你这自我,也同样是无中生有,说有便有,说没有就浑然一团,你努力去塑造的那个自我真有这么独特?或者说你有自我吗?你在无限的因果中折腾,可那些因果何在?因果如同烦恼,同样是你塑造出来的,你也就不必再去塑造那个自我了,更不必再无中生有去找寻所谓对自我的认同,不如回到生命的本源,这活泼的当下。永恒的只有这当下,你感受你才存在,否则便浑然无知,就活在当下,感受这深秋柔和的阳光吧! 
  公园里的树叶发黄,从你窗口俯视,满地落叶,凋零了还没腐朽。你开始老啦,可并不想回到童年,你看楼下停车场上那些孩子吵吵嚷嚷,并不知道要干甚麽,青春固然可贵,等他们终於明白自己要干甚麽,也就老了。你不想再重新折腾一遍,在虚荣与焦虑旁徨与慌乱中再去挣扎,你并不羡慕他们,羡慕的只是他们新鲜的生命。可混沌的生命并没有这分透明的意识与自觉,你由衷满意此时此刻,由衷满意这一无虚妄的孤独,如此透彻,如秋水涟涟,映照的是明晃晃的光影,唤起你内心的凉意。不再去判断,不再去确立甚麽。水波荡漾,树叶飘落就落下了,死对你也该是十分自然的事。你正走向它,但在它到来之前还来得及做一场游戏,同死亡周旋一番。你还有足够的馀裕,来充分享用你剩下的这点性命,还有个可感受的躯体,还有欲望。你想有一个女人,一个和你同样透彻的女人,一个把这世界上的一切系绊都解脱的女人,一个不受家庭之累不生孩子的女人,个不追求虚荣和时髦的女人,一个自然而然充分淫荡的女人,一个并不想从你身上攫取甚麽的女人,只同你此时此刻行鱼水之欢的女人,但你哪里去找到这样一个女人—.一个和你同样孤独并满意这种孤独的女人,将你的孤独同她的孤独融化在性的满足之中,融化在抚爱和彼此的眼光里,在彼此的审视与搜索中,可这女人你又哪里去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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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够了!他说。 
  够了甚麽一.你问。 
  他说够了,结束掉! 
  说谁呢?谁结束掉谁? 
  他呀,你这笔下的人物,把他了结了。 
  你说你不是作者。 
  那麽,作者是谁? 
  这还不清楚,他自己呀!你不过是他的意识。 
  那你怎么办?他完了,你岂不也跟著就完? 
  你说你可以成为读者,恰如观众看戏,书中那他同你没多大关系。 
  他说你倒真会超脱! 
  可不是,你本不负有责任,对他也不承担义务和道义之类的负担,还就是个闲人,有此一馀裕,凑巧有机会关注一番这麽个人物,也够了,累啦,要结束就结束他好了,可好歹是个人物,总得有个结局,不能说了结就处理掉,像堆垃圾。 
  人还就是垃圾,或早或晚都得清理了,要不人满为患,这世界早臭了。 
  所以才斗争,竞争,战争,以及由此而来的种种立论? 
  别推理!都令人头疼。 
  你很悲观。 
  悲观不悲观,这世界也还是这样,不是你能决定的,你又不是上帝,谁也主宰不了。哪怕是小说中的这麽个人物的结局,是得一场急病,心肌梗死,还是掐死,捅刀子,暗枪还是车祸?也还取决於作者,由不得你。总归,看样子他不肯自杀,可你也实在够了,你不过是他语言的游戏,他要结束了,你才能自行解脱。 
  而他说,他也是游戏这世界,只因为耐不住寂寞。你与他彼此也形同路人,你既不是他的同志,也不是他的法官,又不是他终极的良心,那良心还不知为何物,只不过由你对他加以一番关照,你同他这时间和环境的错位造成了距离,你占了时间和地点的便易,便有了距离,也即自由,可以从容观省他,而他作为个自在之物,其实那烦恼也是自找。 
  那麽,得,你别他而去!或者说他也得同你分手,还有甚么可说的没有? 
  佛家说涅盘,道家说羽化,而他说就由他去吧。 
  谁也超度不了谁,可不就由他去了。 
  这当口,他站住了,回头看看你,就此分道扬镳。他说他的问题就在於生得大早了,才给你惹来这许多烦恼。要是晚生一个世纪,比如这行将到来的新世纪,没准就没这些问题了。可下一个世纪的事谁也无法先知,那世纪果然新吗?又何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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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尔丕酿,同西班牙接壤的法国边境的一个城市。刚认识的这地中海文学中心的朋友问你有没有乡愁,你断然回答没有,说早已割断了,一了百了!饭店对面的广场边,一家卖糕点和冰淇淋的小店开张典礼,张灯结彩招徕顾客,还有个小铜管乐队在使劲鼓吹,很快活的参。一个小老太婆在跳当地的卡塔兰民间舞,南方人的热情和他们带大舌音的法语都让你办关关。器龙关即。调关关姆。笑。你是再也不会回去了。龙有一天;有人问。不,那不是你的国家,它只在你记忆中,变成了个暗中的源泉,涌出种说不清的情绪,这就是你个人独有的中国,同那国家已毫无关系。 
  你心地和平,不再是个反叛者,如今就是个观察家,不与人为敌,谁要把你当成敌人,你也不再顾及,所以回顾,也是在沉静中一边思索,再前去何处。 
  你不知当时怎麽把这张照片夹在一本书里带出来了,他消瘦,光个头颅。你审视这张还保留在手头的老照片,有点发黄了,三十多年前在那个称之为“五七干校”的劳改农场拍的,你想从他的目光中悟出点甚麽。他扬起个刮光了脑袋,像个葫芦瓢,自翎为囚犯,有种傲慢,也许因此才拯救了他,没真垮掉,可如今这分傲慢也全然不必要了。如今你就是一只自由的鸟,想飞到哪里便尽管飞去。你觉得面前似乎还有片Chu女地,至少对你而言是新鲜的。你庆幸还有这种好奇心,并不想沉浸在回忆里,他已成为你的足迹。 
  把此时此刻作为起点,把写作当作神游,或是沉思或是独白,从中得到欣悦与满足,也不再恐惧甚麽,自由是对恐惧的消除。你留下的这些不孕的文字,让时间去磨损。水恒这对你并没有切身的意义,这番书写也不是你活的目的,所以还写,也为的是更充分感受此时此 
  此时此刻!在佩尔丕发,早餐後,窗下车辆驰过,街灯||乳白的圆灯罩上便有一道光亮的影子从球面滑过,还来不及看清是甚麽样的车,那光影瞬间即逝。这世界有那麽多光和影子,同样也都会消逝。你玩味此刻的光影,就该把这他也作为光影来玩味,便会有一点诧异,啊,这一闪即逝的光影! 
  多么美妙的音乐,施尼特克,你此时在听他的大协奏曲第六,飘逸的音响中,生存郁积的焦虑飘逸升华在很高的音阶上,琴弦上的长音犹如光影一划而过,便得到宣泄。你同时代人施尼特克,无需去了解他的生平,可他在同你对话!划过的每一条音,在琴弦的高音阶上又唤起和弦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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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是初夏明亮的阳光。这东比利牛斯地区的佩尔丕酿市,八百年前有过个城邦宪法,主张宽容和平与自由,一个接纳避难的城市,当地的喀达兰人引以为荣的「八百年的民主与自由今天正受到危胁”,这城市八百年大庆专刊上的社论这么写道。 
  你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到这里来,更别说有读者找你签名。一个小伙子请你给他的女友在书上写句话,说是这姑娘有事来不了。你写下一句:语言口是个奇迹,令人沟通!而人与人却往往沟通不了。但後半句没写,你不可以随便乱写,糟蹋别人的好意。你尽可以向自我玩弄,却不可以随便玩弄语言。 
  音乐想必也如此,没必要的花俏最好抹掉。施尼特克找寻的正是这种必要,他不用音响来炫耀,用得很节省,留下那么多间隙,每个句子都传达真实的感受,不装腔作势,哗众取宠。你得真有可说才说,没可说就不如沉默。 
  一辆一辆车的光影在球面的灯罩上划过,街那边是梧桐树和棕榈,一个安静的小公园。这是法国梧桐的故乡,这种梧桐插校就活,差不多已遍布世界,也进入到你的记忆里,你儿时那城市街道边和公园里到处都有,你头一次亲个女孩的时候,那小五子就靠在一棵脱了皮光洁的梧桐树干上,也是夏天,比这还炎热。 
  活著多好,你在唱生活的颂歌,所以唱也因为生活并非都亏待你,有时还令你心悸,正如这音乐,那麽一丁点鼓点,很乾净,号声就响了。 
  菌尔薇的那位女伴马蒂娜自杀前不久在街上随便找流浪汉带回房里过夜,临了还是自杀了,留下的录音带里说她受不了精神病医院,她的死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活腻了便自杀了,这也是个结局。你不知道你结局如何,也不必去设想一个结局。要是有一天新法西斯上台,你就躲到这佩尔丕酿来?要是那时这里也还是一个宽容接纳避难的城市。你不去幻想灾难。 
  说人生来注定受苦,或世界就”片荒漠,都过於夸张了,而灾难也并不都落到你身上,感谢生活,这种感叹如同感谢我主,问题是你主是谁?命运,偶然性?你恐怕应该感谢的是对这自我的这种意识,对於自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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