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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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号房-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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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凉爽的感觉,反而使空气浑浊了。正在拖地板的小鸟为小如泡来一杯茶,指导员挥挥手让小鸟出去,用长长的指甲在会议桌上敲出某种情绪,然后说:“我晓得你嫩仔肚子里有尿水,以前看轻你了。臭屎的事我跟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治它。”
  看守所始建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当时海源市的人犯很少,只盖了九间号房,就是现在的一至九号房。所在地的红旗公社与看守所达成口头协议,由红旗公社负责挖截粪池,所产的粪便提供给附近生产队肥田。因为它仅仅截留粪便,不要求污泥发酵消化,污水停留的时间就很短。截粪池的容积是根据每人每天产粪、产尿量分别约为0。25公斤和1公斤的标准,九间号房按九十名人犯计算设计施工的。由于各生产队社员来看守所抢夺大粪的事件不断发生,截粪池经常空空如也。
  落实生产责任制后,来挑大粪的农民逐渐减少,到90年代中期就彻底消失了。但是,犯罪的人却越来越多,九间号房间暴满。市政府为配合严打斗争,拨了五十万扩建专款,盖了现在的十号房到十八号房,以及两座哨塔。新盖的九间号房设计了三格式化粪池,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九间老号房上。没人挑粪,截粪池污满自溢,常常是屎尿横流、臭气熏天。闵所长万般无奈,把财政局的事业科长强行请到看守所,总算讨到一万块钱,讨论来讨论去,这点钱只能实现权宜之计:压低出水口,以免污秽四溢;将明管渠的生活用水引入截粪池,加速出水流量;用水泥板封紧池面,以防冲天臭气逼进号房。
  截粪池问题没有完全解决的后患在于,一到盛夏季节,顺着出水口流入田间水渠的污水经太阳暴晒,散发出隐隐约约的恶臭,与炎热纠缠在一起,弥漫看守所的每一个角落。
  “本来,我也没心思理这卵事,要退休的人了,等王苟回来当所长再弄就是。”指导员吊起三角眼,哀声叹气说,“咦,还真他妈的人算不如天算。来了个新局长,110大队长出身,110会干吗?捡一根稻草也能吹成金条。这下好了,海源市公安系统事事要走在全省前列,屙一泡屎也得比别的地市大筒。”
  小如说:“难道新局长管天管地,还管人犯屙屎放屁?”
  指导员嘿嘿地笑,露出参差焦黄的门牙。“放屁他不管,不过屙屎的事他是一定要管的。他说,人犯吃喝拉撒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我们救赎工程不可缺少的部分。他站在哨塔上说的,不骗你。”
  “局长会批多少钱下来?我们要量入而出啊。”
  “局长说了,首先要转变思想,思想不转变,给再多经费也没用。”
  “这话跟没说一样。”
  “所以,你给我做一个方案出来,有方案他不给钱是他的事,没有方案是我的事。他说的话跟没说一样,我们做一个方案也跟没做一样。”
  指导员领小如登上哨塔,居高临下,截粪池水泥盖上的茅草、蜿蜒的排水渠和绿油油的晚稻尽收眼底。热风吹来,有屎尿的味道,也有泥土和稻穗的气息,这种混杂的气味让人感到真实可靠,因为它来自人间。一阵风过,晚稻波浪起伏,连茅草也弯下了腰。小如舒了一口气,对着吹拂过耳的夏季暖风说:
  “行,我搞个方案。”
  小如起草的《海源市看守所旧号房排水系统改造工程设计方案》认为,看守所的给排水系统不够完善,只有给水系统,没有排水系统。对在排入附近水体之前的粪便污水,必须进行简单的净化处理。原来的截粪池就是矩形,小如设计了三格式矩形化粪池,第一格就是现成的截粪池,供污泥沉淀与发酵熟化用,第二格、第三格供剩余污泥继续沉淀和污水澄清用,一、二、三格的容积分别占总容积的50%、25%、25%。由于池身外周是稻田,存在地下水,化粪池的建筑材料可用砖砌,池壁外加抹水泥面层以防地下水渗透。因为池顶没有车辆通过,可用一般性盖板。
  小如同时画了一张《砖砌矩形三格式化粪池示意图》,标出进水口、出水口、清扫口、通气孔、过水孔的位置和尺寸。示意图注明,通气孔专供产生的有害气体逸出;过水孔既能让清液由前室流至后室,又能阻拦底部的污泥和顶部的浮渣进入后室;化粪池的进水口为丁字管,其下口底伸至水面以下0。5米处,可防扰动水面的浮渣层及池下部的污泥层,其上口既供通气,又供当它被浮渣等堵塞后通堵之用。
  考虑到旧号房在押人犯过多的实际情况,小如还设计了溢流井。溢流井设置在围墙外污水出口处,在井中设置截流槽,采用溢流堰式。这样,号房里的生活用水就可以同厕所污水分离,生活用水通过截流管道流入溢流井,再从排出管道排入田间水体;厕所污水则流入化粪池,净化后再排入田间水体。溢流井的合流管道与污水暗管渠相通,一旦出现污水暗管渠堵塞,可以通过合流管道进去疏通。溢流井的作用在于,既可以减轻化粪池的承载量,又可以确保污水暗渠的畅通无阻。
  方案上的文字指导员都能看懂,指导员看不懂的是大量的图表、公式和数据,比如雨水量计算公式、截流式合流干管计算表、经溢流井转输的总设计流量倍数。指导员说:
  “我这是狗认花布,一看头就晕。”
  “这是给施工人员看的,你出钱就行了。”小如伸长脖子打算解释那些图表,指导员制止了他:
  “我交上去,新局长不是想烧三把火吗,让他来定夺吧。”
  新来的局长虽然好大喜功,毕竟也雷厉风行惯了,新官上任创收为先。交警倾巢出动,狠抓摩托车无证驾驶和不戴头盔,逮一个罚款一个;110紧急行动扫黄;派出所分头出发抓赌。短短一周下来,除了上缴给财政,公安局的账上也就提留得盆满钵满了。
  翻一翻指导员递交的报告和方案,局长大笔一挥,两万块钱专款就打入了看守所的账户。


  化粪池一施工,号房里就再也无法午睡了。一台巨大的吊扇整天嗡嗡嗡响个不停,还是抑制不住闷热,除了手心脚心,汗水从全身的每一片皮肤滋滋地往外冒。九号房离工地最近,民工挥镐挖土的“卟卟”声一下一下好像挖在脑子里,还有他们有关小姨子的话题和隐晦的窍笑,都在向九号房展示来自自由世界的生活乐趣。
  小如的后背根本不能接触床板,更不用说睡觉了,因为他整天都在提心吊胆。溢流井的合流管道与污水暗管渠相通,小如曾经利用疏通下水道的机会,凭借一条破旧裤子和长柄剃头刀,将暗管渠平篦透气孔底下的隔离钢筋搅成可侧身钻过的弯孔。如今,那把神秘失踪的长柄剃头刀仍然夹在砖缝,在小如听来,民工的每一次挥镐都可能挖开平篦透气孔、每一次窃笑都是对长柄剃头刀的发现。什么叫坐立不安,什么叫心急如焚,小如可算是感同身受了。
  有一个人例外,他像一堆随意丢弃的破棉絮那样蜷缩在过道的角落,安睡得无声无息。不用说,他就是皇上。
  小如的个子过于矮小,必须踮起脚尖才能透过铁门圆孔,看到围墙上的“宽抗”字样。“宽抗”在炽热的阳光下泛起刺眼的白光,原本枯燥乏味的两个大字因为它背后忙碌的民工而显得生机勃勃。小如企图看到墙角下的平篦透气孔,不能;企图看到围墙上虚张声势的高压线,也不能。铁门太厚了,手腕粗的圆孔箍死了“宽抗”,也仅仅箍进了“宽抗”。小如仍然左右两眼轮换着看得津津有味,仿佛目光能穿透围墙,监视民工的一举一动。到午睡的时间,小如就只能坐在通铺上发呆了,心中一烦躁,汗水便横溢而出,手臂就像裂缝的水管,毛巾刚抹过,汗珠又在那里了。
  在小如看来,化粪便池的工期比他的命还长,其实,先后不过十五天。
  化粪池竣工的那一天,小如并不知道竣工了,奇怪的是听不到围墙外有铲锹、锤子、铁抹与泥土、沙浆的摩擦声,而是吵吵闹闹的众声喧哗,侧耳细听,是关于安全系数不够的争执,其中一个人说:“人犯钻出来谁负责?”
  无疑的,号房里没有第二个人听清这句话,但它灌进小如耳朵时发出雷声一样的巨响。这下完了,彻底完蛋了。一个意念坚硬地植入小如的胸膛:父亲死定了,自己也肯定得加刑。小如死死抠住圆孔,才没有让自己的身体崩溃。因此,当指导员打开铁门时,小如就紧贴着铁门扑进指导员的怀里。
  “起来起来,看看你干的好事。”指导员一闪,小如差点扑倒在地。
  小如觉得心脏蹿到脑子里了,跳得他头晕目眩,号房、高压线、哨塔、围墙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都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让人喘不过气来。
  指导员带领小如走出看守所大门,沿着墙根来到新竣工的化粪池。生长中的晚稻发出逼人的清香,可惜小如什么也闻不到了,他只闻得到自己身上的臭汗和一股死亡的气息。化粪池刚刚合上的水泥盖板上懒散地站了几个人,一个腆起大肚子的估计是包工头,其他几个都是干部模样。见指导员领着个小青年出来,他们停止了争执,大肚子指着溢流井说:“让他下去试试,犯人能钻进钻出吗?开玩笑。”
  指导员纠正说:“他们不全是犯人,统称为人犯。好比不是大肚子的全是老板。”
  哄笑声中,小如双手一撑下了溢流井,弯腰钻进合流管道。指导员捡了块泥团砸在小如撅起的屁股上:“谁叫你钻这头啦?钻那头!”
  早就被吓跑的魂魄又重新附回小如的身体上,原来,他们担心的不是污水暗管渠会逃走人犯,而是担心人犯将从排放生活用水的明管渠钻到截流槽,再从截流槽钻到溢流井逃跑。
  小如掉转屁股,一头钻进截流槽,看到了新改的明管渠在围墙的位置竖了几根钢筋,虽说一般人不可能爬出去,但它不堪一击的稀松样子确实能鼓起人犯越狱的欲望。
  小如退出截流槽,直起腰头就露在溢流井外面了,“钢筋太疏了,”小如惭愧地说,“都怪我设计的时候没有说明这里要加三层交错式防盗网。”
  “你上来吧。”指导员转向包工头说,“我说这样要出事对不对?好了,三层什么式?”
  小如拍拍身上的泥土说:“三层交错式防盗网。”
  “对,你把三层交错式防盗网搞好了再结账。”
  包工头很不满,踢开脚下的石子说:“开什么国际玩笑?不就几根钢筋吗,最多让你们扣住一百块钱。”
  “你不要命了,”指导员左顾右盼一圈,压低声音说,“天黑之前要弄好,跑了人犯你可要进去啰。”
二十九:钟书记
  还有两天,省司法厅的领导就要下来安全大检查了。今天又是指导员的班,点完名,指导员合上夹子,伸长脖颈仔细张望了九号房的上上下下。结论是“墙壁太脏了,到处是蚊子血。”指导员说:“小如负责叫人弄干净。九号房一直是我分管的文明号房,这次大检查如果受表扬,每人奖励一碗肉;如果挨批,你们走着瞧,哼哼,等着集体炸鱼吧。”
  指导员一走,小如就露出为难的表情:“恐怕弄不干净吧?”
  独眼说:“容易得很,用牙刷蘸肥皂水,使劲刷,再用布片抹一抹就行了。我们营房的内务还不是这么整的?动作要领是布片要不干不湿。”
  小如叫刀疤和黑脸过来,把指导员布置的任务传达给他们,叮嘱要先搬出墙角的被褥,以免滴到肥皂水。黑脸二话不说,转身就找肥皂兑水去了。刀疤行动迟疑,似有不满情绪,腰眼捱了独眼一腿,头就耷拉下去。
  帅哥、交通等人也动起手来,搬被褥的、调肥皂水的、刷墙壁的,为了不被指导员集体炸鱼、为了争取每人一碗肉,九号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局面。打蚊蝇的时候不怕它高,举起拖鞋使劲一跳就拍着了,现在要刷去血迹,一蹦一跳的可不奏效。黑脸招手让皇上蹲在墙角,踩在皇上的肩膀上工作,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小如突然想起来:“什么叫集体炸鱼呢?”
  为了不影响他们清除蚊子血,九爷从角落坐到了通铺的中间,盘腿挺胸的姿势没有变。电风扇的旋风撩起九爷的衬衣下摆,也吹乱了他的头发。九爷打开《昆虫记》说:
  “在金属网笼子里,椎头螳螂的幼虫停在一个地方后,姿势始终如一,毫不改变。太阳晒得水泥板烫如热锅,人犯脱光衣服只剩裤衩,平躺在水泥板,数分钟后翻身一次,循环往复直到浑身起泡。”
  九爷似乎是对书朗读,小如听出来了,其实后一句话回答了他的问题。小如又问:
  “那么,如何才能让九号房受表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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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爷合上书,低头摩挲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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