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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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 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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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珀奴遭他笑了了也不恼,反跟着他一起惭笑。
    笑了有一会儿,她忽一拉龚小三的袖子,低声叫道:“呀!那可是一个王子?”
    龚小三遥遥望去,却见一个面容清整的异域少年乘着一架小肩舆,驱着几个胡奴,正自缓缓行来。那少年却是个北地胡人的装扮,在胡人之中,长相算是清秀的,他身上的衣饰颇为贵重,珀奴正眼也不眨地把他看着。
    ——今日,魏王府宴客之地却就在他们立身处不远。不过那里已被封禁了,他们自然靠不近前。眼见魏王府的知客已迎了出来,小肩舆上的那个少年一翻身下来,却没走向那知客,而是一转身,躬身迎向跟随在后面的一匹马儿。那马上正乘了个四十余岁,满面苍黄的突厥大汉,生得一脸虬髯,让人几乎看不见他的脸,从头到脚,到处都是毛茸茸的,直仿佛一个大毛物般。珀奴先开始还只道他是那少年跟班的,却听龚小三在旁边吃吃笑道:“这两人我却认得,那个年少的不是,他不过是一个使臣,而那骑在马上的……”
    他笑看了珀奴一眼:“极有男子气概的那个,才是真正的何嵯王子,乘肩舆的不过是他一个近臣而已。怎么,你觉得那王子生得可帅?”
    珀奴一时不由一脸怅然。
    龚小三却得意地看着她,眼里满是促狭。今日,他们两个都为看热闹而来。长安城如今已是万国之都,可同时能见到这么多王子的机会并不多,他两个自然都是为了看王子而来。可是他们性别不同,出身不同,经历也不同,所抱的念头自然不同。龚小三贫寒人家出身,兼之跟着索尖儿当了这么久的小混混,最不待见的就是这等所谓大人物。他是情愿见到个个王子都在美丽的珀奴面前出乖露丑才好,那样他才最开心。而珀奴,毕竟年少,只期望这一场百王孙之会真能如龙翔凤翥、云蒸霞蔚般,出现的王子,个个都要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才好。
    这种微妙的心理其实他们自己也未必深解。龚小三年纪虽小,有珀奴在身边,却未免藏了私心。这私心部分是为了自己,大半却是为了他心头极为敬之爱之的李浅墨。只觉得珀奴既是李浅墨身边的亲密小妹妹,那就该目无下尘,对别的所谓王孙再都不肯夹一下眼皮才好,怎么能容忍她眼巴巴地去看别的所谓王子?
    这时眼见得珀奴大受打击,他不由得开心起来,口中却装着叹气道:“唉!可惜小白没来,我那帮兄弟今日一个也没来,他们见不到了,这些王子们,一个个可真生得奇哉怪也!”
    
    此时大约时辰已至,只见一递一递地就有诸般王子到来。其中,李姓王族中的自然最多,如临川王,缁王子之类;其余,如漠北东突厥贵族中的褚部王子,铁勒十五部中如薛延陀、回纥、白霫、卑失、契苾、比悉、何嵯诸部王子,吐谷浑之王子,吐蕃松藩部之王子,西域伊吾、高昌、鄯善、龟兹之王子,连同焉耆、库车、疏勒、碎叶诸王子,昭武九姓如康、石诸国之王子,琉球、百济、新罗、高丽之王子……种种说不情、道不明来历的王族,正鲜衣怒马,济济而来。
    只见他们人人衣履各异,口音繁杂。这其中,有的是在长安城求学的;有的是来长安做人质的;有的却是战败后投降,迁居长安的;有的仅只是出使……真真丑俊百端,举止奇异,把珀奴与龚小三远远看得呆在了那里。
    只听龚小三低声笑道:“珀奴姐姐,你今日算见识了这么多的王子,可论起来,我家的王子是不是怎么也要在他们中排第一的?”
    珀奴本打算狠狠地点头,可目光一扫,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角,她一时不由有些张口结舌。
    龚小三也看到了,不由低声道:“咦;幻少师!他也是王子?”
    却听珀奴柔声答道:“当然,他是昭武九姓中毕国的王子,名叫毕栗,从小就来长安城做人质的,他怎么不是王子?”
    龚小三似乎不待见她这等轻声软语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毕栗?那岂不是样乐器?哇呜哇呜的,只能用来吹着哄小孩儿的?”
    他为自己的双关语大是得意。幻少师在长安城胡人之间声名极大,龚小三幼生市井,自然知道他。平素里对他那一身幻术不免充满了好奇之心,羡慕之念。可这时见珀奴分明对他分外在意,忍不住口头上就要鄙薄他一下。
    珀奴不解他为何怪声怪调的,双目望着幻少师,低声软语道:“可是,你真的不觉得他很好看?”
    龚小三又哼了一声,嗤笑道:“嗯,跟何嵯国那个王子相比,他可不是大是好看?我只奇怪他的眼睛长那么凹干什么用;怕见光吗?用来堆眼屎的吗?真真岂只是好看!”
    听他出语不恭,珀奴忍不住怒看了他一眼,气道:“不跟你说了!你们这些男的真是粗鲁,懂得什么叫好看不好看!”
    龚小三也自气道:“哼,谁要跟你说。你们女的,就只知道好看不好看。”
    两人都还是小孩儿脾气,相互之间生气,其实也只绷得住一小会儿。眼见得这么多热闹,又这么些人物等待评论,他们如何能忍住有话不说?
    果然,隔不上一会儿,就听龚小三叹道:“唉,你看,别的王子个个都好大排场。那个伊吾王子,身边跟的怕不有好几十人,个个身上都佩的有宝石镶的刀剑;还有那高车王子,他的马蹬像都是黄金做的……”
    眼睛一扫,他的目光又落在幻少师身上,直觉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道:“……就连那个边远小国当人质的破落户王子,人长得跟个病痨似的,身边还带着三个美女……我只怕我家公子又只是一个人前来,全无排场,到时都被他们比了下去。”
    珀奴本未措意与此,这时,却不免替李浅墨担心起来,喃喃道:“那可怎么是好?要不,你赶快回去,叫嗟来堂的兄弟们一起过来捧场,热闹热闹可好?”
    却见龚小三脸色猛地涨得通红,怒看向珀奴一眼,岔道:“你记着刚才的仇,有意奚落我可是?”
    珀奴一时不解。
    只听龚小三忿忿道:“我知道我的那些兄弟都上不得台盘,人虽多,还不够添乱的。要我叫他们来干什么,一起敲着盆子唱乞儿歌吗?那些公子王孙们的手下本来就个个看我们不顺眼,我们也看他们不顺眼,这回好叫他们更好看低我们,给我家公子丢脸吗?好衬得你喜欢的那什么幻少师在这群王孙里看起来不那么寒酸?”
    珀奴未料到他会发怒,一时窘极,涨红了脸,连连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汉话本就说得不甚好,这时情急之下,更是难找到达意的词。但她脸上的神色却诚挚已极,期期艾艾地道:“他们觉得你们不好是他们觉得,我觉得你们都很好啊……上次,我讨厌那口摆在我窗口的荷花缸,想跟李管家说声叫他挪走可又不敢,自己喃喃自语着,刚好叫你的兄弟们听到了,他们就装着无意把那荷花缸给打破了。那声音我听着真是痛快……我可喜欢嗟来堂的人了,没有说你们不好的意思。”
    龚小三的气顿时消了,于是,两个小孩儿重又讲和,一起操心起李浅墨的排场问题来。
    只听珀奴道:“我想也不用担心,枇杷姐姐什么都懂,这次,她总料理得好吧。”
    龚小三眼中也升起了一丝希望,可这希望之色仅只一闪,就见他脸色重转懊恼,郁闷道:“我说得果然不错。你看,公子他真的,孤身一个,只带了个牵马的老奴过来了。”
    果然,远远地只见李浅墨骑了一匹瘦马,带着个牵马的老奴,踽踽而来。
    龚小三眯着眼看着,口里喃喃道:“枇杷姐也是,马儿也不给配个好鞍辔。这鞍辔,真真连别人的仆人用的都不如。好在那马儿还算精神,只可惜瘦了点儿。”
    珀奴也自迎着阳光眯着眼看,她关心的却不是马,而是衣服。只听她道:“呀,干什么不穿那件新的?这件鹅黄的也太素净了些,就衣角里绣的有点花,还是素色同色的,我记得绣的是连锦纹样的祥云与娥眉新月,好看是好看,但不仔细瞧简直看不见。”
    说完,两人不由回头向那边成堆的王子们一望,只见人人鲜衣怒马,一时虚荣心大受挫伤,只觉得天气都没适才般好了。

    ——李浅墨今日骑的是一匹青马。
    那马果然好瘦。李浅墨虽然爱马,平日却甚少骑乘。今日,枇杷本来帮他准备了一整套的行头,那都是用了心的。李浅墨早上一起来,就见一溜儿十余个家丁衣履鲜明地候在那里,都是崭新的茧绸做的衣裳,虽不过青衣乌帽,但款式时新,裁剪也得体,看着着实闪亮打眼。
    又兼之这十来个家丁都是枇杷亲手挑选出来的,个个面目齐整,身材壮健,足衬得主人威武。另还备了一匹好马,雕鞍玉蹬的,光只那蹬子,李浅墨就不由一见皱眉,镂金贴玉的,正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工。
    那些装扮好了的家丁们也不闲着,个个手里都捧着些事物,诸如竹枕锦茵之类,连杯盏都自备了整套的,用漆盒装了,连那漆盒子上都镂空雕了花,繁缛之甚。
    更让李浅墨难堪的居然还有偌大一柄骑伞,那伞盖用绫罗织就,金灿灿的,十分晃眼。他一看头就大了起来,倒退着回了房,枇杷在后面跟了进来,笑道:“怎么,砚哥儿,这些装备你还不满意?”
    李浅墨知道她准备得辛苦,怕伤了枇杷的心,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只听枇杷笑道:“你道别的公子王孙们都不好好装扮?今日,可真是长安城难得的热闹日子,我怕这些承平王孙们,自从得了信,早不知有多少人算计着要怎么妆点自己了。咱们要不张扬点儿,怕不都给人比下去?也叫魏王府的人看笑话。”
    李浅墨却只是皱眉,拼命也想不出,这一番排场若带出去,自己该把脸藏在哪里。
    却听枇杷笑道:“也罢,我也猜到这样铺排公子多半不会满意,另准备了别的。咱们就一人一骑,加上个老奴,去赴那长安城中如今最风流体面的王孙之会吧。”
    说着,她就牵了这匹马来。
    这马儿一身铁青,眉骨间每逢阳光照拢,就隐隐若有紫韵,只是稍嫌瘦硬了些。李浅墨却一见喜欢。枇杷见他喜欢,也不由开心,当下笑道:“五陵年少,多半是衣马轻肥。今日王孙之会,你怕要骑一头最瘦的马去了。你反正不管,到时丢脸的可是我们这些在你身边服侍的人。说来好笑,要是原来在太原老家里,我要敢这么怠慢我家公子,怕不早被赶出门去,倒还是跟着你省事。”
    李浅墨心情一松,便应声笑道:“这样最好,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公子王子的。”
    枇杷却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好,咱就算不稀罕当什么王子,但总还是我家子婳小姐的弟弟吧?公子如穿得太寒酸了,我家小姐回头见了要责怪我的。”
    由此,好说歹说,给李浅墨手里塞了根七宝嵌玉螭柄缠银鞭子,那鞭子缠丝甚是精致,李浅墨嫌它繁琐,不想要,笑道:“难不成被这鞭子抽着,那良驹就会觉得有面子些?”
    枇杷笑道:“好了好了,被它抽着,我觉得有面子可好?砚哥儿到时就说自己本来禀性节俭,也不稀罕这鞭子,不过好在一鞭多用,这鞋子不只可以策马,在家没事儿,还可以常拿着抽那个叫枇杷的女奴玩儿,保证那些无聊王孙们听了个个兴奋。”
    李浅墨无法,只得依了她。
    他走出门来,却见家丁人等本是打算去王孙宴上风光一把,说不好个个还能捞上好大份赏钱——这时听说不带他们去了,不由个个垂头丧气。
    李浅墨看着他们的样子,也忍不住心头略有不安。却听枇杷在耳边笑道:“当家主事,你道个个都是为了自己才充排场的?就是当今皇上,你道他真愿费钱做那许多大典?这世上事,原要大家互相哄着热闹些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公子要老不给底下人等一点热闹看,回头,就是遣他们办事须也不利落了。”
    所以李浅墨一路上默默地低着头骑马,心中还在自问:枇杷姐说得未尝不是人生在世的道理,若要令自己来统领些什么,若还只管是这个脾气,怕断难成势,也断难成事的。
    人生在世,大多人所依不过是“势”。要想得势,看来,是必要演些热闹与人看的。

    他一路经过处,只见身边的整个长安城方方正正,只不过有的门楼大,有的门楼小,有的屋脊上兽首多些,有的就少。李浅墨知道,那都是有一定的建制——连门上几个钉子,都是规定有数的。一时不由想起:所谓好的仁君良臣,那都是按一定规矩来奢华;而不好的昏君恶臣,却是无度奢华;但该奢华的必须要奢华——这就是这人世一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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