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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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然记-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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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者悲凉叹息:“我知道。”
  丁若水走进自己房间,坐到春谨然之前的位置,好整以暇地看郭判。
  郭判被他看得心里没底,粗着嗓子问:“干嘛?”
  “肃远将军,”丁若水忽然玩味似的念了一遍这封号,末了清浅一笑,“挺适合你的。”
  自打二人的相处方式变得“热情洋溢”,郭判便很少从丁若水这里收到笑容了,故而乍见到后者对自己笑,竟有片刻的享受。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觉得我应该去当这个什么狗屁将军?为朝廷卖命?”
  “你想听我的看法吗?”丁若水问他,态度严肃而认真。
  郭判也正色起来,思索后,点了头。
  丁若水沉吟起来,似乎在想如何起头。良久,郭判才听见他问:“还记得阿瓦吗?”
  当然记得,那是西南之行时因误会与他们起冲突的当地部族青年,大家不打不相识,到分别时已经算是朋友。
  郭判点了下头。
  丁若水继续问:“那你还记得阿瓦掉进深沟里的时候,关于是否要救他,大家的意见都是什么?”
  郭判囧,这个更记得了,因为他当时也在沟里好吗!
  “你说是人就要救;我说坏人不用旧;裴宵衣那王八蛋说谁都不用救……哦对,还有挂树上的杭老三,嚷嚷着先救他。”
  “为何?”
  “这有什么为何的。你烂好人,我善恶分明,裴宵衣混蛋一个,杭老三……算了,那小子怪怪的,不提他。”
  “你准备什么时候刮胡子?”
  “嗯?”神医的思绪太跳跃,郭判有点跟不上。
  丁若水耐心地重复一遍:“你准备什么时候刮胡子?”
  郭判皱眉:“我不是说过了么,荡尽世间不平,待这天底下再没不平之事。”
  丁若水:“外族侵我边境,对于边境百姓来说,算不平之事吗?”
  郭判:“……”
  “这就是我的看法。”丁若水语气很和缓,但在和缓深处,有着不易察觉的坚定,“人活在世,都有自己的道。不论善恶只救性命,是我的道;不畏强权荡尽不平,是你的道;不计后果追寻真相,是谨然的道;敬而远之明哲保身,是裴宵衣的道。一个人若想活得明白,活得充实,就必须清楚自己的道,并循着它前行。道可以换,比如恶人变好人,懦夫变勇士,但道不能乱。最怕的是忘了前道,又寻不清楚后道,最后在迷惘和浑浑噩噩里,虚度一生。”
  郭判静静听着,面色看似很平静,然内心已波澜起伏。
  他承认丁若水是神医 ,但在品性上,只当对方是个烂好人。毕竟好人坏人一锅炖比善恶分明要简单多了,还能落得个妙手仁心的好名,何必非要费心去惩恶扬善。却原来,对方不是不分,只是不愿分,对方的道是悬壶济世,不是悬壶济善。所以任凭旁人如何嘲讽调侃,对方都从未动摇。
  “你想换道吗?”耳边忽然传来这样的问题。
  郭判不假思索便摇了头。
  丁若水疑惑:“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拯救千万百姓还比不上抓几个江湖恶人?”
  “当然不是,我只是……”郭判沉吟半天,才恨恨道,“我只是不想替朝廷卖命!他们家的天下,他坐得住就坐,坐不住就退。呵,杀人的时候干净利落,用人的时候就随便封个什么名号,就觉得别人得感恩戴德,这算盘打得未免太精了。”
  “好。”丁若水不再劝,起身开始往外走。
  郭判连忙出声:“哎你干嘛去?”
  丁若水理所当然道:“看裴宵衣啊,还不知道那药有没有效呢。”
  郭判黑线:“那我呢,你就不管了?”
  丁若水愣住:“不都聊完了吗?”
  郭判蒙圈:“聊完了?聊出啥了?我咋不知道?”
  丁若水叹口气:“你觉得天下是他的,我觉得天下是所有人的,咱俩起根上就不一样,所以我的看法对你不适用,你坚持你自己的就好。”
  郭判眯起眼睛,企图从丁若水的脸上发现嘲讽或者揶揄,但是没有,一丝都没有。对方神色自然,无半点置气或玩笑之意。郭判忽然明白过来,这就是丁若水,就像即便裴宵衣淡然冷漠的道与他治病救人的道完全不容,他也不会硬逼着对方去改,哪怕自己再看不惯。
  天下不是皇帝的,而是所有人的吗?
  是他郭判的,是他丁若水的,是边境百姓的,是中原武林的,也是京城庙堂的。
  肃远将军,肃的是外敌,保的是家国。
  “若水——若水——”
  裴宵衣所在的房间传出了春谨然的高声呼喊,分不清是激动还是焦急。
  丁若水不再耽搁,连忙快步去往那边。
  郭判也一震,知道肯定裴宵衣那边出事了,赶紧跟了上去。
  裴宵衣的房间这会儿已经满是汤药的气味,药碗被随手放在床边,已经见了底。祈万贯躲在房间一角,春谨然则守在门口,远远看见丁若水便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拉起丁若水的袖子就往屋里跑:“快快,他耳朵里有东西在动!”
  他,自然是指裴宵衣。
  丁若水心下诧异,他以为至少也要两到三日,解药才会起效,现在看来,怕是不用等那么久了。
  见到丁若水进门,祈万贯也赶忙迎上来:“神医你快看看吧,那是什么鬼东西,吓死人啊!”
  丁若水心中有数,镇定吩咐道:“烦劳楼主去药室取一个带盖空陶罐,还有剩下的瑶蛮树叶。”
  祈万贯喜欢这个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离开屋子的任务,咻一声消失。
  丁若水走到床榻跟前,裴宵衣仍躺在那里,与前几日没有太大不同。但眉宇间不复往日平静,而是挤成了一个川字,表达着主人身体的不适。
  “就这里!”春谨然蹲下来,指着裴宵衣的左耳给丁若水看。
  丁若水也蹲下来,凑过去,果见裴宵衣的耳道里有东西在蠕动,但动归动,却怎么都不肯冒头出来。
  “这就是蛊虫。”丁若水淡淡道。
  春谨然可没他那么淡定:“那赶紧弄出来啊!”
  丁若水刚想解释,风一般的祈楼主已经归来,将陶罐还有顶多只用掉一成的树叶麻袋递了过去:“给,你要的东西!”
  丁若水不再多言。
  打开陶罐盖子,将六七片树叶铺到底部,做好这些,将陶罐放到一旁。然后又取出一片稍大的叶子,铺在手掌上,伸到裴宵衣的耳根处。
  屋内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没人说话,甚至连大声呼吸都不再敢。他们隐约预感到接下来将是最重要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春谨然额头的汗珠已经滑落鼻梁。
  一个黑黢黢的肉虫似的东西,缓缓从耳道中爬出,仿佛嗅着瑶蛮树叶的味道,一点点地向前爬,直到最终,彻底离开耳道,掉落到丁若水掌心的树叶上。
  丁若水小心翼翼地将虫子捧到罐口,似乎被罐里更浓郁的叶香吸引,很快,蛊虫爬到光滑的罐口边缘,一个栽歪,跌落进去。
  丁若水如法炮制,又从裴宵衣的双耳中陆续引出七八条黑虫,直到树叶靠近,再无反应,方才作罢。
  “应该就这些了。”丁若水长舒口气,盖上罐口。
  祈万贯至今仍觉得头皮发麻:“神医,你还留着这些虫子干嘛?”
  丁若水一扬眉:“研究啊,这说不定是难得的珍贵药材!”
  祈万贯:“……神医你真棒。”
  春谨然没心思管那些,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大裴,企图从对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快要苏醒的痕迹。
  然而除了面容恢复平静,再无其他。
  “不是该醒了吗?”春谨然有些无助地问丁若水。
  丁若水叹口气:“哪那么快,蛊虫出来了,蛊毒肯定还有残留,再继续喝药,等两天吧。”
  春谨然眼睛亮起来:“两天?”
  丁若水咽了一下唾沫:“呃,或者三天?”
  春谨然:“……”
  他现在三炷香都不想等!
  度日如年的三天后,裴宵衣没醒。
  等不及的不光春谨然,还有李昂。
  “将军!”
  “行行,知道了。”自打两天前告诉这人自己同意去做那个什么将军,这人就盼上了,恨不能一天催八遍。原本想等裴宵衣苏醒的,现下看来不行了。因为按照李昂所讲,皇帝是下了期限的,若在期限之内带不回他,遭殃的不光李昂、自己,甚至还有自己这干朋友,“我这就随你启程。”
  若水小筑外,春光正艳。
  “郭兄,当了大官,以后可要多照应小弟啊!”祈楼主一脸谄媚,笑容洋溢,仿佛与对方之间完全没发生过什么一百两银子的恩怨。
  郭判握住他的双手,感情从未如此真挚:“放心,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
  春谨然有些意外郭判的转变,但也真心祝福:“郭兄,沙场凶险庙堂多变,万事小心。”
  寥寥数语,饱含深意,郭判懂:“多谢。”
  丁若水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劝郭判的时候能说的都说了,原本不想说的也说了。
  郭判却把李昂过来,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何忽然变了主意吗,喏,你得谢他。”
  李昂小住几日,不多话,只观察,已在心里将这些人记得清清楚楚。故而此刻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多谢丁神医!”
  丁若水被不少病人下跪过,但跪得这么有礼有力有气势的还是头一遭,吓了一跳,赶忙去搀对方:“可别这样,我也没干啥啊。你说你要是快死了被我救回来行个大礼倒还说得过去……”
  郭判黑线,总觉得中了一箭。
  李昂却严肃道:“丁神医劝得将军回心转意,就是救了李昂一命,救命之恩,实难相报!”
  丁若水囧,忽然明白为啥春谨然那么喜欢白话了,原来话多真是有好处的:“你现在谢也谢过了,赶紧起来吧。”
  “日后若有用得上李昂的地方,神医开口,在下万死不辞。”李昂并非花言巧语之人,礼到,话尽,便飒爽起身。
  蓝天,白云,绿竹,两个身影渐行渐远。
  江湖,庙堂,一片中原,万里之隔。
  没人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只希望到了那时,仍能把酒言欢。
    
    第93章 云中杭家(一)

  裴宵衣苏醒时,正值午夜,外面罕见地起了雾。浓雾遮去月亮大半光辉,天地间一片浑浊混沌。因睁开眼睛与闭上眼睛,所见皆是黑暗,以至于苏醒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裴宵衣都以为自己到了地府。
  地府是什么样,裴宵衣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他自问不是好人,所以很早便知道,自己是登不上极乐的,故而闲来无事,就会展望下自己一命呜呼后的未来。但有先见之明,不代表他不惧怕死亡。是人都怕死,他也不能免俗,况且他只活了二十几年,哪怕充满痛苦和磨难,他依然不想就这样结束。
  尤其现在,他刚刚感受到活着的真正滋味,刚刚明白什么是兄弟朋友,刚刚找到牵肠挂肚的家伙,刚刚动了天长地久的念头。
  他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有何用。从发现靳夫人给他的“例行解药”有问题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飘远,最终蜷缩到脑海深处某个黑暗角落,远远地,看着自己在不知名力量的操控下,攻击,杀人,似疯似魔。
  零散的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记忆,但近朱者赤,跟着春谨然待久了,似也能汲取到一些推断能力。所以裴宵衣大概猜得出,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若立场对调,他是被攻击者,也会毫不犹豫把这样的疯子杀掉。
  他不恨杀他的人。
  他只恨靳夫人。
  儿时被打,他只是怕,少年被毒,他只是怨,可如今,恨意深入骨髓。
  若真有转世轮回,他希望靳夫人为山兔野狐,自己为豺狼猛兽,终日食其肉,饮其血,生生世……不,还是不了。
  若真有来世,他希望仍能和那家伙相遇,而且越早越好。
  这一世,他连句好听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给对方。
  有东西从眼角滑落到枕头上,晕开一朵小花。裴宵衣看不见,却清晰地感觉到了湿湿的温热。他心中诧异,不是因为第一次哭,而是因为,泪水的触感实在太过真实。
  人死后也会有如此清晰的感觉吗?
  裴宵衣忽地激动起来,因为某种极其微小的可能。
  他闭上眼,又重新张开。黑暗似乎没有那么彻底了,笼上一层灰蒙蒙,就像罩上了纱。他想坐起来,可拼尽全力,却仍一动不动,身体仿佛成了石头,只能以这样的姿态存在,再不听从脑袋的使唤。
  刚燃起的希望又湮灭下去。
  裴宵衣闭上眼,他觉得很累,累到不想再去期盼,不想再去尝试,也不想再去失望。
  沙沙——
  地府里也有风吹叶动的声音吗?
  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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