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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1）
安提诺用马驮着那些小神像走了。
他带来的石膏粉已经用光，再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他的那头小瘦驴已经死了，马是石匠送给他的，让他旅途能够快些。石匠劝他等到明年开春再动身，但他坚持要走。他说他对路线已经了熟于心，越过巫提山雪峰便是草地，越往西走越暖和。他的语言长进不少，管石匠唤做师父，临行前流了不少眼泪。他给石匠、铁锤将军和我分别叩了头。骊罢国路途遥远，他来时花了三年，估计回去也要三年。安提诺和众人约好，说是第六年春天他准会回来。
铁锤黑星说：
〃他虽其貌不扬，毕竟是个外邦使节，要按照朝廷的礼仪来办。〃
搔耳说：
〃是，他来的时候我们差点把他当贼抓起来，已经失礼了。〃
弦音说：
〃走的时候不能马虎。〃
三星城真是太寂寞了，为了一个小小的安提诺居然动用了封存已久的仪仗。铁锤将军给了他不少盘缠，命人将城北的路铲雪三十里为他送行。我见到石匠了，他一直在和安提诺悄声说话，叮嘱他许多事。他更加消瘦了，虽然没有铁锤将军的虬髯，但面庞看上去比铁锤将军还要清冷。众人忙上忙下，我只是看着，插不上话。
在装东西的时候，安提诺趁人不注意，悄声对我说：
〃你知道我为何要回来吗？〃
我摇头。
他附在我耳边说：
〃我要把缩小的你带走。〃
他语调怪异，蓝眼睛一眨一眨的，让人难以琢磨。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骑上马背，向众人作揖道别了。
石匠在我身旁向安提诺挥手。
我说：
〃看他让你教的，像个跳马猴子，没一点教养。〃
石匠笑了笑，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说：
〃我什么也没教他，都是他自悟。他倒教了我些东西，我真想随他去骊罢。〃
〃去那里作甚？〃
〃看看他们的雕像。〃
〃那你的雕像呢？……我是说，你未完的雕像呢？〃
〃我就快把她唤醒了。〃
〃啊……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鼓乐声渐渐远去，铁锤将军和石匠亲自将安提诺转送过远处的山坳。
他就要把她唤醒了！她会是什么样呢？是像镜中的我呢，还是水中的我呢？到底怎样，我恨不能这就过去看个究竟！但我不能，在这个当口，我一个女子，开明氏二十二公主，铁锤将军夫人，怎么好离开呢？
我若是安提诺该多好啊，一个离开故土的男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孤身一人来，孤身一人去，什么也不担心。男人真好，做什么别人都不会说什么。我流泪了，最近我十分容易流泪。安提诺远去了，这个古怪的异邦人踏上了回乡的旅途。我什么时候能回都城呢？我不知道。巫提山的那一侧是什么样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敌国的所在，那是一个怎样的国，与父王的国有何异同？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安提诺的骊罢国离这儿究竟有多远，又是何等的景象呢？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世界何其大，我若是男儿，定要翻过巫提山，到想去的地方去看个究竟。
我若是男儿，在远游之前，我要解决一件事。那就是我要向铁锤将军和石匠分别挑战，看他们到底谁能最终战胜我，我要用手中的铁锤亲自去检验他俩之中谁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但我不是男儿，这已经注定。
石匠和铁锤将军一前一后拨马回来，他们才是。
最近，我特别不能忍受他俩同时出现。但他们却偏偏总是同时出现，不在真实的场景中，而是在我的梦里。我不想去比较，这种比较已经让我身心疲惫到了极点，可这种比较无时无刻不在继续。
我需要一个答案。
我究竟嫁给谁了？谁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谁才是上天赐予我的那个可以点燃我生命之火的男人？
石匠经过我身边，丝毫也没有停留。铁锤将军正准备对他说什么，手已经举起，还没喊出口，石匠和么虎、青琴骑马已经走远了。
风吹着旗角打在我炽热的脸上，我抹去了脸上的泪。
铁锤将军问：
〃他为何这么急速而去？〃
铁锤黑星说：
〃徒弟远别，他不想留在这里伤心。〃
铁锤将军说：
〃后天是古蜀王的忌辰，我们一同去洞内祭拜。〃
他走到我身边，对我说：
〃顺便求问一下女娲，我们什么时候得子。〃
我眺望着山谷没有答话。石匠的身影不见了，么虎和青琴在纵马紧追。他们经过一条封冻的小溪，马蹄溅起成团的雪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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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铁锤将军操练之后便到石窟里筹备，清扫场地，设置祭器。我和妩媛婆婆、也一同前往，整理符幡，摆放香火。
那女娲以黄土作人，炼五色石补天，设置婚姻，一日而七十二化，主人间生嗣。她那只早些时候被石匠砸坏的手臂已经换过，只是与身体的连接处有一条淡淡的痕迹，好似衣裙褶皱的一部分。那是一只修长柔韧的手臂，五指并拢，小臂呈返关节上翘，作飞扬状。铁锤将军没有看出什么，和我一道在像前焚香拜祭。
祭祀（2）
拜完女娲，我和铁锤将军来到帝喾神像所在的石窟。帝喾高辛乃是黄帝的曾孙，身边有龙马相随，紧挨着他的是他的元妃姜源，再下是姜源之子后稷。铁锤将军绕着后稷徘徊数度，握着他的手，将头伏在他的脚上，半晌一动不动。当我试着唤起他时，我看见了他眼中泪光散乱。相传，姜源在野外看见一个巨人的足迹，欢喜雀跃，用脚踩踏而怀有身孕，到期生下后稷，以为不祥，弃之隘巷，牛马过其身而不践；又欲弃之山中，正适山里伐木人多，便改弃在渠中冰上，飞鸟成群赶来，以羽翼覆盖其身，姜源以为神，最终收而养之，取名曰弃。弃长大成｜人，极善稼穑，被尧帝聘为农师。洞内神祗众多，各有其能，为何铁锤将军独对后稷垂泪呢？
那天我没有见到石匠。越是渴望见到，越是见不到。明明近在咫尺，却是越不敢接近。通往他雕凿水苍玉的石窟通道上的三道石门，门上的图案已雕刻完毕，么虎和青琴在给前两道门安装机关，第三道门始终紧闭着。
晚上，铁锤将军要得疯狂。我体内的月运行得很缓慢，宛如透过云层看自己水中的影子，任凭浪涛拍击，拍击的只不过是影子，不是她自己。
事毕，他说：
〃公主与我大婚至今，未有身孕，今天拜过生养之神女娲，愿得一子。你不是总问我的姓氏吗？我不知道，至今也不知道，也不知是谁把我丢到战场。后稷虽被弃，却知生母，我不如他。我们若有子，当比后稷，虽知有父，不知其名，但起码知道母亲的名字。我会给他起个名字，从此子开始，我的后人会有名字！〃
听了这一席话，我明白刚才他如此疯狂的缘由，也更明白了他的内心。我一边为他擦汗，一边暗自感慨。我的夫君啊，我无休止的追问加重你的思虑！你自比后稷不如，你希望我们的儿子可以比上后稷，你没有名字，不错；我有名字，不假。可到如今我才明白，你我本是一样！你的名字是空的，我的名字也是空的！月瑶只是来自父王的两个字，两个字！这个问题，不想，还觉得生活很美好，觉得自己很富有；一想，才知道原来两手空空，孤心劳劳！可是，但凡是人，对生命有思索的人，怎会不想！你在寻找，我也在寻找，你我的名字都需要重塑！石匠，你，我，三人的名字都需要重塑！
我的泪水在眼圈直滚：
〃我们的儿子会有名字，他也定会完成你的大愿！〃
铁锤将军说：
〃智人愿少而守恒，俗众愿多而宜移。我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更大的战争，更猛的锤声。或许，在那样的锤声中我才能找到我的祖先。〃
〃战争之后呢？〃
〃如有可能，当率师灭巴而复巴。〃
〃为何灭而又复？〃
〃诸神太远，我只信在地上行走的人，我遍观天下英雄，独服乐毅。修书一封，合五国之兵，拨齐而不灭齐，收齐八百岁积蓄归燕，功成身退。灭之，使其不能用武，复之，使其不敢滋扰。从此以后，各守其国，互不相侵。〃
当年燕召王拜乐毅为上将军，拨齐七十余城，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蓟丘之植，植于汶篁，助燕召王成盖世奇功，一雪前耻。乐毅独留独莒、即墨，二年不破，为人所不解。召王死，燕惠王以骑劫代乐毅，乐毅奔赵，齐人大破燕军，杀骑劫，收复失地。人道乐毅为神将军，神在此处。我和多次揣度，其之所以不破二城，是因为燕惠王仁德不足，不配有整个齐境。今父王昏愦，连燕惠王都不如，没有兵将可供铁锤将军调遣，没有后方粮草接济，出征巴人断无可能，能守好此城已属万幸。不是己不能，而是时不予，铁锤将军以乐毅为期，恐怕今生此志难酬！如果我是铁锤将军，若立平生的大愿，根据如今的情形，除了期待一场更大的战争之外也别无选择。我的夫君啊，我多么渴望你对我倾诉衷肠！你的言语深处的所指我能领会，这样的交谈让我感到幸福，同时也感到忧伤！古事今事，不能合在一起细想！我只能暗自涕叹我们的时运，更涕叹你我的大愿本是两样！
每个人的名都不同，愿也不同，命更不同。每个人都在塑自己的名，因而人人都是他自己，也只能是他自己。我的夫君啊，你我已是夫妻，我们已在一张床上，但我们还是两个人！你的大愿我可以助你成就，我的大愿只能我去独自实现！
铁锤将军的大愿和我的大愿我已清楚，我有一个冲动，那就是众人的大愿我也要知道，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活着，怎么活着才能让他们满足，不然枉在同一城上了。
于是第二天在神像间行走，我逐一问众人的大愿。
铁锤黑星说：
〃杀敌。〃
〃怎样杀敌？〃
〃和铁锤将军一道率领全军，像老铁锤将军一样在战场杀敌。〃
搔耳说：
〃杀敌。〃
〃杀敌之外呢？〃
他摇头，似乎想不出来，隔了一会儿，笑道：
〃或许从巴蛮手中夺个女人。〃
我问弦音，他说：
〃杀敌。〃
〃杀敌之外呢？〃
他想了一会儿说：
〃听说燕人有乐器曰筑，未曾领略。〃
长猿狼说：
〃练锤，像铁锤将军一样练成古蜀王的三星锤法。〃
祭祀（3）
〃练成之后呢？〃
〃杀敌。〃
我问铁锤将军的义子，他说：
〃练到三星锤法第九重。〃
〃除此之外呢？〃
〃将来成为铁锤将军，把三星城建得更牢固。〃
我问，她说：
〃奴才今生只愿侍奉好公主。〃
〃下辈子呢？〃
〃成为像公主一样的人。〃
我问妩媛婆婆，她说：
〃老奴只愿有生之年侍奉好公主。〃
〃下辈子呢？〃
〃愿有一个像公主一样的女儿。〃
我来到将军营，将同样的问题问与么虎和青琴。
么虎说：
〃雕像，直到把锤磨成针。〃
〃雕像之外呢？〃
〃听鬼神说话。〃
青琴说：
〃雕像。侍候主人和么虎将军饭食。〃
〃之外呢，我是说你家主人和么虎过世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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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像。〃
〃只是雕像？〃
〃对，只是雕像。〃
我在羿神窟内找到了石匠，他正在为刚刚完成的嫦娥像洗尘。猛一看，那嫦娥简直是我的再生；但细瞧，眉宇之间似乎锁着一股忧郁。那羿神持弓仰天而射，既像石匠又像铁锤将军，双目里好像藏着怨恨。
〃这就是你唤醒的吗？〃
他摇摇头，向远处的石门望了一眼说：
〃她在那里，你会看到的。〃
我把铁锤将军在众神之中感叹后稷、世人之中独服乐毅以及向众人问志的情况说与他听。我说的是那么快，他中间根本没有回话。憋了那么多天的话，此时一见到他就一股脑儿倒出来了。
石匠说：
〃世上没有我崇拜之人，诸神中我只希望盘古复生，重塑天地秩序，这样我就可以先于一人。〃
〃先于一人怎样？〃
〃见到一人。〃
〃谁？〃
〃……〃
〃那眼下呢？〃
〃眼下只想把那尊雕像唤醒。〃
〃之后呢？〃
石匠没有回答，却问：
〃公主你呢？〃
我一指羿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