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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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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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瑄想起了曹操七十二疑冢,暗自摇头。那块刻着“江海不系舟”的石板横在棺底,吴越王妃道:“多少人为了这劳什子送命,谁料到被你练成了。”
  在下面的那间石室里,那只香案已重新布置好了。一排白荧荧的蜡烛飘出悠悠的火舌,流下的烛泪在烛台上积成一座小山,形成千奇百怪的样子。青瓷瓶插着桃花,娇艳如血,在白墙上映着淡淡的霞影。香案下面有一只巨大的青铜香炉,累累积着多年的香灰,三支秘制名香吐着馨香的烟气。
  吴越王妃抓出一把纸钱,在蜡烛上点燃,投入一只火盆里,静静的看着它烧完,又抓过一把。沈瑄立在一旁,颇为好奇。吴越王妃低声念了一段经文,神情已是十分的安详,默了一会儿,又道:“湘儿,娘又来看你了。这一次,娘再也不走,永远陪着你和你爹爹。你高不高兴?”
  原来除了钱丹,吴越王妃还有一个孩子!
  吴越王妃又添了一把纸钱,徐徐道:“今年娘本来备了很好的礼物,可匆忙间没带来,湘儿,你不怪娘罢?今天是你的生日……”
  沈瑄愕然,她说什么?他颤声问道:“今天是几日?”
  吴越王妃又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我约的比武是二月十一,已经过了一夜了,今天十二,是花朝节。我的女儿,与百花同一天生日,长的真可爱……可惜她还只是花蕾的时候,就凋谢了。”
  沈瑄几乎晕了过去,他眼前分明现出了几年以前,太湖边上那个黯然伤别的夜晚,蒋灵骞卷起袖子,给他看过一只红玛瑙的臂环。他还存了一线希望,问道:“令爱……多大了?”
  吴越王妃道:“一岁多就夭折了。活到今日,也有二十岁,早该出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回过头,看见沈瑄绝望的脸色,惊道:“怎么,你知道这事?”
  沈瑄本来手扣着佩剑,此时“当”的落到地上。吴越王妃见状,也是越来越惊恐,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你说!”
  沈瑄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但……他还是应该问清楚,遂道:“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戊子乙酉庚辰辛未’?”
  吴越王妃叫道:“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是她?”她当然也明白过来,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只有父母至亲知道,除了夫家。何况,沈瑄没有否认。
  她惨叫一声,笑道:“我为她祈祷了整整二十年,想不到她好好的活着,却被我自己一掌打死。”白光一闪,鲜血飞溅,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却是她自己齐腕切下。
  “夫人,你别这样……”沈瑄叫道。吴越王妃已经晕死过去,断腕处流出的血,都透着尸毒的黑色。沈瑄心乱如麻:他千里迢迢赶来为蒋灵骞报仇,却在最后一刻发现仇人是她的生身母亲,而且是多年来苦苦思念女儿的母亲,他该怎么办呢?他为吴越王妃止了血,等着她醒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越王妃睁开了眼睛,看见沈瑄守在一旁,徐徐道:“你怎么不杀了我?”
  沈瑄的心情也渐渐平静,只是摇摇头。
  吴越王妃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道:“这本来是我的一个秘密,本来以为会平平静静的带到坟墓里去的。不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你知不知道,我明明晓得无影三尸掌会自害其身,为什么还要练?”
  沈瑄道:“为了复仇。”
  吴越王妃道:“不错,深仇大恨。你知道,我本来是天台派的弟子。我的父亲,就是天台掌门蒋听松。大家都说他是个性情很怪的人,其实那是为了我母亲。我父亲很爱我母亲。峨嵋雪,赤城霞。他总是说,母亲是赤城山上司管云霞的仙子。可是,母亲生下我以后就死了。”
  她望了沈瑄一眼,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这都是不相干的事情。后来,父亲百般溺爱我。我的名字叫明珠,可真的就是掌上明珠,是天台山的公主。那不是一般的父女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我第一次背叛了父亲时,他气的几乎发了狂。那是为了我的婚事。我十八岁那年,一个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年轻人上了天台山。他打败了我所有的师兄,连爹爹也不是他的对手。爹爹和师兄都气死了。你可知道,我爹爹当年名重江湖,只有你爷爷烟霞主人和巫山老祖任风潮敢与之齐名。但是后来,这个年轻人却被我征服了……”
  她气息奄奄的脸上忽然绽出了如花的笑靥,显得十分天真,仿佛沉浸在当年初恋的甜蜜之中,这种神情一转即逝,她又叹道:“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想笼络蒋灵骞,湘儿,就是因为一个奇怪的想法:为什么天台山的女孩子,总是这样的不幸,为什么我们的爱情总遭到所有人的不满?当然,我还是比你们幸运。那个时候,天台、洞庭两派,虽然互有嫌隙,不相交结,但并无深仇大恨,没有闹到后来那样不可收拾。”
  沈瑄道:“那个年轻的剑客,是洞庭门下?”
  吴越王妃蒋明珠诧道:“四郎是你们洞庭派最杰出的弟子,你不知道?也难怪,死了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能有谁还记得他。说到哪里了?嗯,我说过,我爹性情古怪,他不愿我嫁给外人,何况是他一向不满的洞庭派,何况这人重重挫了他的风头。而且本来,他就把我许给了他的得意弟子,大师兄黄云在。我有七个师兄,打小他们都很宠爱我。也许,大师兄真的很想娶我,后来我嫁给四郎,他很难过了一阵子。可我不喜欢他……想不到爹爹多活了十几年,行事还是这样,居然把湘儿许给汤慕龙。他以为,选一个他觉得十全十美的,就万事大吉了。其实汤慕龙性情柔弱,空有一副好皮囊……不说这些,反正我是被爹爹惯的十分任性的。那个时候,为了能嫁给四郎,我把赤城山闹得翻了个个儿。爹爹大发脾气,我的脾气就更大。最后爹爹拗我不过,就宣布断绝父女关系,由得我去,百事不问了。”
  沈瑄道:“其实令尊……我到过天台山,令尊一直留着你的房间,他很想念你的。”
  蒋明珠道:“我知道的,爹爹就是这样的人,但我不能饶恕他们……四郎那边也不是没有问题。天台派我行我素惯了,在江湖上声名不佳,爹爹是老怪物,我是小妖女,现在又是妖妇,哼!四郎虽然一直在江湖上浪荡,但他对师门的感情极深。你们洞庭派那时是名门正派的领袖,他要娶我,会遭多少人不齿!好在你的爷爷,真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好人,这件事上一点也没有为难四郎。后来历经波折,我和四郎终于结了婚,婚后就在天台山里隐居起来,在个那传说中刘阮遇仙的桃源仙谷。那地方十分的隐蔽,没人找得到。我那些师兄们也不敢来打扰。四郎从君山老家带来了湘妃竹,我又在山谷里种下了碧桃花。我们建了一座竹屋住在里面,不问世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一年多的的日子,真如世间最美的梦一样。后来,湘儿就出生了。我们俩给她起的名字叫‘湘灵’,那是因为四郎说他不能忘了师门的恩惠,一定要一个‘湘’字。这个‘灵’字,源于竹屋后面有一条惆怅溪,溪水的上游是发源于赤城的灵溪。后来爹爹抚养了她,自然不会让她叫一个‘湘’字了。
  “湘儿小的时候就很漂亮,春天的时候,我抱着她在院子里看桃花,心里就想她长大了是怎样一个美人儿,会不会像我。可惜,她长大了是很美,却不像我,可能像她父亲罢。”言下却有深深的遗憾,倘若蒋灵骞像她,也许真相早就揭开了,不会迟到如今。沈瑄忽然想到,无根岛上的尼姑印月,却为什么像蒋灵骞呢?
  蒋明珠道:“就在那年春天,梦醒了。那时你爷爷病重,带了信来,他就不能再隐居下去了。他自己要回洞庭不算,还带走了湘儿说要给你爷爷看。这一件事,我永远不原谅他。我放心不下,本来要跟去,可偏偏那时又有了身孕。我只好留在山上,苦苦的等他带着湘儿回来,谁知他再也没回来。当时匆匆一别……”一滴泪水从她蜡黄的脸上滑落,二十年的风霜,也不曾磨灭当年的伤痛。
  她缓缓道:“年轻的时候从没想到,江湖的仇怨是越积越深,而不是渐渐化解。我一直以为,时间一长师兄们总会跟我们化干戈为玉帛,没料到他们恨得那么深。四郎还没到洞庭,就在庐山上被我的七个师兄围攻。江湖上的人纷传他失了踪。我知道他是死了,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会来找我的。至于湘儿,我那时以为师兄们不会放过她的。想来,还是爹爹救了她,又把她抚养成人。
  “我一直不清楚,爹爹在这件事里到底做了什么!但一开始,我就恨他,七个师兄敢于这样,他逃不了责任。他为什么不护着女儿女婿!后来听说他到三醉宫去,夺了你爷爷留给四郎的经书。我就想他一定是为了那什么‘江海不系舟’,指使徒弟害了四郎的性命。我一定要报复他。那天晚上,我就潜回赤城山去偷取那本武功秘笈。没想到那本书爹爹竟然随便扔在客厅里。我本想拿了书就走,后来一想,不能便宜了他。我熬了一夜,把原书颠三倒四的抄了一遍。我那时学武也小有聪明,那些话经我一组织,居然也头头是道。可意思和原文全是反的。我又把原书的封面拆下装在赝品上,弄得和真的一样,放回原处。我就是要爹爹去练这假武功,白费心力,走火入魔!你别说我心肠太狠,那时我难过得发疯,直到现在都平静不下来。痛失爱人的滋味,你也知道的。然后我就离开了天台山,再没回去。
  “后来我就听说了爹爹到你们三醉宫去,逼死你父亲的事。不知道是爹爹看出了经书是假的,怀疑到洞庭派头上了呢,还是他们都没发觉,争执的本来就是我造的假经书?”
  沈瑄却知道,洞庭派确有这样一本秘笈,经汪小山之手落入范家。那时他拿到蒋灵骞从石棺中抢出的“江海不系舟”还深为疑惑,不知何以吴越王妃也有。现在才知道,父亲为之流了一湖赤血的“家传秘笈”,竟然只是一本伪书!他连苦笑的力气也没了。
  “我在江湖上流浪,无可归依。一路寻到庐山,没有找到丈夫和女儿的尸体,每天只是以泪洗面。好在那时我腹中还有四郎的骨血,所有的希望都在那孩子身上了,盼着将他生下来,抚养长大,为他的父亲和姐姐报仇。”
  “那是钱丹么?”沈瑄问道。
  蒋明珠摇头道:“不,丹儿是钱佐的孩子。我在庐山上,又遇见了大师兄。他逼我回去,仍旧做他的妻子,我自然不肯。那时他的武功比我好,我拼着一死居然胜了他,远远的逃走。可是这一场苦战,使我的孩子也失去了。那时我绝望到了极点,只想早点去见四郎,就在一棵树上投缳自尽。恰好钱佐游庐山,遇见了,救下了我。钱佐出身贵族,却是一个很老实的人。我跟他到了西府城,摇身一变,成了吴越王妃。
  “一死不成,人的思想就会改变。我发下毒誓,要为丈夫女儿报仇,让所有凶手付出惨痛的代价。报仇要有绝世武功,我就不惜练‘无影三尸掌’;报仇要有权势,我就赶走了钱世骏,让我的丈夫作吴越王,自己揽下了吴越的军国大权。”
  沈瑄正色道:“你复仇也罢了。但这些年来,你杀了那么多人,不会个个都是当年的凶手吧?”
  蒋明珠凄然道:“你说的不错。可是权势这种东西,追逐起来永远不会嫌多。而仇恨,更是像雪球一样可以越滚越大。复仇让我变成了魔君,既然成了魔君就不会再作人的事情。有时我也想,是不是太过分了?可一想到四郎和女儿的惨死,我就觉得天下人对我不起,我又何必手软!当年的仇人,一个个家破人亡,鸡犬不留。当然,只除了一个人尚未查出,那是七个师兄邀来的帮手。我一直想,四郎何等英雄,七个师兄同上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个帮手,一定不凡,多半是庐山派的。试想四郎以洞庭名门弟子,竟在庐山遇害。他庐山派说毫无知晓,怎么可能!但也奇怪,我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眉目。或者那人已死,也要找到他的家人徒弟偿命。这件事没有解决,我还一直深引为憾……不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害人终害己。还没有迫害最后一个仇家,报应就来了。可是,可是……如果上天真的要惩罚我,我情愿自己死一万次,只要能换回湘儿的性命……为什么偏偏夺走了我的女儿……”她已是泣不成声。
  沈瑄等着她哭完,一言不发。
  蒋明珠忽然抬头道:“你说你去过天台山。我爹爹死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沈瑄怔住了,这如何说起呢。只好回答:“令尊三年前过世,情形如何,我也不明白。”蒋听松的死至今还是个谜。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事情不会到今天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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