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木觉得做厅长的确很风光,他是必须做厅长的,然每次想起荣厅长,觉得他委实没有稀奇处,渐渐就把厅长看小了。那天荣厅长和大家谈了回中国文化,把大腹便便(pian)讲成了大腹便便(bian),听去像在讲拉大便样别扭。他和一位爱好文学的学生干部讲什么托尔斯泰的成名作《战争与和平》,又犯了小小的错误,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时已经三十六、七岁了,而他在二十六、七岁时就已在俄罗斯文坛名声大震了。黄三木觉得自己去当这个文化厅长会更好些,至少能把大腹便便和托尔斯泰等问题讲得更准确些。
人无完人,话也得说回来。荣易胜在文化界是有声望的,一是他的政治地位,二是他在中国现代革命史方面的研究。要谈起嘉兴南湖,红军长征,八年打鬼子,四年打老蒋,个个毛孔都能讲清楚明白。他做这个文化厅长比那些脑满肠肥的人是称职得多了。黄三木对中国现代革命史也是行家,单就延安整风一节,他就在复旦大学学报上发了两篇论文,这件事荣易胜也听说了。黄三木觉得自己要到荣易胜这年纪,各方面的成果应该更大些。
他觉得荣易胜的论文偏于知识性,没有什么大的突破,荣易胜是胜不过他黄三木的。等毕了业,去省机关混上几年,局长、厅长,不小心就坐上了副省正省的位置,再往下,想都不敢想了。然他终禁不住中南海的诱惑,政治局委员、常委,总理总书记什么的,也暗暗地让他热恋了好几回。这种话不能跟同学们说,说了也只能以逗乐的性质,自己对自己有话还是得说的。
黄三木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入魔了,回答是否定的,一个有作为的人,在这样年纪,抱负是该有的。各种抱负须因人而定,山里人该抱负自己造幢洋楼,城里人该抱负自己买辆本田王摩托,普通的知识分子该想想博士教授头衔和一两本出得人头得地的书,像他黄三木呢,有学问,有资历,有水平,恰又是拿破仑走出炮兵学校,毛泽东离开湖南一师的年纪,他有什么理由阻挡自己往高处思想呢?他喜欢拿破仑那句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话,是不是好士兵倒不见得,有一个道理是看准了,不想当元帅的士兵是决不会有出息的士兵。
黄三木学的是政治系,他认为将来该吃政治这碗饭,这碗饭不好吃,吃起来也能让人眼红。
列宁同志也说过那么伟大的一句,原话记不清,反正有这么个意思,说人把理想定得远大了,努力一番,哪怕没实现这理想,最终的成就也比普通人大了。
黄三木每天考虑的都是如此严肃的政治问题,能不能留在南州,逃脱回到小市小地方做小老百姓的命运,那是普通学生考虑的问题。
孰料,风云变幻,非人力可及。黄三木倒霉的时刻也渐渐来临。就在他毕业前,天下大大地一乱,学生地位价值与其时的人民币一般狂跌。系里老师说了,今年的学生分配,除了南州本地学生外,概不得留在南州。本来就不可能留在南州的学生乐了,这年头人都巴不得自己走运别人倒灶。黄三木痛苦了一阵,心也就平静了。青云市是个方方面面都不显眼的小市,青云镇倒是南州地区六个市中最美的一个市城。碧绿澄澈的青云江,依着青云镇缓缓流过,山青水秀景物绝佳。
南州留不住,回到青云市,给市长书记们做做秘书也是挺好的。
做厅长和省长的梦,得缓一缓,一切都从市长秘书起头干,市长用顺手了,看出才能了,就给放到市里重要的岗位上,几年一混,市长市委书记就不是别人,是他黄三木了。当今社会时髦的是下农村下基层锻炼,在市里干好,基础打实了,将来到省里做起官来就更加顺了。风顺帆悬,上得就快,说不准这到底又是一件好事。
六月到了中旬,班里同学传开了,说有两人已在南州落实了单位,单等毕业后报到上班了。
黄三木一急,就跑去找系总支书记和系主任。
秦书记和董主任都看中黄三木,头脸都极熟的。两位领导见系里最出色的学生着急,也就偷偷地把老底摊给他了。领导说:今年的学生都是要回原地去的,哪里来,回哪里去,当然也不排除个别特殊的情况。班里的两个学生,钟蕾和翁力,一个是国家某部副部长的外甥女,一个是龙山市市委书记的儿子,他们已经被省财税厅和省交通报接收了,都是有关方面打了招呼的,没有什么阻力。
秦书记说:作为系里面,总是希望学生分配好的,能够留在南州的,越多越好。然近年来大学生分配形势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更是糟糕。学校分给系里的留南名额很少,社会上向政治系要人的单位到现在还一个都没有。黄三木听着听着,眼睛都急出了血丝。董主任表扬了黄三木四年来的学习和工作,认为他各方面是不错的,按理应留在南州。
两位领导商量,决定再去给系里争取一个名额来,同时,要他自己到各单位去跑跑看,最好是有单位接收,否则,有了名额也是白搭。
黄三木没头苍蝇似地胡乱联系一通,各单位人事处长见了都是白眼。七月八月九月一过,他就怅怅然地站在养鱼场的院子里。轰轰烈烈的大学生活,只像青云江上一团水雾。似浓又淡,似近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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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秘书郑南土重重地感冒了几天,石部长下乡巡视缺少了胳膊,早上就把黄三木叫去了。黄三木的工作是值班守电话,最是不能离开的,他的前任舒兰亭也正是因此三天两头要求换岗,现在已换到一处室工作,这才给黄三木一个填补空缺的机会。任何一个单位,最差劲的工作就两样:一是打字,二是值班。干这两行的人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没得下乡吃饭拿补贴,晚上比别人多加班,年终评比起来还没成绩。想评先进?想提干?你们这两个位置,本来就不是培养对象!这两样工作,通常是小姑娘老太婆干干的,青年小伙要干,也只是个过渡,只是个跳板,否则杀头也不会去干的。
黄三木要离开值班室也不是断断不可,偶尔离开时,对门打字室里的金晓蓉还是可以帮助照应一下的。若是金晓蓉没有材料打,干脆就叫她代班,坐到值班室里,临时履行黄三木的职责。
银灰色的桑塔纳已经停在市委大楼门口了,江洪水坐在驾驶室里,见石部长一手拎提包,一手端着刚泡了茶的杯子过来,巴结着就从里面打开了右座的门。
黄三木拉了车后座右门的拉手,门就开了。坐进去后关上门,江洪水不知是后面长了眼睛,还是听出了名堂,门一关,就叫了:小黄,门没关好,开起来用力再关。
黄三木看那门关得挺好的,不留一点缝,江师傅说要重关就又打开来,重重地关上了。今天是第二次坐小车子,上次是从杨家埠养鱼场到市城,然他仍旧觉得很陌生,对于这种铁乌龟,他毫无所知。小车子很封闭,大约出气的地方是有的,怎么一个道理也没敢问。
江师傅手把方向盘,两眼盯着前方,车子驶出了暗红色的大院围墙,两条马路一拐,上了青云大桥,就离开了绿树掩映的青云镇。
和打字员收发员相比,驾驶员的身份要更低些,他仅是事业编制,算不上什么干部。干别的工作还有换岗的希望,开车的大多一辈子开车,政治前途是差些的。然而,不考虑当官戴乌纱帽,开车倒是一个挺不错的职业。他不需要整天八小时坐在办公室里,晚上更不需要来,把用车人送到目的地,顾自己听听音乐,看看书,翻翻报纸,四处走走,开饭时间一到,也和那些领导干部们平起平坐地入席,大鱼小肉,山珍海味,市里市外到处吃去。别人是偶尔出来跑跑,到乡里找荤打牙祭,他却是餐餐不漏网,顿顿都露脸。酒是比别人少喝了点,这到底又是一件好事。那些官做久饭吃腻的,入席怕的就是酒,倒不是没胃口,不想喝,是怕人家太客气,要与他比酒量,动不动就被灌醉了,醉了吐,究竟是伤肝烂胃,没半点营养,可那些做官的,偏又讲究营养,怕龙体虎体受损,减了寿,坏了前程。和领导们平起平坐的驾驶员,这些就不必去考虑,他餐餐得营养,养得滚滚壮。这江洪水师傅,三十来岁年纪,块头已经不比石部长逊色,两人到陌生地方下车巡视,怕是分不出谁官谁兵了。
他开了一段路,点起香烟吸着,和石部长兄弟哥俩似地东西南北聊起来。他们从桑塔纳的一个零部件聊起,聊到伏尔加,拉达,蓝鸟,标致,本田,奔驰,皇冠和林肯,聊到这些轿车的所在单位,单位的领导,聊到七个区四十九个乡镇甚至聊到各局各区各乡的人事变动,以及市委常委会中存在的问题,似乎和石部长共坐的不是驾驶员江洪水,而是纪委书记傅国民,或者市长包伽之类的人物。在黄三木看来,自己是石部长的临时秘书,也是江洪水江师傅的小秘书小徒弟,他早已失去南大政治系团委书记的凛凛威风,一切都让他觉得诚惶诚恐。
黄三木细细听他们海聊,看车窗外两排绿树一一后退,田野,山峰,房屋,尽是美丽别致的农村风光。他生长在农村,对农村却并不那么熟悉,公路两旁的景物淡淡地吸引着他。黄三木的思路兀自变幻,一会儿是南州大学,一会儿是农村老家,父母哥姐,一会儿又是杨家埠那段青云江,江边的养鱼场小楼。正要再变幻下去,车子驶进了黑虎区委大院。区委书记和区长已奔赴乡里督促双抢工作,分管组织工作的区委副书记曹温芒前一天已接到电话,早已立在门口迎候。
曹书记高个儿,精干巴瘦,却有一脸憨态。三人在办公室里胡乱地扯了几句工农业,曹书记就抓起一只土里土气的黑包,随石部长一行进了桑塔纳。不一会儿,车子又钻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里。
这就是黑虎区的一个乡了。乡里的几个头脑都上来抢着和石部长握手,这些人,无非是书记,乡长,乡党委委员之类。大多半土不洋,却尽是农民中的精英。黄三木一手拎自己的包,一手拎部长的包,跟着他的大肚皮部长,进了乡会议室。石部长与曹书记一道,随便地问了几句乡里的情况,后来就谈起这个乡不久前发生的那件选举案。三木捧着笔记本,胡乱地记了些东西,这才晓得此行的任务所在。选举的事已经过去,石部长作了几点严肃的指示,无非要他们吸取教训,搞好稳定。黄三木边听边记,捕捉到了不少新鲜的词汇,诸如组织纪律,等额选举,等等。他读了十几年书,这些词从未见过,似懂非懂。这才知道那么多年的书是白读了,社会这本书还得一页页从头读起。
郑南土康复后,黄三木仍只在办公室值班。这期间,石部长把他带出去四、五次,有时也和郑南土一起去,现在反思起来,估摸石部长是想让黄三木出去见见世面,了解青云市的一些基本情况,再一个目的,就是想借机考察一下黄三木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等方面的涵养。作为石部长,他是不可能永远让黄三木坐办公室的。三木可能是木了点,他当时没能想得这么多,到区乡镇跑了几次,他觉着的只是浮光掠影,挨不着说什么,做什么。说实在,他也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只是石部长带去的一根木头拐杖,转了一圈后,又原封不动地把它给带了回来。
几个月下来,黄三木渐渐对工作厌烦了起来。打开水,拖地,收发,整理档案,接传电话,跑腿打杂,等等等的事情,让他一天到晚忙个没完没了。他像一架机器在不停运转,机器不觉着累,三木就觉着累了,烦了。他觉得干这些事情,与他十几年来的寒窗生涯是多么不相干、与一个政治系学生的抱负相隔是多么遥远啊!
天下雨了。同事们一大早来到办公室,心里头感谢着这雨珠的沉重,省去了到食堂打开水的工作,拿起电茶壶灌满自来水烧开便可。这时也不在乎那几度公家的电了。黄三木还是一如既往,虽则办公室里也有一只大茶壶,陈主任却要求仍到食堂打,他说烧水太慢,怕领导来了喝不上水。三木就一手拿伞,一手拿水壶去了。四壶水是打满了,可是怎么拿回去呢?雨很大,就是古人形容的倾盆之势。三木左手打着伞,右手提四壶水的本事是没有的,虽几个月练下来,手劲有所增加,却毕竟不曾师从海灯法师,学过一指禅二指禅什么的,就是这一手禅也不会。后来想了想,便安排左手去帮右手的忙,在打伞的同时再提一壶水,这样,右手就只提三壶水了。平时一只手只提两壶,现今要提三壶,那也是十二分吃力的事,就是左手,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