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奉了一奉,一饮而尽。
宫云兮和范姜等见他忽然恢复常态,与刚才那幅震惊之极的神态迥然不同,顿时一双双美目都更惊奇地紧紧盯着他,似要猜透他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昭元坦然回视,全无所避,更再无丝毫失礼之处。范姜期期艾艾地道:“你……现在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昭元微微一笑,道:“小姐如此安排,虽然有些突兀,但毕竟也显冰雪聪明。有此一雅,足显小姐无论才貌都是举世无双,在下安有不喜之理?姑娘有此一问,在下反而觉得诧异了。”
范姜仔细看他神情,竟然看不出半丝作假,微哼了一声,却不答话。一时间,场面反而有些静了下来。陈夫人松了口气,道:“贤婿,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先前我见你那个样子,还以为你忽然爱起面子来,连小女的一个小小胡闹都容不得。当时啊,我倒还真有些不敢放心把她交给你。现在知道你其实并不那么小气,我也就放心了。”
忽听仪姜道:“只怕夫人放心得或许还早了些。他明知自己已和陈家结亲,这妻还没娶,就又在太华山庄被另外一个姑娘倾倒,只怕是有花心之嫌。”宫云兮忽然微微一笑,轻轻道:“算了。虽然他先前失态了点,但你们也别得势不饶人。这对他也是两难,怪不得他。再说这件事早过去了,你们就不要再挖苦他了。”
陈夫人道:“是啊。说起来这太华山是云儿相信自己的才貌,死活吵闹故意要摆出的阵势,我们也都是不得不由她。他要是在那里全不倾倒,云儿定然不开心,愤愤不平之下又要为难他,说什么也要让他倾倒才甘心。要说他全然不能自制,却又有失先妻后妾之礼,云儿肯定又会不开心,不知又会去怎么整他。这次他在太华山庄神魂倾倒之际,还能想到自己有未婚妻,能够坚持以其为先,不肯直接表露,已是于礼于情都不违了。你们将心比心,也替他想想才是。”范姜等都是口中唯唯,脸上却依然大有不以为然的神气。
昭元脸上却是平静如水,道:“云兮小姐愿配小婿,实在是小婿的毕生之福。小婿当早些回楚,好生打点,或许还能请动蔽国大王亲自赐婚。总之,此亲定要风风光光地迎娶,才成体统。云兮小姐的才貌,小婿永铭于心,当宝之爱之,不负岳母大人之托。现下天时已不早,小婿还是早些回馆准备的好。”宫云兮忽道:“说好要共用午膳的,你怎么现在就走?”昭元想了想,道:“也好。小婿就檀越一回,先行侍奉岳母大人和云兮小姐了。”
说话间三人渐次起身,又朝正厅行去。昭元此刻心如止水,无论答话举步,处处都极显风范,便似自己真的已经对这一切都不再在乎了一样。他甚至都主动找宫云兮攀谈,言笑也丝毫不拘,全无半点禁忌。
待到了正厅,下人们穿梭般地呈上菜来,许多菜的风味自然是和太华山庄颇有相似之处。昭元吃在嘴里,坦然相评,尝一道,赞一道,竟然思如泉涌,妙语连珠,却又不失风雅。三人席中,除了宫云兮被逗得不住格格娇笑外,连陈夫人也不时微露笑意,只是她自重长辈身份,不愿跟他二人纠缠。范姜仪姜等都是立在宫云兮身后伺候。
这一顿饭,竟然似是昭元有生以来吃得最为畅快的一顿。到得最后散席时,昭元已是微有醉态,但却依然丝毫不失风度。午茶之后,昭元起身告辞。陈夫人和宫云兮也不再挽留,只是嘱他早日再来。
昭元道:“若要早日来,便当早日回去备办。岳父大人看来一时难归,但小婿亲眼已见仙仪,极盼能早日永结同心,却是要迫不及待地回去准备了。如此一来,只要岳父岳母大人一定下婚期,派人通报,家父和小婿立刻便可具彩礼迎娶,不会有半点迟误。”
说话间众人相揖而别。昭元端坐华服马车之中,只觉自己片片肝肠都已碎裂,整个腹中脑中早已是混沌一片。但他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既不故示风度和爱意而慢走,也并不催促快行,只是头也不回地痴痴坐在车上,僵尸一般回到自己之馆。入了馆中,他冷静地吩咐下人去给周司礼卿衙门等处送上离境之帖,又命下人都去采办远路物事,以备明日或是后日离境。那些下人虽不甚愿意这么快就走,但却也没有办法,都去各自采办。
昭元诸事吩咐妥当,慢慢步入自己房中。才一进门,他便忽然如要发泄什么似的,猛地反腿将门踢上,整个人发疯般扑入床中,瞬间便已泪流满面。他似乎还拼命想告诫自己不要放声而哭,可是方才自己的那些强颜欢笑,早已是用尽了自己的全部意志和心神。现在的自己,已是根本再无理智可制,只能以被蒙头,尽情地痛哭。
宫云兮的笑厣在他脑海中驱之不去,一遍遍地回翔着,浅笑着,令昭元的神智之防完全破碎无存;恍惚中的他,更如觉天地间的一切都似是在嘲笑着自己。他不住地质问着自己:自己为什么什么身份都不借,偏偏就要用这宋文昌的身份?她又为什么偏偏是陈家的小姐?为什么陈家不是与自己有亲,而是和宋家有亲?自己为什么要在月氏伸出那只该死的手?自己又为什么非要那么听话,稀里糊涂就去上那太华山?自己又为什么时时刻刻都忘记不了那个荒诞不经的怪梦?自己为什么没有突然间瞎了这双眼?
昭元只觉自己一个也答不上来,痛悔和愤恨在胸中闷得便如要爆炸一般。一股腥腥的、甜甜的感觉慢慢现在喉头,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鲜血,可却根本就懒得去注意。他的眼前,更是一片从未有过的漆黑,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看见东西。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似乎要将自己打成一团肉酱,什么都感觉不到,才能免除自己的痛苦。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外面似是有人敲门,他怒喝一声:“滚出去!”那声音立刻便消失了,接着好长好长时间再也没有人来打扰。
夜色越来越深了,忽然却又有声音敲门。昭元心头莫名其妙地一阵狂怒,一把冲过去拉开房门,却见外面几位仆人端着饭菜和所为他准备的衣物。众仆人一见到他的神情脸色,都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害怕的神情,几乎就想要转身逃走。那食盘也噹地一下翻落地上,饭菜洒了一地。那名端食盘的下人立刻吓得跪地磕头。
昭元本来恨不得将他们抓来发脾气的,但一见他们这个模样,心头却忽然间又是一阵凄凉:我自作孽,却关他们什么事?要拿他们发脾气,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他知自己现在的样子定然极是可怕,叹了口气,定了定神,极力柔声道:“你们不用送饭过来了。我现在不想用饭,我想休息一阵。”可是声音一出,却连他自己都禁不住吓了一跳,知这等语气在他们听起来,一定没有丝毫温和之意味。一名仆人垂头道:“是。公子似乎吐血了,不知是否要请个大夫来?”
昭元忽然暴怒道:“不用!”那剩下几人都吓得团团而跪。昭元极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出去拿他们出气,狠狠又关上房门,那似乎流干了的眼泪却又是哗哗而下。他跌跌撞撞又挨到床边,颓然趟倒在床上,心中说不出的悲凉:“我也能算男子汉大丈夫?我如此拿不起放不下,哪有半点铁血男儿的样子,居然也好意思自居男子汉大丈夫?”
他极力平抑着自己的心情,可是却又怎么都无法平抑。自己今天不是表现得很好么?自己在得知真相之后,立刻便决定了遵循礼法,由自己去承受一切后果,不是做的非常得体么?宋文昌的名头一点也没有损失,只要自己关照一下宋文昌,他们婚后一定会很快乐,自己也算是没有破坏这儿一对天成佳偶。
宋文昌是楚国年轻一辈有名的青年才俊,虽然武功差了些,但文才相貌无不是上上之选,又没什么纨绔子弟的习气,列国无不传诵。可以说,他早就是无数少女心中的梦中良人了。宫云兮美丽无双,若以郎才女貌而论,实在是天下绝配,天成佳偶。自己不过是一勇之夫,而且还被功利礼法和压在自己肩头的国之大运所制,全然动弹不得,又怎么能配得上宫云兮这样的仙灵超脱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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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王者归来 第 七十 回 冰火九重心已死(四)
昭元想到这里,心头更是一阵阵的痛。恍惚间,他似觉有一个极微弱的声音在说,宫云兮也许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可他立刻便又知道这是多么的可笑。
自己和她的真正定情乃是在太华山庄,之前不过是自己的臆测妄想而已。可自己还没去太华山庄时,宫云兮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她丈夫。她只不过是要故意设局,想让自己首先折服于她的风采之下,从而在婚后自己心理上自然便要低她半筹,对她宠爱乃至敬畏。因此,可以说实际上她是看在“自己”是她夫婿的份上,心中先已少了许多防备和禁忌,才肯和自己那样亲密的。若是本来就知自己不过是一野人,她只怕立刻就要赶自己下山,怎么还可能要自己留宿于她的太华山庄?
昭元越来越是后悔,也越来越是心痛。他多么希望能够视这一切为一场大梦,醒来之后便能一笑置之啊,可是宫云兮的美丽和温柔亲密,今天陈府那残忍的事实,却又让他无论如何无法视其为一场大梦。梦幻都是美丽的,只有现实才是残忍的。这一切既然如此残忍,那又怎么可能不是现实?
他心痛已极,竟然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和宫云兮的亲密情形。月氏之时自己一失手,终于惹下了这千古之恨。自己就是因为这一手而和她纠缠起来了,从开始对她的厌恶可鄙视,到后来得知她为女儿身。那个时候,自己在巨大的反差和愧疚下,老老实实放低身段,企图让她心平气和些。可是后来竟然一不小心被制,被逼为她沐足。从那以后,自己梦中就再也少不了她,乃至几乎走火入魔,硬是出了个瑶宫幻梦。再到后来,太华山的心心相映,每一幕都让自己心跳,每一幕又都让自己既后悔又不后悔。
自己为什么会既后悔又不后悔?是还希望再来一次么?是啊,自己多么希望永远一遍遍的重来啊,永不知道她的身份,可是却总知道她和自己的心灵。
忽然间昭元脑中一闪,一个从未有过、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骤然间起了来。宋文昌和宫云兮只是几岁时有过几面之缘,至今没有见过真正待嫁的宫云兮。若是自己能想个办法,自己就真娶了宫云兮,而另外找个美人冒充宫云兮,让她嫁给宋文昌,那不就两全其美了吗?只要掩饰得好,即使发觉,也必然在多年以后。那时候木已成舟,宋文昌和宫云兮自然也就已经没有办法了。自己只要好好待宫云兮,疼她爱她,不就好极?
这个念头实可说是无耻已极,可是昭元竟然一时无法拒绝。他知以自己的地位、手段和心计,若是真的用心去做这件事,不要说让他们一时难以发现嫁娶错了人,只怕都很可能做到让他们一辈子、甚至几辈子都发现不了。即使万一发现了,宋文昌乃是自己之臣,君要制臣,那简直是再也方便不过。
而且宋文昌定然也是明白人,他一旦发现此事,反而会帮助自己掩盖,极力辟“谣”。陈夫人那边更是根本不是问题:花轿中途调换,完全能够不落痕迹。难道多少年后,彼此都已儿女成群,谁还能再翻出前事来,哭着喊着非要改嫁不成?
昭元明知此行无异于禽兽,但默默想了许久,竟然依然无法放弃。他无可抗拒之下,脑中忽然回想起公孙贤、望帝、燃灯、荷马等人,以及自己那六位生死与共、同度劫难的好兄弟,心头顿时又升起了正念:“我昭元一生能结识这么多的英雄好汉,怎么居然连这一点英雄之气都没有?英雄或可寂寞一世,但却要留下英雄之气于世间;岂能效那些庸碌过客,生死德操都是一般无痕?论扮假,我等都无忌讳,但从来都是为国为民,而非图害国利己。可我今天所想的假冒,却是天底下最明显不过的害国利己禽兽之行。我怎么还能算是人?”
每当昭元难以取舍之际,就会本能地想起这些英雄,因为以他们来帮助警惕自己,乃是他的不二法宝。果然,这想法立刻便发生奇效。昭元立刻便出了一身冷汗,脑中也立刻清醒了许多,那一幕幕若是如此就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都浮现在面前。
古礼有云:“君不见臣妻”,本来就是警戒君王也当知趋避。现在看来,这一告诫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君夺臣妻,乃是古今大忌,若是此行败露,哪怕是在百年之后,也必然极大地伤害全国之士对王室和臣民间基本规范的信心,导致全国君臣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