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他们一样,德纳斯也着急,他躲在夹道欢迎的人群里,密切注视着士兵的一举一动。庆典的队伍越接近,他的心提得也越高。眼看着国王额头上那顶耀眼的王冠渐渐晃了过来,丽马海沙陛下时而拿着骨扇笑容满面地向人们挥手,时而捋着头顶的触须得意地大笑,却偏偏对那些个翘首期盼的士兵不闻不问,德纳斯不禁焦急万分。
“辛苦了,让我们更快乐吧!先生们,来吧,来分享我的喜悦,接受和平的荣耀,我容许你们亲吻我的手背……”丽马海沙终于注意到那些可怜的妖精卫兵了,他愉快地向他们打招呼,而他们也立刻受宠若惊地奔跑来向国王致敬,纷纷用额头抵着他的手背,然后接过王后陛下赐予的美酒,高兴地捧在胸前。
“多么好的时机!就在此刻!”德纳斯心口狂热地跳动,四肢由于极度紧张而战栗不已。他知道时机来了,这是一个好兆头!在这个时候,结界通道是无人看守的,只要有一分钟,不,哪怕只有短短几秒,也足够他跑到通道前的了。接下来,他只需一脚跨入通道的大门,回头向敬爱的王后陛下和老久里安先生说声再见,然后轻轻闭上眼睛,他长久以来的心愿就能达成了。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欣喜的叫喊,不顾一切地拔足向后狂奔,所有的事物他都已不在乎,所有的噩运都将在今天结束,他简直激动得无法呼吸,有种温热而辛酸的东西从眼中涌了出来,眼前的一切模糊了……
“弗西斯特!”那是丽马海沙国王的声音,不是从背后,而是从身前发出──他竟然站在入口,站在那个承载着德纳斯全部希望的入口,等待着他!
德纳斯回头,发现马车上的国王只是个替身,也即是说,他的心思早已经被洞察,他的行动全在国王的掌握之中。所有人都注视着他,包括王后陛下,她既震惊又慌张,掩着吃惊的嘴巴,伤心欲绝。
“噢!不!”德纳斯声嘶力竭。
国王丽马海沙突然大笑起来,笑得那样丑陋,好像上天给他的五官长错了地方,扭曲得比哭脸还难看。他指着德纳斯的鼻尖,嘴角几次抽搐,才说出话来:“我真失望!我忍无可忍了,弗西斯特,在给了你那样的惩罚后,你依然执迷不悟,竟然果真如我所料,利用今天的盛典玩弄你那逃跑的把戏。噢!我不会再手软了,如果我再任由你这样……这样辜负我的期望,我就不是丽马海沙!”
德纳斯害怕了,他僵硬地转身,试图躲进人群。
怒火是个无情的追逐者,轻易控制了国王陛下的脾气,他的脑袋一瞬间被受侮辱和轻视的心理占据了,冲动地丢出他的骨扇,使出全身的力气。在德纳斯的身后,一道白光把水流分成两半,水波晃动着形成冲击刺激他的全身感官。他回过头,心惊胆战,视线被遮掩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突然间他感到手臂剧痛,有个尖锐的东西撕裂了他的皮肤,然后鲜红的颜色在他眼前散布开来,仿佛一扇丝绸的帷幕降落下来,同时,一个温暖的身体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原本就迟钝的思维搅得更混乱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注视那片鲜艳的帷幕,发觉那原来不是自己的血,他的眼睛告诉他,那属于倒在他怀里的人──弗西斯特王子的母亲,王后陛下。丽马海沙的骨扇整个穿过了王后的身体,从她的胸后钻出,刺入了德纳斯的手臂,把两人钉在了一起。
“王后陛下,王后陛下……”德纳斯叫喊起来,慌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四周的人群中响起了倒抽冷气的惊讶声,惊恐的尖叫声,连国王都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突起的嘴唇像是两片放久了的面包,又硬又干。
王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忍着巨大的痛楚,德纳斯甚至听见了她咬紧牙关的咯咯声。她拖着德纳斯的手臂,一步一步向结界通道的入口行走,白色的保护屏障越来越稀薄。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亲爱的孩子,别难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太爱弗西斯特了,因而制造了你,而我又太渴望地面上的世界,把我的意愿强加在了你的身上……对不起孩子,我真的错了,我必须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啊……”
直到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了沉重的身体,她把连着德纳斯那头的骨扇拔出,将他推向通道的入口,而自己张开双臂,挡在气得发抖的君王面前,为他做掩护。
“去吧!我的孩子,到地面去,带着我的眼睛,看看碧绿的森林,蔚蓝的天空,带着我的耳朵,倾听风的声音……去吧,寻找你的幸福,寻找使你不再孤单的人……记住!永远、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这是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此向往着陆地的王后,大海终究成了她的坟墓。
……
“噗通!”一只海蜗牛在睡梦中放松了吸盘,整个儿掉进了粘乎乎的化妆盒里,把正在叙述的德纳斯和专注于倾听的莎拉吓了一跳。莎拉低叫了一声,睁大眼睛环顾四周,下意识抓住了德纳斯的手──德纳斯便再也不放开了。
“别松手,太太……握着它我觉得安心多了,我需要它的温暖。”或许是由于黑暗的关系,他的声音比往日更加不真切,而且,多了一份令人心疼的哀伤。
莎拉悄悄咽了口唾沫,不便拒绝他的要求。“好的……如果这样可以使你好受一点。”她假装对自己的心跳声不在意,把它看作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可她的确感受到了什么,倘若就这样任由暧昧的气氛发展下去,它就会从种子中抽出嫩芽,生长开花,甚至结出果实来,莎拉于是马上用急切的话语来制止。
“噢……呃……德、德纳斯先生,我到现在才明白,我替你惹了多大的麻烦!倘若不是我的任性要求,你也不会再次回到这里,受到这样的伤害,也勾起了你痛苦的回忆……我错了,真的很对不起。”
她低下头,懊悔地咬着嘴唇。
“我不怪你,错的人是我!”德纳斯说,“这些年我充分认识到了当年的自私和愚蠢,是我一意孤行的行为害死了王后陛下。我不仅哑,还多么瞎,竟然看不到她对我的疼爱,为我担忧,为我流的眼泪,甚至到最后,我都没能来得及向她表达我的感激……王后陛下,我的──母亲。”
“德纳斯、德纳斯……这并不是你的错啊。”莎拉轻抚着他,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他。
“自那时起,替代我心脏的那颗珍珠产生了裂痕,时常令我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这便是我犯下的罪孽,我也为此深深自责,所以决定以布蒙面,终身忏悔。”他沉默半晌说,“可说到底,我没有资格得到她的原谅,我是行尸……仅仅是一个声音,一道呻吟,一声没有人能听得见的叹息而已。”
“不,我可不这么想!”莎拉突然握紧他的手,试图用令人振作的声音,愉快地说,“听着,德纳斯──请允许我直接称呼你,我的朋友──我认为你太悲观了,硬把自己推入绝望的深渊里,还不准自己忘掉过去!你的想法大错特错啦!”
在德纳斯还未明白过来,莎拉又微笑着说:“嘿!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的手是温热的,就和我的一样;你的身体也和常人无异;而你的声音,我全都能听得见,所以你和我一样,是个完完整整的人类!啊,德纳斯,相信我,你是个人,而并非行尸!”
可以想见,德纳斯听到这番话是多么惊讶啊!他甚至忘记了伤痛,直起上身坐了起来。许久,他一声不出,身体僵硬,呼吸时快时慢,心脏收缩得紧紧的,却意外地,没有平常揪心的疼痛。
莎拉又笑了:“我说,把蒙面黑布彻底抛弃吧!德纳斯,从今往后用真实的面貌,重新生活吧!我敢保证,若是王后陛下还活着,一定也会如此希望的!”
德纳斯倏然拉过莎拉,将她牢牢拥抱在胸前,紧密得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他叫道:
“我只剩下你了,久里安太太,噢,我只剩下你了!我会将所有没来得及向母亲表达的深爱和感谢,全部给予你……我的妻子,我将永远爱你,保护你,感激你……在你的面前,我相信,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
第十章 接近 德纳斯的心灵枷锁
凡是在意外中失去了重要东西的人,明知徒劳无功,却往往都会心存不甘地试图去挽回,萨克现在就是这种心情。他已经围绕着东岛海域飞行一整天了,又饥饿又疲惫,而莎拉和德纳斯就像凭空蒸发了似的,连一丝气息都捕捉不到。他同时为莎拉和莱卡夫妇双方担忧着,迟迟拿不定主意。直到晚上的时候,他才无奈地回到小城奎斯特,在阿米迪埃的府邸一侧向屋子内来回巡视──他看见两人像往常一样愉快地享用晚餐,他的担忧显得太过多余了,于是便默默来到露易丝酒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来。
那一夜可以说是萨克有史以来最心神不宁的一夜,他甚至向老板路易点了一杯烈性红酒,灌入空空如也的肠胃里,晕眩的感觉伴随着脸红心跳立刻升腾了起来。他捂着额头,脑中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这使他感到十分苦恼。最要命的是,莎拉与那身份不明的德纳斯?久里安先生所订下的约定,就像个坏情绪的幽灵,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莎拉那时吞吞吐吐说出的一番话,仿佛一条无形的枷锁,紧紧捆绑住他的心脏。
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扯开嗓门向萨克招呼,醉眼迷离地大笑,露出两颗大门牙:“嘿!年轻人,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要不要来加入我们啊?”他的身边有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夜妖精姑娘,穿着性感的衣裙,正向着孤单一人的萨克频频送秋波。
萨克淡然地摇头,远远向他们举起酒杯,忽然间眼角瞥见一个奇怪的背影,令他在意起来。
那仿佛是个中等身材的老人,披着灰麻布的软斗篷,腿上缠绕厚厚的纱布,手里拄着一根不起眼的黑色拐杖──简单的黑魔导士打扮,事实上,萨克也察觉到了他的黑色先天属性。
老人正和路易低声说着话,路易显得很不耐烦,冷着脸,频繁地摇晃脑袋。他本是个热情、好脾气的老鳏夫,无论遇见什么样的客人,都不至于摆出如此糟糕的脸色,今晚却一反常态,像换了个人似的,声音也显得格外阴郁。因此这时候,过往的旅客们也不由地向柜台投去好奇的眼神。
突然,酒馆老板的嗓门拔高,显得恼火极了:“我说了,我不认识什么‘莎拉小姐’,几天前她的确来过这里,弄来一群聒噪的召唤鸟,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我不比其他人了解得多。”
冷不防听见莎拉的名字,萨克心里顿时一惊,他刚站起来,那奇怪的老人便戴起斗篷的帽子,低着头匆匆走出酒馆。路易的嘴里仍然大声叨咕:“噢!让那倒霉的小姐见鬼去吧,免得坏了我的好心情!莎拉……噢!莎拉……”
“路易先生!”萨克走近他,打断他的自言自语。
“什么事?”路易低垂着脸,一手支撑脑袋,看着账簿一动不动,“要哪种酒?”
“不了,谢谢,我来结账。”他拿出两个硬币放在桌上。
“……”
路易仍然一动不动,那两枚银币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却视而不见。
“路易先生?”萨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路易就像滩烂泥一般软了下来,仿佛是一堆被抽出底基的积木,刹那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天哪──这是……”萨克倒吸一口气,提起路易虚软的胳膊,在他的脖子间仔细观察,又一次看到了那不详的征兆──“突起的疙瘩”,操尸术!
萨克皱着眉头,二话不说追出酒馆。边追边在心里思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路易就已经成了被操纵的尸体了呢?是在那奇怪的老人离开之后吗?──不,这不可能!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在他点第一杯烈性红酒的时候,路易还是活着的,他清楚地认出了萨克,因为是阿米迪埃队长的朋友,他甚至还顺道问了声好,那个时候他是正常的!但是在那之后,一切变得诡异起来,不仅是他的声音,还有态度和语气,都有了极大的转变──显然,路易是在和奇怪的老人交谈当中,不知不觉被杀害的,而且,还被人施加了操尸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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