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方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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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方思-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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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尧躺在地上,沉默不语。当然,他实在讲不出话。

    老板娘闭目养神道:我呸!就你家少主那幅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迂腐模样,用脚趾头想,都晓得他是名门正派的走狗!怎么可能是左护法?你给我挖坑,我便往里跳,我倒要看看你们会不会狗咬狗,一嘴毛。

    沈尧一声长叹。

    老板娘睁开双眼,沈尧正好与她对视。

    出乎她意料,沈尧的神色十分平静,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他虽然正在看她,目光却好像越过了她,游荡在野坟遍地的荒原上。

    这使她怀疑,他所有的反应都是伪装的。

    他或许在模仿从前的自己。

    他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能言善辩全是一层表皮,而他骨子里的样貌不为人知。

    老板娘不禁笑了:你多大了?经历了生离死别?

    沈尧也笑,手指在地上写道:无。

    老板娘勾起唇角:坏小子,又撒谎。

    沈尧闭上双眼,不再回复她。

    她却跪在地上,膝盖缓缓向前移,身体弯折如蛆虫,最终靠在了沈尧的左侧。她脑袋贴着地面,因为双腿疼痛而呼吸不均,只用低浅的气音和沈尧说:小公子,你想要武功吗?我这里啊,还有一瓶十年昙花。

    沈尧摇头。

    她嬉笑:那个宝贝就在你手边的小柜子里。市价一瓶三千两黄金,我白送给你,你还不要啊?你这个败家子。

    沈尧抱紧双膝,蜷缩成一团。

    她还在他耳边说:喂,我当年啊,是在总坛做堂主的!后来八大派清剿总坛,老教主死了,澹台先生被活捉了,云棠那个小丫头能成什么气候呀?我为了活命,收拾收拾细软,当天就跑了。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偷过许多蛊虫和毒药。我和你很投缘呢,小公子,那瓶药是真品,我白送你。

    武功,武功,武功这两个字,不断盘旋在沈尧头顶。

    或许剑客念在他没有武功,绳子绑得很松。他仍然感到一丝屈辱。因着熹莽村那件事,他原本很信任段无痕,却没料到,段无痕早就回来了,为了探听虚实,站在门外,旁观老板娘和自己的拉锯战。他其实很理解段无痕,毕竟魔教强闯过段家,杀了不少人,还劫走了澹台彻。

    他刚才说了那番话,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段无痕兴许会认为,沈尧和卫凌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设局,为了收买人心。卫凌风的处境只会更艰难。卫凌风在魔教就能讨到好吗?不可能的,云棠又不是傻子。她非常聪明,惯会计较利益得失。而卫凌风离开魔教这么多年,乍一回去,云棠的教主之位会受影响吗?卫凌风负伤在身,还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吗?

    沈尧的呼吸沉了又沉,心脏凉了又凉。

    他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左手的手臂挣脱了绳索。

    他迟疑了不到一个瞬息,缓慢打开抽屉,找到一只带锁的木盒。老板娘甩给他一把钥匙,他打开木盒,拿出其中的白色瓷瓶,其上贴着十年昙花四个大字。他咬开瓶塞,对准喉咙,使劲灌药,呛得自己拼命咳嗽。

    这药是内服还是外敷啊?老板娘忽然问他,你是大夫,你应该懂吧?怎么吃个药还呛得跟快死了一样。

    沈尧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他这一辈子从没体会过这样深切的痛楚。

    脊背、胸腔、四肢、五脏,每一处地方都被碾碎了,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只能咬牙躺在地上。冥冥之中,似有成千上万的刀枪剑戟轮番戳刺、糟践他的身体,他心想:我不是人,我只是一滩肉泥。

    他睁大双眼,汗水淌进眼里。

    他看到赵邦杰大声呼叫,段无痕飘忽而来。段无痕可能离他很近,白色衣角垂落在沈尧的手背上,洁白无瑕,轻若鸿毛,真配一场丧事。

    沈尧便来了兴致,剧痛中动着嘴皮说:我要死了。

    沈尧无声地形容:少侠,我死也没透露你的姓名和身份。

    段无痕单膝跪地,一把长剑斜插在地板上。他问:怎么回事?旁边的老板娘还在窃笑,他粗鲁地拎起老板娘的衣领,胁迫道:你来说。

    那老板娘咧开嘴,齿间满是猩红色:哎呀呀,您当真长了一张左护法的脸?那位小公子刚刚服了毒药,马上就要死了,反正他也是我们魔教的人,他自个儿都承认了。你啊,就等他咽了气,草席一卷,埋在外面,建个坟丘,不就算了吗?你还要问什么呀,大少爷,奴家都被你吓怕了

    段无痕松开老板娘,扶着沈尧,手掌贴合他的后背,要给他运送真气、调理丹田。刚运作片刻,沈尧的痛苦越发加剧,就仿佛催发了毒药的药性,他呕出一大滩黑血。他整个人昏倒在血泊之中,青色衣衫都辨不出料子,他不能发出声音,只在呼气吸气时静默地念道:师兄进气短,出气长,典型的将死之兆。

    老板娘爆发出一阵特别快活的笑声。她观赏了一出极有趣的戏,忍不住欢喜道:哈哈,说不准哪,我还能跟这位小公子同葬一处。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墓眠!他死得早,我死得巧,方圆百里,披麻戴孝她声调一转,唱出一段清亮的戏腔。

    段无痕再难压抑怒火,剑鞘一扫,劈在她胸骨上,打得她肋间断裂。

    她唇边带血,仰头看他:你再怎么发狂,也不顶用了

    段无痕却说:他立志报仇,不可能自我了断。你设下一局,半夜将我引出客栈,用死人布置五行八卦阵,拖延时间,阻挠我进门,是为了什么?段无痕重新拔剑,用剑尖挑高她的下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人?解药在哪?

    老板娘忍着痛,微笑道:呦,你把错都推到我身上来啦?你不怀疑那个小公子,干嘛要绑住他呢?

    段无痕道:我怀疑你给他种了蛊虫。

    老板娘假模假样地抽泣一声:你害怕他被蛊虫操纵了,他误会了你的一番好心

    段无痕剑尖一转,像她当初威胁沈尧一样,段无痕的剑刃割破了她的锁骨。他还说:你死后,我会剥下你的皮,做成旌旗,挂在门外,风吹日晒雨淋,让你死得其所。

    她马上道:解药在后院的井下。你去找吧。昨夜住进客栈的人,一大半被我种了蛊,他们都失了心智,冲出客栈见人就杀,你要么去找解药,要么去找蛊虫,别在这儿和老娘干耗着。老娘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段无痕最后问了她一句:你究竟是谁?

    我不像你,躲躲藏藏不敢亮身份,她含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发丝滑过她的红唇,她才开口说,锦瑟无端五十弦 锦瑟夫人,听过没?回家问问你那个喜新厌旧的老爹。臭男人!吃完饭砸碗。

    段无痕皱了一下眉头。

    屋内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夜风吹过残窗,吹得四处空荡荡,再往远处一看,漫山遍野都是树林杂草,显得极为幽僻荒凉。

    少主。赵邦杰望着窗外,喊了一声段无痕。

    段无痕再次走向了后院。今夜他见过的所有武夫都躺在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有蛊虫。此情此景,让他想起熹莽村的村民、还有秦淮楼上枉死的男男女女。

    那些案子如何评断?

    或许是因为心有躁怒,段无痕提起长剑,一剑劈开压在院中枯井上的巨石。井中无水,只有一具白骨。他正要下井,一名剑客拦住了他:少主,小心有诈。

    方才,这位剑客负责照看沈尧。他明知沈尧会服毒,也只是袖手旁观。现下,段无痕为了找解药,竟然听信了旁人的鬼话,真要跳进井里,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

    剑客横剑挡在井口,规劝道:少主请三思!沈大夫年纪尚轻,言行不一,属下辨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倘若他是魔教派来的细作,少主防不胜防。

    赵邦杰搭腔道:少主

    段无痕还没出声,赵邦杰又说:沈大夫待我恩重如山。为了救人,沈大夫拿出了丹医派秘籍《灵素心法》。一旦《灵素心法》闻名江湖,丹医派永无宁日。

    后院的围墙高低起伏,白墙上遗落一层黑灰。几只蛊虫从武夫的嘴中爬出,沿着墙漆向上蠕动,虫尾拖着一条水亮的细线。狄安恰好翻过墙头,从外面跳进来,他轻轻落地,靴子上沾满了黄泥。

    段无痕问他:追到人了?

    狄安摇头:我们追踪的人,全部死在了半路。

    段无痕挥剑湮灭蛊虫,才说:他们故意引我们出门。话音未落,赵邦杰已经抱着剑,纵进了那口枯井。

    这口老井宽约二尺,深约三丈,仅能容下一名男子。

    段无痕单手撑在井边,将一颗夜明珠扔了下去。他迟迟等不到赵邦杰的回音,只看见赵邦杰站在白骨之中,立定不动。

    段无痕喊他:赵邦杰?

    赵邦杰描述道:井底太黑。

    段无痕催促他:你上来。

    赵邦杰一剑掘开井底的陈年老泥。

    他挖到了更多的白骨。

    许多人的头骨粉碎,只剩两处眼窝和一口牙齿,髋骨和腿骨横七竖八的散落在泥地里。

    赵邦杰不敢多想,剑尖掘得更深,只听砰咚一声,戳到一个铁盒子。他赶忙弯腰,正要捡起铁盒,段无痕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传来:别用手碰。

    段无痕说:小心有毒。

    赵邦杰脱下外衣,盖住铁盒。他轻功了得,但因此前负了重伤,尚未痊愈,而井底又是如此的狭□□仄,根本施展不开功夫。他便用剑鞘挑起包袱,剑尖插在井壁上,缓缓攀行。

    好不容易攀到距离井口半尺远的位置,他心口的伤疤又隐隐作痛。汗水淌过胸膛,赵邦杰的手腕一松,双脚悬空。

    往下坠落时,一道白布甩过他的脸。

    赵邦杰紧紧抓住布料,才发现这是段无痕的外衣。段无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赵邦杰拖出了枯井。

    在他踏出井沿的那一瞬,衣裳从中间断开,发出裂帛声响。赵邦杰马上说:属下有罪属下不该撕烂少主的衣服。

    这句话,属实有些奇怪。

    赵邦杰满脸通红,手里还抓着破碎的衣料。段无痕问他:伤口再次崩裂?

    赵邦杰道:并未。

    段无痕却说:一股血味。

    赵邦杰扯开领口,袒露胸襟。他一向勤于练武,从不偷懒。因此,他的胸膛和腰腹,皆是劲瘦有力,肌理分明。只可惜,在他的左心口处,盘踞了一道狰狞伤疤,正在微微渗血。

    段无痕盯着他的伤处,问道:何必逞强?



    第57章

    赵邦杰低下头,没再回话。

    段无痕让他们一律退开。而他自己站在那口枯井边,直接打开了铁盒。盒子中装着一支玉瓶,一对翡翠手镯,一束头发,还有一副庚帖。

    庚帖这个东西,段无痕当然知道。夫妻双方成亲之前,必须交换庚帖。他挑开那张破旧发皱的薄薄红纸,竟然见到了父亲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

    字迹刚劲而挺拔,很像他父亲的亲笔。

    段无痕放下铁盒,拿起玉瓶,移步到了大堂。

    沈尧一息尚存,只是痛苦无穷无尽。他双手抱头,跪在地上,满身的肮脏血污。

    而那位老板娘虽然她自称是锦瑟夫人,但她的一言一行毫无夫人风度,她正靠在一张桌子前,冷眼看着沈尧垂死挣扎。

    段无痕亮出玉瓶:这是解药?

    锦瑟夫人笑道:你打开它,不就知道了?这是你们段家的白玉生香膏,能缓解毒发,你认不识?

    段家的白玉生香膏,确实能缓解毒发。

    然而,白玉生香膏的配方里,包含岭南所产的太虚花。太虚花六十年开一次,只开在甲子年,一次只结一朵。

    据段无痕所知,他家中的白玉生香膏早已用尽。

    而他手上的瓶子没有盖子。

    想打开它,必须敲碎瓶口。

    白玉生香膏千金难求。为了妥善保存,只能先用暖玉捏出底座,再把冷玉削薄,贴在底座上。装好药膏之后,再用暖玉重塑一座瓶身。如此一来,这一瓶药能贮藏很久。

    段无痕翻过药瓶,在底座上找到一个篆体的段字。

    他指尖稍微用劲,瓶口应声而碎。

    *

    卯时三刻,日光微露。

    天边还有一弯冷月,洒下一片清辉,铺在杂草丛生的石阶前。

    沈尧靠窗站立,犹如大梦初醒。

    他周身气血充沛,握拳时,掌心盈满了实劲,仿佛生出了骨中骨。他欣喜之余,重重一拳锤在一张方桌上,竟然把桌子锤得凹进去一块。

    这对沈尧而言,已是功力大成。他不禁大声说:我有武功了!虽然远远比不上段无痕、楚开容等人,但起码,他现在可以自保了。

    沈尧心满意足,又摸了自己的脉,脉象平和,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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