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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鹌鹑-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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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里竖着竹竿,龟就悬在和自己脑袋平齐的高度,一路李白都在引人注目。可惜没走多远他就走出了感情,只觉得这东西不合时宜的程度和自己有得一拼,看它太冷了,四肢被固定着也缩不回壳子里,李白就找了家便利店买了剪刀和塑料袋,把它松了绑搁进去拎着,还买了条毛巾盖在龟背上,粉色印着大草莓,龟已经完全缩回壳子,凑在一块看起来挺滑稽的。

    就这样走过太古里商圈,走过使馆街的大路,走到一条河,好像叫亮马河,李白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他从没想过要养这老龟,只想把它放了,穿过那片灰蒙蒙的杨柳,却见河里冻了厚厚的冰。手里的塑料袋又缩了回去,他怕把它冻死饿死。

    天色居然开始发暗,李白自己都饿了,他也没处捉鱼,顺导航找到一处花鸟鱼虫市场,挑最靠门的那一家走进去,把袋子打开往桌上一放,人家都以为他要给这大乌龟定做一个大缸,他却说,我送给你们吧,你们想养就养想卖就卖,免费的,我再给你们补伙食费也行。

    说着他就哭了,哭得泪水横流,颜面扫地。人家都以为他和这老龟感情深厚,迫不得已才把它拱手送人,答应好好养,也没收他钱,还想把乌龟从壳子里引出来,好好跟前主告别。

    李白逃跑似的走开了。

    往公交车站飞奔,他用大衣袖子捂住脸,不断地想:它和我没什么感情,我哭只是因为我是个傻·逼。

    但再傻·逼也不能终日以泪洗面对吧?下了公交车买了个煎饼啃,远远地,看到自家店面的招牌时,他的眼泪已经止住。

    店里年纪最大的老师傅带了两个洗头的学徒,还有自己家的两个小孩,在落地窗外聚在一起,就着店里的灯光,他们玩两顶支在立架上的假发,也没有剪刀,也没有教学,其实就是小孩们在胡乱地玩,大人闲聊着,陪她们玩。

    这会儿没有风吹,夕阳还剩下一点淡紫色,照在人身上真好看啊。

    李白看着他们,走得更近了,和他们对上眼神,已经可以看到下一步他们慌着哈腰道歉,要把孩子赶走,要把假发收回店里。

    “没事,”李白抢先说,“小朋友好不容易来一次。”

    随后他就绕到一边,靠着自己的落地窗,把脸颊贴上冷冰冰的玻璃,打开了手机。

    他得清醒一点。

    吹了一天的冷风,哭,饥肠辘辘,狼狈沮丧得像条狗,这些都有过了,其实他已经清醒得足以去琢磨明白,自己很诚实,杨剪也没有撒谎,他们全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好好在一起”,可这件事本就是很难的,更何况,他们早就没有了美满的资格。

    根源在哪儿?为什么痛苦。

    因为多年以前的丧失。

    因为未曾弥补的遗憾。

    还有自己,自己让杨剪痛苦,这件事李白早就知道了,可为什么到现在才走出这一步。因为他才刚刚意识到,或许也是自己的存在,剥夺了杨剪的自由。闭上眼睛拥抱当然也是温暖的,无法天长地久,也足以让人恋恋不舍,但喜欢一只鸟就要把它的翅膀掰下来钉成标本留在身边吗?以前或许短暂地这样想过,但现在不了。况且杨剪怎么会是鸟。李白忘不了燃烧的凤凰。

    真想看它再烧一次啊。

    如果是爱一个人呢?

    李白准备走了,他当然想要回到杨剪身边,但总不能还是这副模样。他要去做什么?心里已经有了点数。会变成什么样子?无法回答。

    选了imessage,因为可以显示已读。李白呵了口气,暖了暖僵硬的手指。待到键盘上白雾散去,他说:这几天发生的都很对不起,我好像懂了,为什么我爱一个人却不能让他快乐。毕竟只爱过一个,技术不好,你也要理解嘛。我不想回去了,不想和你见面,我放在家里的那些东西,你觉得太占地方可以扔掉,证件之类的帮我留着就行,都是不常用的,我基本上也不会回去拿。

    已读。

    他又说:你最担心的一直是我死掉,对吧?可以放心了,我不像以前那么幼稚,我也有你给我买的保险。如果我真的要死了,就会给你打电话的,又不是间谍特工,平时哪有那么多机会去死啊,接不到我的电话,就不用担心我。

    对方正在输入的省略号冒了出来。

    李白的手指顿了顿,继续输入道:咱们现在说分不分手也没意义,都太浅了,我爱你,你也不会忘了这件事。如果要再见面,一定是我找到了理由……或者资格?对了,做老师也不需要那么负责的。我希望你身体健康。

    对面的省略号还在,李白噼里啪啦地写完最后一句,稍有犹豫就会前功尽弃。结果刚按上发送,手机就低温提醒自动关机了,把它揣在怀里捂半天才好。

    爱一个人,可以为他做什么?

    两个孩子放下戒备,放开了继续玩闹,在父亲和哥哥们的注视之下,已经把假发戴到自己头上了。

    爱一个人就会什么都愿意为他去做的。

    但在什么都没有做的情况下,把它说出去,就是在讲大话了。

    靠着玻璃,李白全身都没了力气似的滑坐到地上,目光空空地盯着那块黑屏,以为等待漫长,其实很短暂,它亮起一个白色的图标,它整个被点亮了,重重地震动了一下。

    有回复。

    杨剪的省略号列了那么久,最终回给他一个字:好。

    第64章 你是我的蝴蝶

    李白一直有点古怪的收集癖,比如没气的打火机,又如杨剪大学时期的日记本。当时他从那栋北大教师公寓里搬出自己的红沙发,搬出自己,也偷偷捎走了一些被杨剪堆在柜子里落灰的杂物,他觉得自己如果要继续活下去,就必须得多留点念想。其中就有这么一沓本子,封皮有印着北大校徽的,也有印着凯蒂猫和小羊肖恩的,厚度大小均不相同,纸页也被撕得参差不齐。

    与其说是“日记本”,倒不如说是杨剪随手抓来乱涂乱写的废纸夹子,某些可能来自宿舍楼下的小卖部,某些可能来自某一任女友。这些本子夹满他列的表达式,他画的示意图,他计算当月收入和存款列出的表格,他备忘的ddl,也有一些诸如“今天吃什么”之类的“奇思妙想”——李白打赌这人当时在开小差,八成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杨剪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又在下面画了几团意味不明的食物,挨个打上了索然无味的叉子。

    这些本子李白花了一个晚上就读完了,留在身边,却又让他反反复复地翻了好多年。时间和空间的实感越来越模糊了,有时他甚至错觉自己当年也坐在那间教室,走在那条林荫浓密的五四路上,不只是一个进来送东西抑或拉人陪自己出去玩的外来客,而是实实在在地和杨剪打了个照面,拥有了一段重合的岁月。

    仔细翻还能发现更有趣的。杨剪喜欢画圆,偶有弧段略显凹凸,看得出是徒手画的,还有笔触还会出现明显断裂,或是划出跳脱的道子,应该是被同桌撞了一下。杨剪也喜欢在校刊写诗,草稿随便打在大量的运算和公式之间,改字就用黑疙瘩涂,洋洋洒洒一大堆写到底,他会画个醒目的大圈,把满意的句子框出来。

    这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李白对于诗人杨剪的幻想。他迟到了,拿不到校刊,但他有更热乎的底稿。杨剪写梦,写雪原中央马群的白骨,写雷声劈开河流,写烈日之下呜咽的琴,写一个秋天的丰盛,好一片生莽,却从不写人。不写自己的情绪。他好像未曾有过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时代,也未曾为谁“怀归断肠”。然而李白有过,并且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也写诗呢,尽管只试过一次,大概酒还没醒,他不清楚那诗是怎么写下来的,只是隔了很久,他在自己发送失败的邮件里看到了格格不入的几行。

    那首诗叫做《在……的夜晚我失去你》,原本省略号那处是有字的,可惜草稿箱时隔太久自动清空了,李白记不起来,能想起的诗行也只有一句:

    你的体温像灰尘遍布我的房间。

    ……现在回想,真是酸得不寒而栗,要是读给杨剪听,那人一定也会起层鸡皮疙瘩吧。但这的确是李白花了那么长时间体会到的真实感受,一间落满灰尘的屋子,一身杨剪的味道,他全都有,但他嫌灰不够厚,也想让味道更浓。

    现在呢?李白总是出门在外,一个月大概能有十天待在北京,白天按照预约工作,晚上就睡在店里的沙发上面。学徒工把大理石地板擦得纤尘不染,鼻子闻得到的也只有美发用品的香精味儿。那个装满废打火机和旧本子的月饼盒也看不到了,他把它们放在家里,藏在衣柜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却不再回家。

    不知道杨剪有没有空闲做大扫除,把它们丢掉。

    不过就算丢掉了——就算,杨剪不想留住它们,李白也不会完全丢失里面的内容。他觉得自己至少记得五成。最近总有一页在他眼前晃悠,是杨剪的摘抄,那人看到特别喜欢的书就爱动笔。然而抄下来也是随手乱丢,在把书还给图书馆之后,并没有翻阅笔记的打算,杨剪所需要的好像仅仅是抄写的过程。比如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李白曾在他时围观,看他笔迹飞扬着,问他:爱情写得好吗?

    杨剪抬眼看着他,没来由地笑,说马尔克斯写得好。

    后来李白也拿过来读,印象中没看到结尾。

    那本书……李白总觉得它不是讲爱情的。除去爱情之外还讲了太多了,他没法理解。杨剪读过的书也太多了,他要追上并不容易,加一个“认真读过”的门槛,也还是太多。

    如今缠绕李白的却是这么一句话:疯狂只能存在于艺术。存在于科学则为假设,存在于现实则为悲剧。是达利的名言,那个作品如同怪异梦境的西班牙画家。杨剪把这三行字写在一个硬皮本的第一页,破天荒地留了白,字迹也不潦草。并且那个本子并未被随意乱用,涂鸦和诗稿直到最后一页也没出现,有的只是群论场论的习题和普物实验的设计。

    杨剪列出观点,问自己:为什么?

    然后再去解答。

    一本纯粹的假设。

    李白固然看不懂任何,这就是他记不住的那五成,但他最近总在思考“疯狂”。可能存在于艺术、科学、现实中的“疯狂”。这两个字让李白摸不到头脑。就像他思考人的情感,思考爱一个人,究竟能为他做什么。追逐,远离,咬他的手腕,舔他的脸……

    为他活着,为他杀人。

    这么多反义词,不是吗?所以爱一个人就是正和反,什么都能为他去做。人们歌颂的,望眼欲穿的,所谓“真爱”,就是毫无保留。李白问自己,这是不是太疯狂了,当他把当年浙江福建抓邪教的新闻乃至全国的邪教体系打印成一厚本心随身携带,有空就无旁骛地看;当他和要价很高却不知道是否可靠的私家侦探事无巨细地描述那副面具,回忆面具后面说话的声音、面具下面走路的姿势……试图从记忆里抓出每一丝印象;当他前往一个个城镇,海边山前,却又无功而返。

    他追问这是不是疯狂。

    最终的答案是,无所谓。杨剪不想让高杰活着,当然也想让那个总是跟在高杰屁股后面害人的家伙去死。如果找到了,杨剪心里的冰会化开吗?洞能补上吗?杨遇秋会原谅自己吗,比如托个梦回来?自己又会原谅自己吗?也无所谓。李白就是得找点事做,他的悲剧早就已经酿成了,他得把它归咎于某件具体的事,某个具体的人,再花上大把力气去恨。不然怪谁呢?怪社会?怪命运?这些都太大太远,一片海哪会存心陷害他一个小虾小蟹,硬要去怪,像是碰瓷儿。那怪自己吗?怪自己就更难受了,人生就更难忍受了。

    还是现在这个定位比较合适,他拼命赚钱,成天往偏僻处钻,都有明确目的性,可以说服自己这不是昏昏度日。原本是和不熟的人说多话都会不舒服的人,现在到处打听小道消息,口音不通也凑上去和人攀谈,仿佛也没有多难。有时李白走上山路,前后无人,总会凭空生出种日暮途穷的土匪气,他想,现在有的那些破烂儿都算得了什么啊,什么都不是“好”,什么都可以随时抛下,所以他真的什么都不怕了。

    赶在二零一七过完之前,李白终于把驾照考了下来,近两年存的钱他也直接花掉大半,买了辆小丰田,suv车型,比较适合在山路上跑。没有本地户口,更抽不到京牌,他就回老家办了一个,苏f打头,从此飞机火车也不必坐了,想去什么地方直接踩油门去。

    那车被他弄得伤痕累累,常年泥裹轮胎,车壳也灰头土脸,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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