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救小心翼翼地把祝心兰平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他刚出门,秦医就踩着高跟鞋远远地走了过来,秦救指了指门里,示意她别说话。
“妈睡了?”秦医压低声音问。
“刚睡。”秦救说。
“行,你东西放回家里再过来吧。”
秦救没动,靠在墙上,静静地看着秦医。
秦医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不走吗?”
“妈她什么病?”秦救问。
“不是说了腰间盘突出吗?”
“还有。”
秦医沉默了。
“阿戈美拉汀片,”秦救深吸一口气,“你别和我说是上一个病人吃剩下的。”
秦医闭上眼叹了口气,把眼镜摘了下来,轻轻地摁压了一下自己的人中,秦救这才看清楚秦医眼睛下一圈重重的青黑。
“什么时候开始的?”秦救低声又急促地问。
“爸过世后,妈心理上一直不太过得去,但是不严重就是了,这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直到爷爷的病加重,我又一直没谈对象,加上又知道你要跑重庆去……”
秦救几乎愣住了,喃喃问道:“妈怎么知道的?”
“爷爷托人找到了你的辅导员。”秦医言简意赅。
秦救反应过来:“那怎么突然就……”
“妈她当年为了替爸照顾家里就辞掉了工作,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都和家里有关,原本还可以撑着点,但这么多事儿堆一起就爆发了,她心里有愧,又谁也不说,爷爷身体不好,我又忙,你在外地,她在北京既没有朋友又没有娘家人陪着,心里负面情绪没法得到纾解,病就越来越严重,直到前段时间我半夜起来看见妈抱着爸的照片哭我才发觉不对劲,硬拖硬拽着才把她弄医院来看看,这事儿爷爷不知道,你可别说出去了。”
“……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秦医把眼镜重新戴上,恢复了那副坚韧女强人的模样,睨了眼秦救说:“和你说?你先是往上海跑,现在又往重庆跑了,过两年说不定就直接进藏了,和你说有什么用?”
秦救的话尽数噎在喉咙里,然后全部吞回肚子。
“所以这次我让你回来,不仅是想让你帮帮忙,也是想让你陪妈说说话,她知道你回来特别高兴,你多陪陪她。”秦医说。
秦救点点头:“好。”
“先回家把东西放一放,一会儿我回来做饭。”
“嗯。”
家里和秦救上次回来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些花花草草,大多摆在了阳台上,旁边搁着绿色的塑料喷水壶,每一盆连盆底都被主人擦得一尘不染。
秦救看着郁郁葱葱的绿色,深深地呵出一口气,在盆栽前发了会儿呆后,秦救才拖着步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也十年如一日的干净整洁,好似一直在等他回来。
他的房间连着一个小阳台,被伸缩门隔了开来,秦救拉开伸缩门,外面清冷的风吹得他稍微清醒了,他吐出一口浊气,从口袋里翻了翻,掏出了一包杜予声抽剩下随手放他口袋里的烟。
秦救的烟瘾不重,抽烟的频率也不高,有时候实在烦躁了,就和杜予声同抽一根。
他犹豫了会儿,从已经皱了的烟包里拿出一根在嘴里叼着,花了半天的劲儿才从家里翻出一支打火机,点燃后草草吸了几口就摁灭在纸杯里。
快下午两点的时候秦医才回来,秦救正饿得眼冒金星在冰箱里翻东西,秦医走过去拉开他:“都是生的,我一会儿就做好,你旁边等着去。”
“哦。”秦救往旁边退开。
秦医随便做了两道能抵饱的菜,姐弟二人在餐桌上面对面而坐,秦救不吭声秦医也不说话,在一片沉默中吃完饭后,秦医才终于开了口:“你房间的被子还没换,一会儿你去我房里抱一床过去。”
秦救一边应着一边喝下最后口汤。
秦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在学校还好吗?有什么事想聊聊?”
秦救放下碗愣愣地看着秦医,一副怀疑自己幻听的表情。
“算了,没事。”秦医垂下眼,端起吃剩的碗碟转身进了厨房。
秦医的房间采光很好,但是面积小,东西却最多,书本衣服各种杂物扔得到处都是,完全没法和在医院里和外人面前那副干净利落的样子想到一块去。秦救在这无从落脚的地方徘徊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地上的东西该捡的都捡起来,整整齐齐地放进书柜和杂物架里,顺便整理了下床铺。
“这哪像一个女孩子……”秦救一边念叨一边把皱成一团的床单铺开,“比我们四个加起来都乱。”
收拾好后秦救才抱着一床被子折回自己的房间,刚走到门口发现自己房间的门是半开着的。
“姐?”秦救推开门,看见秦医正站在屋里背对着他。
“秦救。”秦医的声音有点颤抖。
秦救愣了一下:“怎么了?”
秦医转过身来,举起自己的右手,双唇连着眼瞳都在战栗,用愤怒又不可置信的语气高声问:“这是什么?!”
她手上拿着的是半根没抽完的香烟。
作者有话说:
“趟出这片枯寂就趟过生长,遇见风起水浪就遇过虚妄,忍过顷刻回望就忍过恓惶,一如年少模样。”——《途中》陈鸿宇
我开始了,我开始了。
比心。
第48章 茶底世界(一)
秦医的手扬起来时秦救只是把脸往旁边偏了偏,没有后退也没有躲。
这一巴掌在空中停顿了片刻还是没有落到脸上,而是重重敲在肩上,力道之大让秦救向后踉跄了几步。
秦医瞪着泛红的眼睛,又推了他一下:“你是谁!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秦救低着头,全身紧紧地绷住,像一根上锈的琴弦,怎么拉扯都发不出一点声响。
秦医盘起来的长发在推他的时候散了一半,她吸了口气,双手抚了两把凌乱地贴在脸颊上的碎发,慢慢地坐到秦救的床上:“谁教你的?”
秦救不说话。
“我问你谁教你的!”秦医狠狠地拍了一下床,抬头瞪着秦救,秦救垂着眼帘,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似乎内心都没有一点波澜。
房间陷入了安静,有如一潭死水吞噬了整个房间,将空气从胸口里一点点地挖出来。
秦救有些大脑缺氧地想——以后他讨厌的地方又得多一个了。
“是叫杜予声吧?”沉默了一会儿后,秦医冷不丁地说,“你去重庆找的那个室友。”
秦救双唇一抖,本能反应般抬起了头。
秦医好似猛兽看破了猎物的弱点,逼问的语气更加咄咄逼人:“是不是他教的你!”
“不是。”秦救的声音很低,好似快溺毙的人临死前吐出的气泡。
“不是?”秦医似乎笑了,眼睛却更红了点,她双手有些仓皇地摸了摸自己衣服上的口袋,从里面连着几张餐巾纸和硬币一起掏出了手机,两枚硬币滚落下床,不太悦耳地敲在地板上,“那要我问问你们辅导员吗?”
“辅导员不管这种事!”秦救的语气终于强硬了一些。
“他不管我管!”秦医站起身,歇斯底里道,“你当我不知道!那个杜予声还是同性恋是吧?是不是!”
秦救整个人都怔住了:“你问辅导员的?”
“你也太小瞧你室友了,他有名得很!在你们学校贴吧随便一搜就出来了,当众出柜也就算了,川渝名1?私生活不检点还在外宣扬?”
“那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我和他相处三年多了,我能不知道吗!”
“行,就算是假的,”秦医缓了口气,“在酒吧工作呢?打架斗殴进过派出所呢?抽烟喝酒样样精通呢!”
“你调查他?”秦救顿了顿觉得不对劲,“爷爷?”
秦医抿了抿已经干裂的唇,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秦救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美好干净的东西被人泼了脏水再扔进下水道那般恶心,心里的愧疚顿时被愤怒击退,他不可抑制地吼出了声:“你们为什么要查他!”
“查他是不对,但是不查能放心吗!”秦医情绪终于开始失控,“我早就想问你了!但是妈一直说他是好孩子,人特别开朗热心,你交个朋友也不容易等等等等我才一直忍着,所以呢!现在呢!教你抽烟!让你不学好!还想着陪他回重庆!连家都不要了!我看你就是和他……”
像被突然掐断电源的唱片机,秦医的嘴还在张合,但声音戛然而止,她的脸上一点点地浮现名为恐惧的表情,秦救看着她,舌尖开始泛苦,他明白那是绝望的味道。
“不是吧?”再次张口,秦医的声音小了很多,但在秦救耳里像是连接着火药的引线,一点点地烧着,向着燃爆不断逼近,“你高中的时候和我说了你不是啊……”
秦救闭了闭眼,想起了高二的某天,一个温暖和煦的下午,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一动不动,听着里面传出来的交谈声。
“你们班的秦救被一个男生表白了吧?”
“你都听说了?”
“你最好和他聊聊,现在的小孩价值观还不成熟,很容易被带偏,我也不是说同性恋怎么样,只是这个年纪不懂事,容易一时冲动或者图个新鲜就被带进去了,我看你们班秦救人也挺闷的,说不定就……反正你最好和他交流一下,他成绩好,人也很懂事。”
“越懂事说明越无孔不入,我还是和他家里人说一声吧,他姐姐还是我学生呢……”
阳光从头顶倾泻,白花花地淌了一地,白色纱雾般无可阻挡地缠绕在他躯体的每一处,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这清澈的明媚里。
他转过身,一脚踩住了阳光,留下一串串漆黑的脚印。
阳光在记忆里灿烂到刺眼,遮住了画面的许多角落,秦救从回忆中醒来,睁眼时,面前的是九月末北京的傍晚,沉郁的昏暗。
原来不管是从以前到现在还是从白日到夜晚,他都不会被包容。
“我找他,”秦医再一次举起了手机,如果不是因为这句话,秦救都以为她已经冷静了下来,“妈妈有他的电话号码。”
一声不算重的拍打,秦医的手机掉在了地上,她顿时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掉在地上的手机,然后再慢慢地抬起下巴,看着比她高了半个头的秦救。
秦救从小到大,都没有在任何意义上对家里人动过手。
别说动手,连高声喊的次数都少之又少,不管是爷爷还是姐姐的责备,他唯一对待的方式就是低首沉默。
秦医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好像刚刚秦救不是扇掉了她的手,而是捅了她一刀。
“别找他,”秦救握着刚刚扬起的手,指甲抠进了手心,哀求般地说,“姐姐,你想怎么样都行,别找他。”
“你那么大反应做什么?”秦医扬起自己湿润的脸庞,“高中那次,我也说要找那个男生聊聊,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且我也没找他,你明明知道我只是吓唬吓唬你,你明明知道,从小到大,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吓唬吓唬你。”
让秦医痛苦的事情不是秦救扇掉她的手,而是她看见秦救抬手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她这个听话了大半辈子的弟弟,这次是要叛逆到底了。
他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男人。
“你就那么喜欢他?爷爷和妈妈会怎么想你知道吗?你还顾不顾他们了!”
“顾,”秦救小幅度地,一下又一下地点头,“我顾,爷爷和妈那边……”
没有关严实的房门传来一声摩擦地板的吱呀,秦救扭头看去,祝心兰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眼神涣散,贴在耳边的手机屏幕正闪着通话的亮光,正用一只手费力地撑着门框,呆滞地望着门内,嘴里喃喃地唤着:“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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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的十点多是寝室除了睡觉之外最安静的时候,南宫洋为了最后一个阶段的冲刺照旧和方晚结伴在图书馆啃书,不打算考研的王启河靠在新买的吊椅上悠哉地刷着手机,突然刷到了一条微博,一下坐直身体,朝杜予声不断地晃着手:“予声哥哥予声哥哥!”
“哎哎哎。”杜予声也低着头看手机,嘴里敷衍地应着。
“你喜欢的那个民谣女歌手和她女朋友分手了!”王启河喊道。
杜予声愣了一下,抬起头:“分手了?”
“是啊!你看,这明晃晃地写着呢,什么什么……”
“停,一会儿我自己看。”杜予声打住他。
王启河有些好奇地往他那边探了探身子:“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在意?你干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