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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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北大-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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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三角地 文/丛治辰(2)         

  开学后第二周,学生社团划地为界摆摊设点,如乡间小贩奋力叫卖。你贴着很多发热的身体穿过,二十米的路足走了十分钟,挤出来时两手攥满海报,耳朵几近聋掉。喧嚣如同回声,将始终在此响起,即使你经过时空荡无人,也隐约敲击耳鼓。你才开始怀念某个宁静的下午,悠长隐秘的时光。就像多年以后,你也常想起深秋傍晚时站在布告栏前那个女孩。碎发短及耳廓,眼睛明亮,穿白色大衣,围红色围巾,在昏暗路灯下,皎洁如一泓月光。隔着上世纪80年代几座旧楼,太平洋电脑城棒棒般矗在东南,霓虹猩红,高高闪烁。而在那一刻,你感到三角地倏然垂落,成为红色天空下唯一逃离魅幻灯光的地方。   

  从众多社团海报中做出的选择,使你遇到这个女孩,你们有足够时间相识相知。初冬天气阴沉,你午睡还未全醒,她打来电话说社团活动要你俩负责宣传。带着残梦的慵倦定下日期去三角地张贴海报,你突然心血来潮,问她,有时间陪我出去买件大衣么?并非全是借口,你从来是生活潦草的人,真的忘记从家乡带件御寒的冬衣。六层楼的窗外,除去结了重霜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你感到过了许久电话那端才传来轻轻的笑声。好呀,她说。你轻出一口气,好呀好呀,好呀,因这两个字,是否你从此可以等在女生楼前的银杏树下,可以携子之手,与子同行在落叶铺开的地图上。边缘卷起的,褶皱的,明黄|色的地图上。湖水陷进去,飞檐吊起来,而你们单薄瘦小,如十年前的旧书页里抖落两个标点。   

  你仍旧不擅长和喜欢的女生相处,拘谨如履薄冰,辞不达意。偏偏几个地方都没有满意的式样,冬天你只穿黑色,下摆要长及小腿,起风时能轻轻扬起。你羞于这样向她描述,只是不住摇头。又或者,你只是喜欢同她一起,从物美超市拐过学五食堂,在博实路边的小商铺一家家问,接受只羡鸳鸯的目光。那件黑色的长风衣最终在北新商店买到,此前你从未走进这座土灰色的建筑,虽然它就在三角地西侧,每天落日的余晖挂住它的檐角,再缓慢投在三角地的花坛中,就像黄昏的一道关卡,盘踞在那里,方正如骨灰盒。据说原是为尼克松访华建造,那位背运的美国总统就在这里发表演说;风格却是苏式,坚固厚重如堡垒,天花板高高悬起,虽是一层平房却近两层高。木头门窗宽大腐朽,旧漆剥落皴裂,昔日的礼堂如今光华不再。你们好久才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灰尘细密,在你掀开门帘时透进的阳光里翻飞。笨重的玻璃柜台,少得可怜的陈旧货物,躲在阴影里抿茶水的售货员,眼神冷漠,行动迟缓,都像足童年时家乡那间供销社。你想或许就因为这个,你们后来那么喜欢这里。她说,我们去北新喝奶茶吧,我们去北新吃冰激凌吧,你愿意陪我去北新照大头贴么?似乎从未见过别的顾客。你们并非不知道,物美的服务更好,博实的货更多。可就是深深迷恋门帘掀开的刹那,时光倒流的错觉,就像一条河从身体里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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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三角地 文/丛治辰(3)         

  周六是大风天,赞助公司说,要把宣传的海报贴满三角地。海报是桔黄|色,每块布告栏贴四张,三块一共十二张。贴到第十张,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把海报狠狠撕下,你俩都惊住。不能这样覆盖海报。为什么?因为这里卖给人家了。你朝他努嘴的方向看,一个混混模样的人斜跨在单车上,展臂挥舞,往布告栏上刷浆糊,车筐里放着一卷纸张粗劣的小海报。你才明白何以布告栏上永远整齐地铺排培训机构广告。   

  坐在北新商店北面油腻的饭馆里,听到北风呼啸而过,木叶沉吟如暴雨将至,你想象那些新贴的广告边角已微微卷起,在强风里瑟瑟发抖。从未感到如此沮丧如此需要交谈,你说,原来的三角地从现在的位置往北,还要延伸很长一截,直到如今的百年讲堂。那时百年讲堂是大饭厅,学生把想法和意见写成大字报,贴在大饭厅的民主墙上,逐渐成为三角地的传统。你说起白衣飘飘的八十年代,大声朗诵诗歌的青年,贴在布告栏的争鸣文章,都足以引起围观。那时的三角地是否也如现在社团招新一般,壅塞如不堪重负的心脏,血管随时可能炸开?你看到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令你几欲落泪。你们还互相谈起童年,如何各自在城市的十字路口游荡,孤独地长大。轻率诚挚地恋爱,然后尘归于尘,土归于土。谈起梦想,中学时代因传说对这所学校的爱恋,如今在喧闹的声浪里夜夜不能入眠。傍晚时饭馆里响起音乐,老狼的声线沙哑苍凉,叶蓓如帛绽裂,每一声都敲在心尖上。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开始的开始,开始的开始,开始的开始啊。你突然开口向她表白,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怔怔盯住你。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声音越来越小,嗫嚅着,眼睛也低下去。我不知道,给我点时间吧。   

  那时你太年轻,尚无从体会有些拒绝背后自有款款心曲,却也明白这并非太坏的结果。至少你可以坦然地在教室门口等她,同去食堂吃饭,同去图书馆自习。可以在子夜时穿过三角地,一起去未名湖北闲逛,在那些废败的土屋之间,干涸的池塘之间,荒凉的、一人高的芦苇之间。你们经常在讲堂侧门巨大的电影海报展板前伫立良久,听那个头发花白的老疯子站在一旁喋喋不休。那时关于这个老人有太多传说,如今全都湮没不闻。你们只知他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向每个路人讲解即将放映的电影。不论陈年旧片,还是最新流行,都头头是道,入木三分。你惊奇地发现,只要谈起电影,他就神采奕奕,语言亦极有条理,除语调和语气不可遏制地流露出偏执的疯狂,活脱脱是名士派教授模样。二十岁那年盛夏你回到学校,听说他已在非典中死去。原来他就住在楼道阴暗的16楼,病发时辗转呼喊久无人应,最终是一名老校工借了辆平板三轮载他去北医三院,半路就断了气。你获知此事时,三角地依旧车水马龙,而再无人知道曾有这样一个疯癫的老头。此时你和她已来往渐少。往事一幕一幕,如连环大戏,无论是时代的,还是个人的。你站在落幕后乱纷纷的舞台上,不免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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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三角地 文/丛治辰(4)         

  你后来终未想破,如何两人会渐行渐远。或许裂纹早在冰层以下蔓延,而冰面兀自光可鉴人。十九岁那年元旦,照例有露天的新年狂欢。在讲堂广场一角搭起舞台,载歌载舞通宵达旦,整个广场挤满人,欢呼跳跃如浪翻腾。你未能约出她。她说,玩了一学期,要考试了,我得复习。她说,和你在一起,我就没有心思做正经事。你似乎已习惯喧嚣,在人群之中既不烦闷也不欢腾,只觉人头攒动却如对荒原,无比空虚,无比辽阔。老校长跨上舞台准备敲钟时你的手机突然响起,回头发现她站在人群外的高台上。你赶紧挤出去,在午夜钟响时将将拉住她的手。   

  三角地那排衣冠楚楚的宣传墙后是16楼,二者之间的尺寸之地,常年幽静无人,与一墙之隔的三角地相比,如遭遗弃。她拉你离开人群,她说,我不喜欢人多。于是不知不觉走到这里。你们如偷窥一般,看不远处人人狂欢。她的手似乎轻轻勾了一下,又勾一下。你不明白月光怎能如此明亮,涤净所有声光电影,令你一下想起初见她那个傍晚。你转脸看她时,她正匆忙将脸掉开,突然间你无比慌乱,不知是否就在此时,该抱住她,亲吻她。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你以为只因当时太怯懦,其实不是,是恐慌。她说,不知明年此时会怎样。你看到月光从三角地花坛里两株松树之间流溢,打出她柔和的侧影,又想起那时她说她不知道,不知道。眼神里真的全是茫然。你脑子里遂全是呼啸的尖叫,我不知道,不知道。后来想想真可笑,不过是拥抱,那时太年轻。可没有办法,就是恐慌,仿佛一旦揽她入怀就会沦陷。你们都一样,沉溺而自私,没一点安全感。而就在你要伸出手时,她轻轻叹口气,说,太晚了,回去吧。   

  那个冬天你反复吟唱那首陈旧的校园民谣。校门口的酒馆里也经常有人大声哭泣,黑漆漆的树林里,有人叹息。宿舍里的录音机也天天放着爱你爱你,可是每到假期,你们都仓皇离去。仓皇离去。你很晚走,独自留守冬季的校园,在三角地长久观察干枯的乔木。以墨蓝的天空为背景,树枝粗壮黝黑,如金属浮雕。偶尔乌鸦飞过,你莫名想起她走前最后一次约会。站在话剧散场后的长安剧院门口,你看到人群逃难般离开,像清水渗入土中。夜里十点,经过一个一个十字路口,北京的红绿灯程序复杂,令你们永远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倏忽来去的汽车尾灯几乎晃花你的眼睛,你突然听到她说,北京怎么这么大。这么大,这么多车,这么危险,这么叫人心发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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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三角地 文/丛治辰(5)         

  回家之后,她反不再依赖手机,你总得不到她的短信回复。那晚短信再次石沉大海,你在南门的小酒馆自斟自饮,直到两点。凌晨的三角地一派狼藉,布告栏上的小广告自从放假无人更新,早已残破,纸屑滚满地。趁酒气上涌,你站在布告栏前,狠狠撕扯残留的广告。起初逞匹夫之勇,收效甚微;冷风吹到脑袋渐渐清醒,你开始认识到这是一个技术活。手指必须保持高度敏感,细细摩挲,寻找未粘严实的边角,轻轻挑起,缓慢撕开,切忌用蛮力,那只会撕裂,从而失去线索。有时浆糊的空隙在纸张中间微微鼓起,要先用指甲挤裂。凌晨四点回到宿舍,想起留在身后光秃秃的布告栏,有如决斗胜利,兴奋得不能入睡,索性八点钟直接收拾行李去赶回家的火车。   

  新学期你继续沉迷于这项游戏,几乎不能自拔。每个未能见她的夜晚,你都不能控制地出现在凌晨的三角地。就像你从小热衷将未好的伤疤揭开,隐秘的快乐,伴随隐秘的痛楚。你渐渐发现,完全撕掉那些广告无异帮斜跨单车的混混们清理战场。于是改变战略,只撕一半,让撕开的半截广告耷拉在布告栏上,除非清理干净,无法继续粘贴。开始有人关注此事,某天你再去时发现广告上贴着许多小小的绿色椭圆标签。北京大学广告粘贴许可证。你不免想起某个周六,大风天。想起小饭馆里你们说过的话,窗外风声呼啸,她眼睛明亮。你顿觉奇耻大辱,不禁怒火中烧,疯狂踢打已被撕得如同烂疮的布告栏。薄铁板发出空洞钝重的声响,在午夜传出很远。你听到杂沓的脚步由远而近,赶紧转身跑掉。保安的喝问声接踵而至,躲在讲堂西侧门阴影中的你,大气不出,却不能抑制,泪流满面。   

  三角地狭窄如邮票,拥挤如蜂房,人来人往,走丢几个绝不足奇。再次深秋时候,三角地多出一张桌子。一名骨格奇清的男子坐在桌后兜售著作,有人说是身残志坚的残障人士,有人说不是。渐渐无人议论,横竖此地从不缺奇人。初冬时候,三角地又多出一张桌子,第二位骨格奇清的男子坐在桌后兜售著作,有人说是身残志坚的残障人士,有人说不是。渐渐也无人议论。那天清早,你穿黑色的长大衣,匆匆穿过三角地,赶公车去公司实习,两位奇人正在路边厮打。骨格奇清甲说,你拜读我的大作,为什么在书上乱划!乙说,那些句子就是不通!甲说,不通也轮不到你来改!连你也不禁莞尔,侧脸看去,奇人身手敏捷,绝非残障。奇人背后,16楼似乎又颓败了几分,北面的17楼已开始改建,不知为何16楼迟迟不曾动工。你想起某个已无人知晓的疯老头,突然想知道,他在生前怎样度过冬天。你掏出手机,想发一条短信。写了删,删了写,终于把手机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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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三角地 文/丛治辰(6)         

  二十二岁那年冬天,你再次得到她的消息。她说,快毕业了,出去喝酒吧。你们偏要拖一包啤酒,裹一层层大衣,坐到三角地旁的马路牙子上。三角地明亮柔和,像是将月光拉成一块玻璃,再用石子轻轻敲碎,丁丁当当落了一地。北新商店要拆,职工们不肯,每天在商店门口抗议,墙上门上贴满触目惊心的标语。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活!你将一罐啤酒一饮而尽,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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